1、村上春树:日式恋爱世界村上春树(1949 ) 挪威的森林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 。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涨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 ”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
2、追回的懊悔。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
3、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冈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
4、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节选自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年版) 孤独 大多数人熟悉村上春树,是从挪威的森林开始。大多数人被拽入他所构筑的那个关于音乐、酒精、孤独,以及对于某个异性如疯草般生长的爱情世界,也是自那本书始。曾经中国文青风向标式的一本读物,唤起了很多人心中绵长不断的爱情遐思。 村上春树所构筑的日式恋爱世界,其中一个重要的维度,便是“孤独” 。这一点和日本国家的地理属性也相关。作为一个岛国,在其上出生、成长的灵魂,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5、” 。一个岛屿出生的作家曾叙述过自己一生时常被一个噩梦惊醒:独自一人在一片四周濒水的小岛,周围没有任何依靠而只剩一片茫茫的水域。淹没在世界范围内的孤独,没有人能解救,也没有人能慰藉。 从医学角度看,日本是“孤独死”病例在世界范围内最突出的国家。这个“无缘社会”也催生出一种新的职业, “孤独死现场清洁员” ,被誉为“世界上最忧郁的工作” 。 20 世纪 70 年代是村上春树最好的青春期,也是日本经历了战后重整、复兴、发展、建设后的年代。在战后 20 年间,日本经济持续增长,迅速蜕变为资本主义世界中仅次于美国的第二经济大国,在实现重工业、化学工业化的同时,也实现了农业现代化。那时哆啦 A 梦也已开
6、始连载,日本漫画界迎来了新旧浑然一体的新时期。 哆啦 A 梦其实某种程度上就反映了 70 年代日本中产阶级家庭的常貌。村上春树对这个年代的极其迷恋导致了他创作的几部小说且听风吟 、 1973 年的弹子球 、挪威的森林等,都是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背景,他的十八九岁到二十出头的年龄。在现实社会中,70 年代,日本家庭也开始进入“一人一个房间”时期,这种格局间接造成了日本人越来越喜欢独处的性格。 于是,在这片土地上衍生出的爱情,从源氏物语到夏目漱石到村上春树乃至渡边淳一,或许还有青山七惠,都有着某种“孤绝” 。一种需要强烈的爱但仍旧谁也不能拯救谁的清醒。 “她在我身旁,而我却在月球上。 ”村上春树在
7、舞!舞!舞!中说出了这种“孤独爱情”的本质。在挪威的森林 ,男主角于直子走后默默地面对电视屏幕切割空间,借以排遣爱情抽去后那种无限空荡的感觉。 “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 “青春”三部曲之一的寻羊冒险记开头,村上春树用平淡的语言诉说了一个孤独至极的爱情小片段。 “从前,某个地方有个和谁都睡觉的女孩。 ” 这是寻羊冒险记的开端,也让人透过纸背觉出一股丝丝的寂寞。村上春树的爱情世界总是用这种冷漠剔透的语言,诉说一些跌宕起伏的残酷。这个女孩, “一整天都坐在摇滚乐咖啡馆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
8、烟,边翻动书页边等有人代付咖啡钱和烟钱(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数目的) ,之后基本同对方困觉” 。 然后,她便死了。 “活到二十五。 ”她说, “然后死掉。 ” 1978 年 7 月她死了,26 岁。 总的来说,这个开头描述的不是爱情,而是孤寂。或那就是爱情,也许因为那是村上理解的爱情本质。 海边的卡夫卡书名本身就是一种“孤独”意象,它诉说了一个被诅咒的少年如何抗争命运但最终归于命运的故事,运用的是经典的“俄狄浦斯情结” 。村上春树成功地将“希腊悲剧风”移植到日本的四国、高松,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海边的卡夫卡是他自挪威的森林达到巅峰后再度真正成功的长篇,村上春树用每天工作十几小时的勤奋,向这
9、个世界说明了自己的道理。这,或许是一个写作者所唯一能做也该真正为自己做的事。 抛去一切人情繁杂、人性嫉妒的浮文,唯有用一种近乎“狠”的方式“为自己”写,才能找到一切的终点。 但是,对于孤独,最终村上春树还是在挪威的森林中一语中的地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同理,这种“孤独”也表现在他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全书几乎寓意,唯有在世界尽头,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理想中那个人,亦即,真正理想的爱侣,于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安妮宝贝也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过村上春树那种不可言喻的孤独。她说她最喜欢且听风吟中那个深夜独自驱车去大海的男子。因为有时一个人彻骨的孤独,只有深夜的大海才能懂得。通过
10、安妮的描述,村上的这一画面也在很多人心中形成某种久久挥之不去的意象。 读过村上大部分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长处在长篇。但他的短篇也无不勾勒出爱情世界的孤寂。 “孤独如同牢狱。 ”他在短篇小说托尼瀑谷中写道。此外,他的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谭集 、 电视人 、 列克星敦的幽灵 ,看似是略嫌诡异的小故事集,但细看仍是各种都市男女的孤独情爱。故事的匪夷所思,恰恰又是爱情当中的极为平常。 村上式爱情的第二特点,便是“变态” 、 “病态” 。 “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说。这一点,也和日本本身的民族特性相关。日式爱情的“病态”我们从那部著名的禁片感官世界可略窥知。
11、这部电影取材于日本历史上的真实事件,发生在 1936 年的阿部定事件。该片结局以及历史上的真实均是女主角因为爱到极致,将男主角谋杀并将其阳物割下,永远珍藏,并以血在他的胸膛书写:“定吉二人永远厮守。 ” 从这一点再延伸到现在的日本电影业态。日本影坛几乎每年都会出现至少一部病态犯罪题材的大作,而独立制片、地下电影等小成本作品,更是不胜枚举,内容也更残暴、血腥、病态。日本文化中这种对于“病态”的执迷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要从他们的历史说起。 “二战”后,曾经“骄傲”地向全世界宣战的大和民族,不得不面对一个百废待兴的摊子。于是,擅长“逼自己”的日本人在日本社会战后重建过程中,也一心一意为国家、为社会放弃
12、自我,心中有再多不满也被压抑下来。这种“压抑” ,导致了他们 70 年代经济的成功,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病态”审美的萌芽。接着是上世纪 90 年代初期,经济泡沫产生,人民精神再度被击垮,也出现了很多自杀现象。于是,日本民众某种程度上也要寻求一种发泄。但是,日本这个老是在失败中迅速爬起的民族,让他们的人民在失意抑郁时也仍旧按部就班,于现实生活中,还是抓紧发展国家经济。这样,他们该加班的还是加班,该建设的还是建设,所有不满,都按下不表。至今,人们去日本旅行,还是会发现,日本的各种店员,都过于客气,买一点小小的东西都对你鞠躬很久,甚至客人已经关门离去,店员们还在深深地鞠着躬。这么多代积攒下的“压抑
13、” ,导致病态的文化产品一直在日本颇有市场。 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生长出来的文学作品,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 、 挪威的森林 、 舞!舞!舞!等中都不可避免地有接近于“病态爱情”的描述。 舞!舞!舞!中尤是。这部小说探讨了谋杀以及高级妓女的社会问题,探讨了在日本那个“高速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 ,人们的精神家园却已走入某种病态,导致主人公看上去外表光鲜的高中同学,却不得不通过一次又一次谋杀妓女来释放自己内心的痛苦。最终,他自己也随着那台“玛莎拉蒂”沉入水底。在村上春树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中,他也始终因为一个朋友的自杀而耿耿于怀, 且听风吟 、 1973 年的弹子球 、 寻羊冒险记 、 挪威的森林 、短篇
14、小说沉默 ,都探讨了自杀这件事。它的原因、未来,以及它对身边人产生的悠远影响。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挪威的森林中,村上还是为挚友的猝然离世,寻找着千万种理由。 舞台剧海边的卡夫卡剧照。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小说 电影挪威的森林剧照。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小说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中引用尼采的这句话为这种“病态”爱情做出总结,某种程度上影射了日式爱情中隐含的黑暗、诡谲、病态同时又令人迷醉。 物质与对称性 村上式爱情世界的另一特性当属“物质性” ,这和他的文本多为城市文学而分不开。文本中对冰啤酒的描述不下一次,最值得激赏的是去深夜大海边一个人喝的那
15、种。姜汁汽水总是小说中女孩子喝的,或是用于正在戒酒的主人公。切去土司边角的精致三文治也多次出场,香菇菠菜三文治也不止一次描述,于此几乎可以想象日本人对待吃食近乎变态的精细。咖啡,极其香醇的咖啡,也是他爱情小说中的重要道具,特别如果是男主角在价值不菲的东京高层公寓里喝的,接着再出现一个俯瞰东京夜景的寂寥背影。质量很好的三文鱼也经常出现,厚薄均有。还有切三文鱼的刀,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强调,也极其重要。 波本威士忌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饮品,也是美国中上阶层男性最喜欢的威士忌。村上春树在1973 年的弹子球中写,波本威士忌是“我”每翻译完一份稿件“都要喝掉大拇指那么宽的” 。他的主人公经常抽七星香烟,
16、舞!舞!舞!中讯问“我”的其中一个警察抽的就是这种(另一个抽的是“希望” ) 。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树本人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成功的戒烟者,他是通过惊人的长跑来戒烟这表现了他性格中极其强大的自我控制力。还有他最爱的爵士乐、披头士乐队、古典音乐整个挪威的森林后半部基本就是一部披头士歌曲普及史。 托尼瀑谷叙述了一个购物狂妻子最终因为退新买的衣服而出车祸死去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中,只是某种普遍在小说中得到了夸张的放大,借以让人们警醒。 种种这些物质特性,导致了村上春树小说在城市人群中的受欢迎。诚然,物质当然构成了都市男女恋爱所不可缺少的一环。没有物质,爱情,乃至生活,都无从谈起。不过,村上春树也适时在
17、作品中点出,现代人很可悲的一点是,用各种物质定义了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中悲哀的是,物质,已经束缚了人们的灵魂,导致他笔下的很多主人公,都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缺失” 。但是某种程度上,村上春树又不掩饰自己对于物质的喜爱和倚赖。在舞!舞!舞!中,主人公在被看守所关了两夜吃了数天难以下口的低营养食物后,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地道”的餐馆,好好地吃一顿。 “这才是食物啊!”主人公边吃边想。 对称性,是村上春树爱情世界中的另一维度。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双胞胎的迷恋。村上春树在很多作品中都塑造了和主人公同居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形象。 1973 年的弹子球首次出现“我”在高尔夫球
18、场附近和一对双胞胎姐妹同居,1988 年出版的舞!舞!舞!再次写到了这件事。他甚至写了篇散文叫双胞胎及其所创造的 ,基本很浓烈地诉说了自己的双胞胎情结。这篇文章写于村上春树约 37 岁的时候,全篇对于“完全平等”的描述,非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处女座。 “五官也好声音也好发型也好,全都毫无二致。加之既没黑痣又无青斑,真个叫人束手无策。完美的复制。对某种刺激的反应程度也毫厘不爽,就连吃的喝的唱的以至睡眠时间、月经周期都如出一辙。 ”他在1973 年的弹子球中这样描述那对双胞胎。近乎处女座水准的“一模一样” ,表达了作者内心潜藏的某种追求“对称性”的强迫症。 此外,村上创造的女主角几乎都有“不真实”的
19、特点。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她们的相貌、性格、语言都描述得很抽象。在1973 年的弹子球中,那对年轻貌美的双胞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她们只莫名住在男主角的公寓里,和其一起生活。她们每周似乎什么事都不干,只需买咖啡、奶油饼干、洗衣和陪伴男主角。并且她们连衣服都不要多余,每人只一件商场送的上有标号 208、209 的 T 恤即可。小说发展到最后,他们三人参加了配电盘的葬礼。配电盘就是在日本相当于中国电表的一种无生命物体。 “我们三人或喝咖啡,或找丢失的高尔夫球,或傍晚在高尔夫球场散步,或在床上嬉闹。 ”他写道。在这部作品里,她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连“现在” ,都很模糊。 “弹子球”中
20、的双胞胎显然是理想化的。因为她们从来不会制造问题,而只会解决问题。反言之,即是“顺从” 。她们顺从着男主角的思想、行为,在现实生活中,这类女子显然是不存在的。村上春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极清醒普通的日本男子。 人们满以为村上春树创造的爱情世界剔透迷离,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是一样的男子。但是,村上春树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平凡而脚踏实地”的人。他 22 岁就结婚,写作日程也是每天 4 点起床,晚上 22 点就寝,十分规律。他本人还曾上过亚洲十大居家好男人的评选排行榜。 村上春树在日后的采访中坦言,如果一定要说,绿子的原型或许是妻子阳子,而他真正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直子,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不存在的。村上春树是作家中少有的将幻想和现实分得很开的一类,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他在世俗世界的成功。 女性 村上春树虚构中的“爱情世界” ,随着他的写作顺序,一点一点建立。处女作且听风吟几乎没有叙述出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只是有着出场几次的九指女孩和三个模模糊糊的旧爱,他甚至“回想不出她们的样子” 。而且听风吟的续篇, 1973 年的弹子球 ,就已经出现了日后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直子” 。大多数人知道“直子”是通过挪威的森林 ,但是殊不知,直子在1973 年的弹子球中就已模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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