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节庆游戏与“共同体”生活摘要 愚人节曾经是中世纪法国最重要的狂欢节庆。与一般的理解不同,愚人节并非只是低级教士的节日,它实际上囊括了各个阶层、性别和年龄的支持者和参与者。愚人节狂欢游戏典型地反映了中世纪法国“共同体”式的生活状态,即包括各级教士在内的所有成员都共享着同样的文化、信仰、生活方式。这是因为中世纪人们的生活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实际的和想象的威胁,因而需要通过某种群体性的宗教仪式来驱逐这些恐惧,同时团结一个社群的全体成员共同面对这些困难,愚人节的狂欢游戏正是这样的一种仪式。1415 世纪,深重的社会危机动摇了传统的教会和社会体系,教会开始把愚人节活动驱逐出教堂,进而禁止教士参加公共游戏活
2、动。这些演变导致中世纪的“共同体”开始解体,并造成愚人节在 16 世纪中叶全面衰落。 关键词 愚人节; 狂欢文化; 共同体; 游戏仪式; 社群认同; 法国; 中世纪 沈坚唐运冠: 节庆游戏与“共同体”生活法国中世纪的愚人节研究 2013 年 7 月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愚人节(la fte des fous)曾一度是中世纪法国最主要的狂欢节庆形式,直到 1500 年前后衰落并被狂欢节取代,因此,研究愚人节对于2理解西欧早期的狂欢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中国学者在这方面迄今还没有专门的研究。在西方学术界,愚人节及其代表的狂欢文化一直是个热门话题,最主要的研究成果可参见钱伯斯1274
3、371、巴赫金2、柏克3、黑斯4和哈里斯5等人的著作 考克斯(Harvey Gallagher Cox)有一部以“愚人节”命名的专著(The Feast of Fools: A Theological Essay on Festivity and Fantas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但它只是借用了这一名称,内容实际上与愚人节无关。 。巴赫金从阶级对抗的角度去解读愚人节等中世纪狂欢文化的深层象征,引起了巨大反响,但他对阶级对抗的过度强调完全掩盖了中世纪各阶层文化同一性的层面。柏克在这方面做出了有效的修正,但他对愚人节本身并没有
4、深入的研究。黑斯和哈里斯则做了新的尝试,即从基督教信仰的角度来理解愚人节,不过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忽略了中世纪信仰的多面性,过分强调了愚人节作为基督教仪式的严肃性,并以不同的方式把狂欢游戏与愚人节割裂开来。此外,除了巴赫金和柏克,上述学者的研究都没怎么涉及愚人节的社会功能。 本文将基于法国文化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尝试在中世纪具体的历史语境下探讨愚人节在宗教仪式及社会功能等方面的特征,以及愚人节的演变与法国近代化进程的关系。 一、 愚人节的兴起 愚人节并非一个十分确定的概念。根据现有研究,最早使用“愚人节”这一名称的是 12 世纪下半叶的巴黎神学院院长贝莱(Jean Beleth) ,3他将愚人节定义
5、为副执事节,庆祝的时间包括割礼节(1 月 1 日) 、主显节(1 月 6 日)及主显节后第八天。但这一定义在当时就没有得到普遍认同,许多人都把诸如圣诞节、圣斯蒂文节(12 月 26 日) 、圣约翰节(12月 27 日) 、悼婴节(12 月 28 日)等也当作愚人节1275,336337554,66674。最广义的愚人节甚至可以囊括早期西欧基督教世界的一切宗教和世俗狂欢节庆。不过,根据最普遍的理解,愚人节主要是指中世纪基督教会的低级教士在圣诞季举行狂欢游戏的节庆。有些地方的愚人节狂欢中会用到驴,因而也称作“驴节” 。本文的目的不仅仅是探讨愚人节本身,同时还试图研究中世纪教会在节庆游戏中与本地社群
6、的关系这一问题。因此,本文除了讨论较狭义的愚人节之外,也会适当扩展到广义的愚人节,但仅限于由教会发起并主导的游戏节庆。 尽管“愚人节”这一名称在 12 世纪下半叶才出现,但并不等于之前这种节庆就不存在。比贝莱稍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尖刻地抱怨过巴黎低级教士的新年狂欢,他所描述的细节与后来的愚人节完全相同,只是没有使用这个名称673。钱伯斯的研究表明,在接下来的一两个世纪里,除了西部和西南部之外,法国其他地区也都出现了愚人节的记录1318。不过,愚人节的起源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方面主要有两种观点。从贝莱开始流传下来的主流观点认为它是异教习俗的残留,最远可以追溯到古罗马的农神节或“十二月的
7、放纵” (libertate Decembris)7347。但也有人(如哈里斯)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它是基督教时代的产物5962。本文认为上述两种因素可能都对愚人节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但同时还应加上“蛮族”文化的因素。 4不过,从 12 世纪开始出现了明确的愚人节记录,并且这种记录日益增多,这有其重要的历史原因。首先,这可能表明愚人节活动本身确实在增多。一方面,这种状况很可能与千年焦虑有密切的联系,因为愚人节的游戏包含了末日审判仪式的意味。我们推测,这种游戏仪式可能在千禧年前后大量涌入教堂,并得到同样处于焦虑之中的教会的认可。但随着宗教情绪趋于冷静,部分宗教道德家的态度在 12 世纪中叶前后开
8、始发生转变,并由此产生批评愚人节的最初记录。另一方面,在大规模的外来入侵结束后,法国迎来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和封建社会的体系化。事实上,在这个时期日益引起关注的不只是愚人节,还包括骑士比武之类的游戏,这两者都可以归结为封建社会体系化造成的地方自治需求 愚人节与末日审判和地方自治的联系,参见本文第三节。关于骑士比武,本文作者另有研究。 。其次,是乔治?杜比所称的从公元 1000 年开始启动的“旨在将全体教士与三重世俗污染隔离开来的全面纯化的运动”891。这个运动持续数个世纪之久,并在 15 世纪才取得决定性的进展。我们注意到,最初的记录无一例外都是来自某些高级教士或神学家指责愚人节的言论,而记录
9、的增多也与压制愚人节的进展呈正相关的关系。总之,愚人节在中世纪的流行可能与社会的演变有关,也可能是观念转变造成的假象。 二、 愚人节游戏与中世纪的共同体生活 与一般的理解不同,愚人节并非只是低级教士的节日。尽管它可能由低级教士主导,但却囊括了各个阶层、性别和年龄的支持者和参与者,包括教会的和世俗的。 教会方面,首先,包括高级教士在内的各级教士都是愚人节游戏的5参与者。贝莱等人都证明,一些地方的大主教或主教经常在“十二月的放纵”期间与普通教士和本地社群的子民们一起游戏,而 1212 年巴黎主教会议曾试图“绝对禁止”大主教和主教进行愚人节游戏,也证明他们所言非虚73479403404,443。许多
10、地方的记录则表明,在愚人节期间,高级教士也要像对待真主教一样向节日“主教”行礼。高级教士不仅以各种方式参加愚人节,有时还在游戏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这在下文将会提到。其次,许多地方的大教堂理事会长期给予愚人节财政和道德上的支持。在 1415 世纪,里尔和桑斯的大教堂理事会连续数十年都有资助愚人节的记录。有些地方则规定所有教士都要参加愚人节活动,否则将被罚款或淋水 有关例子参见 E.K.Chambers, The Medieval Stage: Vol.1,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03, pp.291292;M.Harris, Sacred Folly
11、: A New History of the Feast of Fools,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33134, 169170, 191192, 201202, 204205, 223, 228, 230231。 。而当有人开始试图取缔愚人节时,各地的大教堂理事会往往是最激烈的反对者,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发生在尼姆。1394 年,尼姆王家总管的代理人试图禁止大教堂的圣诞季狂欢,遭到尼姆各界人士激烈反对。执政官和议事司铎先后代表全体市民提交了三份措辞激烈的抗议书,其中最后一份还有大教堂理事会全体成员的签名。他们声称, “自有记忆以
12、来” ,尼姆市的全体基督徒就有在圣诞节到大教堂“庆祝神子的荣耀和他的神圣诞生”的习俗,教士和“他们在本市的亲戚、其他贵族和显要、公正诚实的男女以及愿意加入6的所有人”都在一起庆祝,参与者甚至包括一些大贵族(如国王约翰二世等)和红衣主教5159166。这充分反映了高级教士及贵族在早期支持和参加愚人节游戏的情况,以及大教堂理事会等积极为节庆游戏辩护的理由。稍后还将提到,各地的大教堂理事会反对取缔愚人节的状况一直持续到 16 世纪中叶,有时甚至不惜向各级法院提起诉讼。因此,教会上层对愚人节实际上有不同的态度:反对、改革、支持和参与,后三种都是对愚人节的认可,并且是 15 世纪以前主流的意见。 巴赫金
13、和哈里斯等学者都注意到了上述现象,但他们要么把它解读成所谓官方对下层不得已的“容忍” ,要么认为早期的愚人节是一丝不苟的有序的仪式21156869。这些截然不同的观点实际上都有一个共同缺陷,即几乎完全忽略了中世纪的真实文化语境。他们的逻辑基础是,在中世纪,上层社会(或统治阶层)与普通民众奉行的是两套截然不同乃至相互对立的文化。上层社会的文化要求一丝不苟、严肃、有序,民众的文化则无法无天、放纵、混乱,而教士的放荡狂欢则是堕落的表现。自近代以来,这几乎是对中世纪文化唯一的真理式的理解。但近几十年的文化史研究表明,这种观点事实上是西欧社会近代化过程中权力话语的一种构造。那么,应该如何理解中世纪的教会
14、(及世俗)上层支持或参加愚人节狂欢的现象呢? 事实上,这典型地反映了中世纪“共同体”式的生活状态,即在当时的群体生活环境下,各个阶层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和文化品位并不像后来那样截然不同。相反,狂欢游戏通过其特殊的宗教仪式和社群管理功能把所有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首先,愚人节游戏也包括女性和儿7童参与者。如在 15 世纪普罗旺斯的阿尔勒,圣塞萨尔的修女院也会选举愚人节“女院长” ,而圣特罗菲姆教堂的悼婴节“大主教”会在圣特罗菲姆节(12 月 29 日)前去拜访她,真正的女院长还要用鸡、面包和酒来款待。图尔的儿童“主教”事先被送到邻近的博蒙的修女院,再由全体教士在圣约翰节的晨经之后前去迎接。在博韦
15、1 月 14 日的“驴节”仪式中,则由一个漂亮的女孩抱着一个婴儿,骑着驴从大教堂游行到圣斯蒂文教堂,并参加游戏式的弥撒1287,317,347。同样,世俗民众也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到愚人节游戏中来。除了民众到教堂观看之外文化史研究表明,近代以前的群体活动中并不存在纯粹的“观众”10312320几乎所有地方的愚人节游戏都会通过游行和其他游戏仪式深入到社群当中。1470 年前后,马恩河畔沙隆(ChlonssurMarne)大教堂的圣艾蒂安(Saint Etienne)节庆祝中,包括议事司铎在内的教士们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和民众一起在集市上游戏,在教堂前敲打锅碗瓢盆、大吵大闹1123423512226。
16、桑斯 15 世纪的队列中还有“用破车载着的未穿衣服、露出私处的男子” 。1539 年,贝桑松一所修道院的牛车游行队列与大教堂的队列在市内发生冲突,修士和教士们当众互相咒骂甚至斗殴。在一些地方,教士还会到市集上“化缘” ,或强抢世俗民众的物品以索要赎金,甚至与俗人打架。最后的宴会往往在公共酒馆内举行,后来才被要求转移到某位教士成员的家中 有关例子参见 M.Harris, Sacred Folly: A New History of the Feast of Fools,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69170, 191192, 21
17、0, 215, 229230。 。 8所有这些情况都意味着当时教士在愚人节中(也包括平时)的粗俗举止是完全公开的,他们并不认为有必要避开包括女性和儿童在内的普通民众。教会层出不穷的禁令表明此类行为根深蒂固,其根本原因在于本地教士(及许多高级教士)与民众共享着同一种文化。一直到宗教改革时期,教士身份具有特殊性、教士应在民众面前保持庄重的观念才逐渐成为共识,并造成各阶层文化的分裂。当然, “共同体”内部各类成员之间必定有各自文化上的特殊性,这可以用彼得?柏克的“大传统”和“小传统”32877 来解释,但这不属于本文探讨的范围。 三、 愚人节游戏的宗教仪式及社群管理功能 在中世纪的“共同体”生活中,
18、愚人节并非仅仅是给人们提供娱乐的一种游戏,还带有深厚的宗教色彩。有一份中世纪的文献是这样描述欧坦“庄严而得体”的驴节仪式的:驴身上披着金布,四名议事司铎“荣耀地”托着布的四角, “在庄严的仪式中”领着驴子从密集的人群中间穿过,而且“人们笑得越厉害,仪式就越虔诚”转引自 M.Harris, Sacred Folly: A New History of the Feast of Fools,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47148。 。虔诚的程度竟然是由笑声决定的!这种对狂欢与信仰的关系的描述具有典型性。在“基督教就是人们呼吸的空气”
19、13346 的中世纪,在教会的空间和时间里,信仰仪式是愚人节合法存在的根本基础,并且这种信仰必定是基督教的。批评者与支持者之间不是基督教与非基督教的区别,而是不同的基督教信仰标准的区别。当时的游戏者对于什么是“庄严”的理解和现代人截然不同,狂欢与信仰可以完全一致。1415 世纪的吉尔松就曾经证明,9欧塞尔的游戏者认为愚人节“和圣母感孕节一样值得赞赏”14410。 同样的观点也存在于愚人节的改革者当中。13 世纪桑斯大主教科贝伊(Pierre de Corbeil)编写的割礼节日课经是以博韦的版本为基础的,它一开头就通过一首诗邀请人们共享“驴节”的欢愉,并在接下来的“驴颂”中模仿驴叫向驴致敬。有
20、研究者指出这是为了避免人们误以为传统的乐趣被剥夺1548,8687。因此,这些改革者并不认为节日的欢笑与仪式有抵触。该日课经还表明,当地的驴节是一种信仰仪式,它再现的是神圣家族逃往埃及的故事。香槟沙隆(ChlonsenChampagne)同一时期也有割礼节的日课经,但表现的是基督诞生的仪式,真主教还要在其中扮演天父,他的宅邸扮演天堂,儿童主教是新生的基督,众教士则扮演天使,等等5135137。 欧塞尔大教堂于复活节星期日举行的掷球游戏则与基督复活和灵魂救赎联系在一起。按照惯例,这只球由上一年新来的议事司铎提供,参加游戏的既有教士,也有官员和市民。新教士首先按照习俗, “庄重地”把球呈献给教长。
21、教长开始与众人对唱复活节牺牲颂 (Victimae paschali laudes) ,一边与众人手牵手围着正殿内地板上的迷宫跳圆圈舞,一边把球逐一掷给每个舞者,后者再把球掷回来16391401。多菲内维也纳、桑斯、沙特尔、兰斯、亚眠等地也有类似的游戏仪式56017319320。这种游戏显然有着重要的宗教含义,包括象征基督从救赎式的死到复活升天的过程,以及对信众的灵魂救赎等。此外,其他节日也各有象征。例如,前面提到的图尔的愚人节显然有圣母感孕生子的内容。悼婴节一般是唱诗班儿童的节日,这是为了纪念无辜婴儿被希律10王屠杀的历史。主显节则可能是重现东方三博士朝拜初生的耶稣的情形。这里无法一一列举,
22、但有些细节下文还将提及。至于“愚人节”这一名称,黑斯认为它首先是颂扬弱者,哈里斯也同意“愚人”是指地位低下而非“愚蠢”4108567。从这个意义上说,愚人节还具有预演天国情景的意味。 但上述信仰仪式为什么要用狂欢游戏的方式,而不是用真正严肃的仪式来表现?这是因为愚人节的仪式包含了多个层次的象征。从根本上说,愚人节既是通过再现圣史以坚定信仰的仪式,又具有借此寻求宗教保护的意义,但这种信仰和保护绝不仅仅局限于后来所界定的严格的基督教框架之内。在中世纪,尽管基督教在西欧已经传播了数百年,但由于各种原因,源自前基督教时代的民间信仰仍旧根深蒂固,并与基督教的信仰融为一体。当时拥有这种混杂的信仰的不仅仅是
23、普通民众,还包括绝大多数神职人员,尤其是地方的各级教士。另一方面,中世纪的人们生活在与今天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法国历史学家米桑布莱德(Robert Muchembled)对此有非常精辟的论述。他说,中世纪法国的大众文化实质上是在一个充满实际的和想象的危险的世界里谋求生存的体系。这些危险既包括疫病、饥饿、战争、死亡,也包括对黑森林和黑夜等未知世界的恐惧,这是无论当时的教会还是国家都无力有效根除的18。与人类学家所揭示的生活于现代世界的许多原始部落一样,面对各种神秘的未知力量,近乎癫狂的仪式是驱逐恐惧的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因此,那些带有明显的民间宗教或巫术仪式色彩的愚人节游戏仪式,具有召唤鬼神、祈求护佑、保障丰产等方面的重要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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