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羌族口头传统的灾后境遇及思考基金项目:中国社科院创新工程项目“羌族口头资料搜集与调查” 。作者简介:杨杰宏(1972-) ,纳西族,云南丽江人,副教授,中国社科院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南方民族口头传统与东巴神话。北京 100732 摘要羌族口头传统的口头传统遗留较为完整,在灾后重建中获得了有效的保护与传承,同时呈现出传统文化生态恶化、释比减少、羌语濒危等诸多危机,文化展演、释比城镇传承成为羌族口头传统的新特点。坚持保护优先原则,尊重传承主体,达成政府、学者、民众、企业等多元力量的有效整合是传承口头传统的决定性因素。 关键词羌族;释比经典;羌语危机;文化展演;文化再造 中图分类号:
2、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3)06-0018-10 “512”汶川大地震波及了整个羌族聚居地区,灾后重建中的文化重建成为国内外学术界高度关注的焦点。毕竟物质文化的变迁,必然对意识文化带来深层次影响,而文化重建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更在于作为文化有机体的有序、持续传承。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灾后重建中,羌族的传统文化、口头传统境遇如何?灾后重建对口头传统有何影响?发生了怎样的变迁?保护与传承现状如何?2013 年 3 月 11 日至 32月 26 日,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调查组在四川省阿坝州汶川县、理县、茂县、松蟠县等地对羌族口头传统生存现状进行了调查。在此
3、,笔者结合对羌族口头传统的传承人、释比仪式、语言使用、文化展演等方面的个案调查,对灾后羌族口头传统现状进行一次“管窥” ,以期对当下羌族口头传统的生存境遇及走向有个切实的把握与思考。 一、羌族口头传统概述 从民俗学意义而言,口头传统是一个民族世代传承的史诗、歌谣、说唱文学、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口头文类以及与之相关的表达文化和口头艺术,它不仅是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 1(P.10)普遍来说,口头传统指通过传说进行的文化内容传承。 2(P.31) 羌族口头传统之所以能够得到较为完整丰富的保留传承,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顽强生存至今的释比文化。根据释比口头讲述记
4、录而成的羌族释比经典统计,现初步搜集到了释比口头经典 362 部,分史诗、创世纪、解秽、婚姻、丧葬、哲学伦理等 22 个门类,内容涵盖了羌族的精神信仰、历史变迁、文化心理、风俗习惯、民族个性以及生产生活等诸多方面。3(P.1)可以说这部“以传统为导向”整理出来的释比经典,就是一部释比口头经典记录文本,也是羌族口头传统的集大成者。中华民族文学宝库里的“明珠”创世史诗木姐珠与斗安珠 、迁徙史诗羌戈大战 、英雄史诗赤基格补 ,起源神话太阳和月亮 、 开天辟地 、 造人种 、 人神分居的起源 、 燃比娃取火等内容皆从释比经典整理而成,可以说释比经典是羌族口头传统的“活化石” 、 “活着的3博物馆” 。
5、 羌族居住环境多为高山峡谷,交通极为不便,加上内部存在多种不同方言、土语,由此形成了“隔山不同音,隔沟不同调”的口头传统差异性特征。在历史上羌族受到周边汉族、藏族文化的深层影响,尤其是藏族苯教、藏传佛教、儒释道为主体的汉族宗教文化对羌族传统文化影响较深,其口头传统呈现出原生文化、次生文化、外来文化等累积性特征。 二、羌族口头传统的灾后境遇 (一)释比进城:变迁中的释比生存境遇 灾后羌族文化的命运引起了国内外的极大关注,国家也予以了极大的支持,至今,羌历年、羌笛、羌绣、羊皮鼓舞、瓦尔俄足节、 禹的传说 、 羌戈大战等进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国家、省、州、县级的羌族“非遗”传承人体系基本形
6、成,碉楼、莎朗、羌绣、多声部民歌尼萨成为羌族文化名片。可以说,羌族的口头传统在灾后重建中得到了有效保护与传承,同时,羌族民众的民族文化认同、国家认同也得到深化,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成为羌族文化重建的关键动力。 整体而言,灾后释比的生存境遇获得了极大改善,表现在:释比传承人数量明显增多、政府各部门扶持力度加大、社会声望也得了提升、个人收入以及传承条件也得到有效提高。但与传统的释比相比,灾后释比的生存境遇也发生了诸多变迁,这些变迁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仍部分释比秉承传统生活方式,依托村落社区,自身从事耕作劳务,在举行岁时节庆、喜丧大事、建房造屋等民俗活动时举行传统的释比仪式;4二是灾后有部分释比搬
7、到城镇中,基本上脱离了耕作生产,以做法事,参加文化展演为生。也有部分介乎于二者之间,即农忙时回家帮忙,农闲时则在城生存,有些类似于“宗教打工” ,但这部分数量不多,而且居所、时间不定,未形成主流。 释比进城分两种情况,一是凭自己释比本事在城镇中立足,二是通过演艺公司、文化部门进入城中生活。从调查情况来看,茂县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肖永庆、省级“非遗”传承人余有陈、州级“非遗”杨德芝属于前者,而在理县州级传承人王小刚、王小勇属于后者。 82 岁的肖永庆于 2009 年评为国家级“非遗”项目羌历年传承人,茂县沟口乡人。 “512 大地震”之后迁到县城居住。问及到城里的原因时,老人如是说:“主要是生
8、活上的原因,平时不沾荤,以前有老伴照顾,生活有着落,没想过到城里住,后来老伴去世,没有人做饭,子女都不在屋头,生活上不太方便,就搬到县城里来了,这里买啥东西都方便。 ”但这不是唯一原因,在调查中我们还了解到一个重要事实,之前在村里时,经常有周边乡镇、城里的人过来请他做法事,评为国家级传承人后,名声更大了,请他的人更多,尤其是县城及周边的人居多。这样住到城里后,既方便了生活起居,同时增加了收入,加上国家给予的一年一万多元的传承补助,老人基本上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老人租的房子在县城东南郊,是一间 15 平方米的房间,房租一月近百元。子女也会过来照看老人,但在经济上没有予以相应帮助,相反,在过年过节
9、时老人还会接济三个已经成家的儿子。 63 岁的余有陈是四川省羌历年“非遗”传承人,老家在茂县黑虎乡小河坝村,也是汶川地震之后搬县城居5住。他也认为住在城里更方便些,除了买菜、吃饭较为方便外,出行便捷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以前在村里,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看着只隔了一条沟,一走就走半天,大部分时间就花在路上了。城里一出门就是车,坐车钱也不贵,几块钱就坐到了。 ”他在访谈中多次强调自己是个农民释比,而不是“舞台释比” 、 “表演释比” 。他说, “住是住在城里,心还是在农村的。不管远近,只要有人来请,我都尽量前去,要对得住人家对你的信任。 ” 与上述两个释比传承人相比,理县休溪村释比王小刚兄弟二人情
10、况则有些特殊,虽然他们也是在城里生活,但他们的进城方式是通过官方途径达成的。王小勇 22 岁,王小刚 26 岁,兄弟俩于 2007 年开始向邻村的周润清老释比学开坛经,基本上掌握了法事仪式程序及主要经典。二人都是小学毕业生,但从小在浓郁的羌族传统文化的熏陶中成长,对自己民族文化有着深厚的情结。后来他们到九寨沟、陕西凤县旅游景区打工,从这些景区的民族文化展演中反思自己民族文化命运,激发了深入学习传承羌族传统文化的决心,所以才有了主动找老释比拜师学艺的历程。因为二人刻苦学习,进步很大,很快成为周边有名的最年轻的释比。汶川地震后,羌族传统文化的抢救与传承成为国内外关注的焦点,县里文化局把他俩招到县歌
11、舞团里,正式解决了户口与编制,由此成为一段佳话。他父亲也说做梦也没想到学习民族传统文化有这等好事。这在客观上也激发了周边年青人传承传统文化的积极性。 (二)传承人濒危:急剧减少的口头传统传承人 羌族口头传统传承人主要以释比、民间歌手两部分构成,从调查情6况看,羌族口头传统人处于濒危状况,这并不是说灾后才出现传承人急剧减少的情况,而是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 羌族文化早在建国之初就已是濒危文化。建国初年登记时羌族的人口仅有 35 万余人,而据原茂县羌族土司王泰昌 1983 年回忆说:“建国初在阿坝州和北川、平武等地境内的羌族人口实际当有 10 万余人;到 20世纪 80 年代初,羌族巫师释比中已经只
12、有几位老释比能够解说部份经典内容,传说中原有五十多部的释比经典也仅能背诵二十多部” 。 4 濒危的第一个表现是传承人数量少且年龄偏大。在羌族释比经典编纂过程中,编写组的工作人员深入田野,经过实地调查,列录了阿坝州内羌族主要释比在汶川地震前的统计名单共计 49 人,其中 13 人已故,实为 36 人。在 36 人中,现已超过 60 岁的释比为 24 人,占绝大多数。在 1950 年后出生的 12 名释比中,年龄最小的为 1960 年后出生的,仅 2人。地震发生后,又有老释比因病死亡,有的释比在震灾中不幸身亡。经多方了解,阿坝州内现存的释比已不足 20 人。第二是在现存的释比中,既能精通释比经典,
13、又能主持各种仪式活动,还能跳演各类歌舞的释比已是凤毛麟角。第三是当代的青年人学习和继承释比文化的兴趣较为淡漠。 4 民间歌手现状也不容乐观。据羌族民歌现状调查 ,调查组在茂县、汶川两同县七个寨子、两个乡镇、两个县城进行了调查,共对 48 位歌手进行了采访,从所采访的歌手的年龄结构看,绝大多数为中老年人,而能演唱几十乃至上百首歌曲者更是屈指可数,年轻人很少,少年及儿童歌手没有。 7据陈练的灾后重建中羌族民歌研究报告统计,四川境内羌族民歌传承人一共有 28 人。其中会唱小姓多声部民歌 18 人,会唱瓦尔俄族领歌 4 人,会唱山歌、情歌、婚礼歌、莎朗各一人,会唱综合性原生态民歌 2 人。我们可以看到
14、两点突出问题,一是羌族民歌的歌种(类型)已经开始减少,现存形式单一;二是羌族民歌的传承人数量不多,且分布不均,能独立歌唱的传承人很少。其次,本表虽然没显示传承者的年龄,但据实际调查可知,传承者以中年人和老年人为主,已呈老龄化趋势。年轻人大多受经济利益和现代文化审美的影响,对传统民歌缺乏兴趣和自觉的学习态度,以及语言的汉化,使他们不愿意用本民歌的语言唱传统民歌。即使是音乐专业院校的羌族学生,在教师的要求下让他们演唱羌族民歌,他们往往也会勉为其难,用其生涩的民族语言演唱仅会的一两首歌曲。 本课题的调查情况也说明了这一严峻的现实,理县的释比已不足十人,已经找不到较为全面掌握法事轨程、经典、传统民俗的
15、释比。茂县释比数量、质量稍好些,但较为全面的释比也不足十人。释比作为羌族口头传统的活载体,是羌族传统文化的魂魄所在,人亡艺绝的危机仍未解除。一个释比传承人的去世意味着一座无形博物馆的坍塌,即使抢救下来一些口头资料,但如果没有释比的释读,往往成为无人能懂的“天书” ;如果没能对活文化及时抢救、整理,加上羌族地区方言、文化差异极大,一个本地释比的去世意味着这一地方知识的流失。 (三)羌语告急:急剧消失的羌语 释比传承人急剧减少是与传统文化生态恶化密切相关,而羌语传承8危机是构成文化生态危机的内因。 2013 年 3 月 19 日,茂县永和沟杨中平释比家,笔者与杨中平的两个徒弟交流时,他们认为传承中
16、最难的是唱词的理解和记忆,难懂的原由在于里面古语太多。但在随后的交流中发现,不只是古语难懂,现代羌语也处于“难懂”境地:当笔者分别指着簸箕、撮箕、篮子、斧头要求用羌语一一说出时,他们都说已经忘记了。释比经典演述是综合艺术,诗、歌、舞、乐、唱、说皆融于一体,演述时,释比要根据演唱内容来决定唱腔、鼓点、铃响、舞步、表情、手势,如果其中一个环节出现漏洞,很可能成为仪式不圆满的致命因素而被迫重做。一个连释比经典内容都不甚了了的人,要谈传承衣钵,谈何容易! 第二天,我们在松潘县小姓沟调查时同样遭遇类似情况。小姓沟是个羌、藏、汉、回杂居的地方,羌族人口多些,但奇怪的是羌语并未成为主流语言,退居在汉语、藏语
17、之后。我们的田野报告人党他娶了一个当地藏族女子,结婚已经五六年,但至今仍不会说羌语,党他说二人以藏语交流多些,而他们的孩子基本上不说羌语了。党他说他们以及父母这一代,基本上会说汉、藏、羌三种语言,而孩子一代只会汉语了。多声部民歌尼萨传承人如妹自小就学会说这三种语言,谈及羌语危机现状时,她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羌语最难学, “因为我们说羌语时舌头必须放在最后,音是从喉咙中间发出来的,藏语舌中音多些,汉语舌尖音多些。所以比羌语好说些。 ”对于土生土长将羌语作为母语者而言,并不存在难说情况。语言的文化生态已经发生改变,在汉藏两种强势文化夹缝中,尤其是在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冲击下,羌语文化生态岌岌可危。如妹9认
18、为尼萨的魅力并非外界渲染的多声部这一特点,而在于它所包含的深刻的哲理、优美的句子、悠长深沉的韵味。领唱者不仅要全面继承其中的古词、古调、古韵,而且要具备临场应变能力。难在依声填词,歌词既要继承古意,又要切合现场氛围,通俗易懂,引起和唱者们的共鸣。但现在具有这样高超演述水准的民间艺人已经屈指可数,观众也只有孤影形单的几个老人而已。这不是曲高和寡的问题,更多的是曲终人散的意味。 羌语告急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据 30 年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和加拿大拉瓦尔大学国际语言规划研究中心的统计数字显示,20 世纪 80 年代,只用羌语的人口占羌族总人口数的 69%,用羌汉双语的人口占羌族总人口数的 553
19、7%,而转用汉语的人口占羌族总人口数的3773%。第四次人口普查的统计数据显示,1990 年羌族的总人口数198000 人,这些人口主要聚居在阿坝州。据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统计数据显示,1990 年,阿坝州的羌族总人口数为 129445 人,其中茂县有羌族 80875 人,占阿坝州羌族总人口的 8892%。但在茂县的调查中发现,只有 45300 羌族人能说羌语,其他的羌族人已经转用汉语。从以上的数字我们不难看出,使用羌语的绝对人数正在减少。与此同时,使用羌语的地域范围也正在缩小。笔者从茂县羌文办了解到,20 世纪 50 年代,茂县大部分地区都使用羌语或者羌汉双语,时至今日,茂县的大部分地区都使
20、用羌汉双语或者汉语。5这一趋势仍在加剧,据一直从事羌语研究的当地学者余晓平调查,在占全国羌族人口 47%的茂县,实际上掌握羌语的人口已经不足两万。 羌语成为濒危语言的原因是多方面,一则羌语自身存在多种方言、10土语,其中没有一种可以充当“官方”或公共通语;二则羌族居住区域处于汉藏文化夹缝中,长期受这两种强势民族语言的渗透、影响;三则历史上历代封建统治者实行“以夏变夷”的文化政策,视羌语为“蛮语”而予以鄙弃,继而强行改造、同化;四则现代性进程加快,传统文化生态急剧变迁,原来以羌语为载体的民俗活动、娱乐方式发生质变,以汉语为媒介的强势语言挟裹着现代价值观、物质、技术冲击着原有的语言文化生态,致使其
21、交际功能趋弱。语言是文化的内核,语言的濒危对口头传统而言是灭顶之灾,因为离开羌语,其所负载的口头传统如同行尸走肉。羌语是根,史诗、神话、传说、故事、民谣、谚语、咒语等口头传统构成了其树叶,根深方能枝繁叶茂,而根系一旦枯萎,它的枝叶也只能死去。羌语一旦消失殆尽,羌族口头传统的保护只能成为一种静态保护,犹如今天我们在博物馆观看的木乃伊。抢救羌语,是抢救羌族口头传统命脉所在,也是抢救一种人类文化。 (四)文化再造:羌族口头传统的文化展演 1.狂欢与祭祀:休溪“夬儒节” “夬儒节”即祭山会,是羌族传统的祭拜大自然万物之神、祈祷来年吉祥平安的重要节日,于每年农历二月初二举行,并不是所有羌族地区都举行这一活动,主要集中在羌族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的理县蒲溪乡,由县、乡政府出资轮流在乡内各村举办,旨在提升地方文化知名度。休溪村是理县较为偏僻的一个高寒山村,位于离县城 20 多公里的高山间,海拔 2600 米,全村现有常住居民 57 户,共 289 人,现有耕地面积 358亩,主要以农业、畜牧业为生。其偏僻的地理位置,相对落后的经济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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