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鹤西译鲁拜集不久前去安顺参加一套丛书的首发式,场地在西西弗书店。趁开始前巡游书架,赫然发现鹤西先生翻译的鲁拜集终于出版了,而且装帧很精美。赶快买下,回来后摩挲绸封,浏览插图,有一种类似“释负”的感觉。 大约是一九八八年,我想在花溪月刊上开一个“作家书简”专栏,而且入选者须是名家甚至大家。一个地方刊物,何来如此雄心呢,当时仗着手边有一封沈从文先生的长信,又估计蹇老必有李健吾先生的信,石果先生必有沙汀的信,等等。当我向蹇老求助时,他给了两封鹤西先生给他的信,并附了一篇短文。书简刊出后,又直接去信求稿,这样,就开始与鹤西先生有了联系。他不嫌弃花溪小,络绎赐稿,都是随笔小品,思辨清明,缜密而又明快,
2、略近兰姆的味道。还送给我一册自印的野花野菜集 , “野花”是诗辑, “野菜”是散文辑。从内容到形式,都是超凡脱俗的新鲜。文友王尧礼见了,爱不释手,我替他和刘学洙兄向先生各求了一册。后来他的初冬的朝颜出版,也寄给了我们。 鹤西先生寄稿必附信,或长或短,不限于文事,耄耋老人的睿智,给我许多启示和乐趣。后来他外甥邹思庆先生为他编文集,向我征遗简,我搜检一过,居然有十八通。书出后重览,觉得似乎尚有漏检,还有儿封躲在什么地方。值得长期保存的东西很多很杂,我又缺乏及时分拣入2藏的习惯,一旦要找什么,就得翻箱倒柜,大肆折腾一番,往往还废然作罢。 与鹤西先生通信往来,最鲜明的印象是:诗人的气质+科学家的态度。
3、不论对什么,一是一,二是二,不稍假借。他最早给我的信中说:“人生知音无几而知音中更少诤友,在业务上能对我提出坦率批评的是一位日本友人(贤按:指农学业务) ,国人则每多客气,反增寂寞。 ”从文集中读到给蹇老的信里说:“来信称誉过当,而缺少鞭辟入里的评骘,这大约是初读兴至,忙于见告之故。虽然离校以后,接触不多,但到底是旧时学长,至少在通信中不妨予以棒喝的。敝帚自珍,自古以然,不能不有待旁观者斟酌指摘。 ”求真正的实事求是而不可得的无奈,跃然纸上。有一封信说:“寄来稿费收到,我觉得是过高了我想贵刊也负有发现人才的义务,为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提供发表园地,已不胜感慰,优厚的稿酬似应用于鼓励年轻的作者更为迫
4、切。 ”其实我们是照章发付,并没有特别要优厚他。又一次,嘱我代购贵州出版的顾准文集 , “购书之款请即由稿费内扣除,不然稍俟购到后,即行汇上。 ”我知道他老人家认真,寄书时力陈:戋戋之数,不劳老年人填汇单上邮局。他回信说那就领情了,刚好新打印了一篇折骨吟 ,制作费相近,寄为回报。这是他因骨折往医院,躺床上抚时观世的一组杂诗。我于是赚大了,一本上街就能买到的书,换了一份珍贵的“内部资料” 。 九六年秋,鹤西先生把他的奥玛四行诗选译寄给我。用复印件装订的袖珍开本,封面还贴了个小题花。虽是手工制作,仍然一丝不苟,看得出对这本小书的珍爱。我知道奥玛四行诗就是“鲁拜集” ,始于五十3年代读沫若译诗集 ;
5、又从闻一多全集里读到过他对郭译的评论。鹤西先生的译文,读来流畅浑成,韵脚自然,宛若第一手的创作。虽不懂外文,也知道是好的。我努力学习他认真求实的精神,大胆提了两处小意见。回信说:“所提意见很好。冬装二字则拟从尊意。还想听取您的其他意见。 ”(另一处系谈“酌斟”一词受韵脚限制,找不到更惬意的词,文长不引) 。信中又说:“接信后我又把全部译诗吟诵了一遍,感到确实似出自心声,恐怕正如您所说,难邀时人的见赏。辽宁新世纪万有文库编者虽有妙品之赞,却又嫌篇幅太少,岂有妙品而车载斗量乎?”该文库的特色是小字密排,以价亷物美取胜,所虑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我想,先在我们花溪上连续刊出,单行本的问题有机会再说。鹤
6、西先生听了这个想法,很是高兴。当时我认为毫无问题的一件事,在操作时竟遇到一些分歧和干扰,最终只能选刊了一小半。虽然老人家表示完全谅解,我仍然极感惭愧。后来不死心,两次找出版界的朋友设法推荐,都没有成功。 九四年底,老作家蹇先艾先生因跌倒受伤,猝然去世,我发电报告知鹤西先生,并请他写一篇回忆文章给我们。他接信后挂电话来了解情况,我乃得“闻其声” ,很柔和清婉的普通话,毫无衰老之感。文章寄来时附信说:“文中除追忆些许往事外,只有两点比较突出:一是与人为善的谦谦君子二是对他早期写贵省风土人物的小说的欣赏,这种别无用意,只是出自一个善良灵魂的同情的作品,我以为在中国文坛上是可以垂之永久的。感人之处,正
7、由于作者之不能自已也。 ”文中“二是”中间, “善良灵魂的同情”和“作者之不能自已”这段话,我觉得非4常重要,不妨视为先生自己为文和判断别人为文的基本标尺。 连续多年,我都于辞旧迎新时给鹤西先生寄一张贺卡。一九九九那年,我忽收到寄自云南省科委的一封信,有不祥之感,拆阅果然是邹思庆先生告知他舅父鹤西先生谢世的消息。 先生本名程侃声,笔名鹤西,这是一开始我就知道的。当时只觉得两个名字都有印象,过了一段时间,恍然想起与鲁迅的书有关。找出全集一察原委,是一个以误会始,双方都有点意气用事造成的“事件” 。鹤西先生从此远离文坛,改攻农学,以今日观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数十年的努力,程先生成为了一位杰出的水稻种质资源专家,吴征镒院士对他如此评价:“其成就绝不比金善宝院士之于小麦,丁颖院士之于华南籼稻,也不逊于吴觉农先生之于茶,章文才先生之于柑桔。”而且在他心爱的文学领域,由于是一个“门外行者” (文集封面印章) ,免疫于各种功利的左右和干扰,只写“别无用意,只出自一个善良灵魂的同情的作品” ,为我们留下了野花集 、 野菜集 、 初冬的朝颜和鲁拜集译文这样纯净隽永的作品,必将“在中国文坛上是可以垂之永久的” 。他比数量众多的少年时成果累累、后半生沦为鲁迅称为“空头文学家”的同辈人,幸运多多了。 二 0 一 0 年七月十六日。 (戴明贤先生新作物之物语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