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寅恪文集出版述略鲲西先生近作初刊本柳如是别传出版纪实 (刊文汇报2006 年 11月 5日本版) ,记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出版陈寅恪先生遗著柳如是别传的曲折过程。文中提到, “文革”结束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清理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下简称“中华上编” )存稿时, “竟然发现了陈先生的金明馆丛稿初编 ,此稿从何而来已无从查考” 。鲲西先生由于丁酉遭难,旋又因所谓历史问题而被迫离开了出版社几二十年,对中华上编的编辑出版情况不甚了解。其实,此稿的由来是有案可稽的。这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中华上编所约的稿,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未能及时出版。蒋天枢先生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下载,1962 年
2、春,陶铸陪胡乔木到中山大学看望陈寅恪先生时,陈先生谈及旧论文稿集起来重印事,虽已交付书局,但迟迟没有出版,感叹“盖棺有期,出版无日” 。胡乔木笑答:“出版有期,盖棺尚远。 ”上述记载中提到的旧论文稿结集就是指的金明馆丛稿初编 ,书局就是指中华上编。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保存的书稿档案中,至今完整地保留了陈寅恪先生论文集的编辑出版记录和来往书信,从中可以看到, “文革”结束后陈寅恪文集的迅速出版固然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当时的编辑解放思想、尊重学术的结果,同时也是从中华上编以来的几代出版人对于学术文化一以贯之重视的体现。为了表彰前辈出版人对于学术文化的贡献,同时也使今人对“文革”前的出版环境有一个真实的了解
3、,本文特征引上海古籍出版社保存的有关档案,简述陈寅恪文集的出版经过。一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著作在他生前单行的有三种:唐代政治史论述稿初刊于 1943年,解放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印行过;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初刊于 1944年,解放后中华书局印行过;元白诗笺证稿1950 年 11月岭南大学文化研究室出版线装本,又由中华书局出版增补本(平装) 。有鉴于陈先生的单篇论文的学术价值,1958 年, 元白诗笺证稿甫出版,中华上编的编辑就约请陈先生将有关古典文学的论著编集出版,得到了陈先生的同意。自此到 1963年陈寅恪先生交稿,六年间,中华上编的编辑与陈先生书信往来不断,有十余通之多。1958 年9月 6日,
4、陈先生复信云: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负责同志:昨接尊处 1958年 9月 2日(58)华沪编字第 0632号函“函询论文集交稿日期由” 。拙著拟名为“金明馆丛稿初编” ,若无特别事故,大约可在 1959年 2月以后 8月以前交稿。专复此致敬礼陈寅恪 1958年 9月 6日。1959年 2月 27日,陈先生之女陈小彭来信说,其父“因血压甚高,遵医生之嘱,不多说话,不可用心” 。中华上编复信慰问,并询交稿日期。1959年 6月 7日,陈先生复信云:上海编辑所负责同志:敬复者,顷接“59 年 6月 4日华沪编字 1234号”来函,敬悉一切。残躯自去年至今疾病缠绵,以致整理旧稿工作完全停顿。前次预拟交稿之
5、期未能寔行,曷胜歉疚。但俟健康稍复,自当继续整理旧稿工作。何时能告一段落,现尚未敢预言也。专此奉复,并希望鉴谅是幸。此致敬礼陈寅恪 1959年 6月 7日。1959年 7月,中华上编副总编辑陈向平赴广州期间拜访陈先生,并赠新印董西厢一书。次月 18日,陈先生来信致谢,并告:“拙著金明馆丛稿初编现因疾病缠绵,未能寄上付印,甚为歉疚!”1961年 9月 2日,陈先生复信云:负责同志:(61)华沪二字 1568号来函敬悉。寅恪现正草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完稿,拟一气呵成,再整理金明馆丛稿初编 。年来旧病时发,工作进行迟缓,想必能鉴谅也。此复并致敬礼。陈寅恪 61年 9月 2日。信中所述“钱柳因缘诗释证
6、” ,即后来出版的柳如是别传 ,陈先生于 1954年始撰此稿,至 1964年才完成。1962年 3月 30日,陈先生又复信云:又现正写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已至最后一章,但因材料困难问题复杂,非一气呵成然后再整理旧稿(即金明馆丛稿初编)不可,否则必将功亏一篑也。至旧稿须补正之处颇多,新添之意见及材料亦非自己动手不能满意。若旧稿未及整理而盖棺之期已到,则只好听诸后人而已。总之,卖驴之券倚马之文固非烛武之才师丹之岁所敢效法者也。1962年 5月,中华上编副总编辑戚铭渠赴广州期间拜访陈先生,又约“钱柳因缘诗释证”稿,蒙陈先生同意。回沪后,即将两书约稿合同寄上。因是格式合同,有一些固定条款,陈先生表示不能
7、同意,1962 年5月 14日复信云:上海编辑所负责同志:(62)华沪二字第 1501号来函并约稿合同四份均收悉。披阅应共同遵守各条(甲)约稿第一条中之第二目,于拙著中所引书一一注出页数及出版者和出版年月等,皆不能办到。又拙著中故意杂用名、字、别号。人名如钱谦益、受之、牧斋、东涧、聚沙居士等。地名有时用虞山,有时用常熟等,前后不同,以免重复,且可增加文字之美观。故不能同意。(乙)拙稿不愿意接受出版者之修改或补充意见。故第二条完全不能同意。(丙)拙稿尚未完毕,交稿日期自不能预定,字数更无从计算。故此两项亦不能填写。因此将约稿合同四份寄还,请查收。总之,尊处校对精审,本愿交付刊行。但有诸种滞碍,未
8、敢率尔签定。傥能将上列诸项取消,则可再加考虑也。专复,此致敬礼陈寅恪 一九六二.五.十四日同月 26日,陈先生再次复信,重申上述意见,并补充道:“又两稿皆系文言,故不欲用简体字。 ”这两封信,具见陈先生的学术个性。中华上编复信说无不从命,并请求将论再生缘一文交中华文史论丛发表。同年 8月 1日,陈先生复信云:“论再生缘一文尚待修改” ,而金明馆丛稿初编还未整理。在长达六年的约稿过程中,中华上编一直非常尊重陈先生,赢得了陈先生的信任。1963 年 3月,陈先生终于将整理好的金明馆丛稿初编寄给中华上编,内收文章二十篇。 金明馆丛稿初编自序云:“此旧稿不拘作成年月先后,亦不论其内容性质,但随手便利,
9、略加补正,写成清本,即付梓人,以免再度散失,殊不足言著述也。一九六三年岁次癸卯陈寅恪识于广州金明馆。 ”中华上编接到来稿后,即由梅林、金性尧两位编辑先后审读。当年 9月,他俩分别写出审读报告,就稿件中涉及少数民族称呼和邻国关系等问题提出处理意见。中华上编领导反复审读后,决定报请上海市出版局批准出版,时为 1966年 2月。嗣后“文化大革命”开始,稿件即被搁置下来,未能出版。二粉碎“四人帮”后不久,陈寅恪先生的弟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蒋天枢先生通过老友、原中华上编编辑吕贞白先生转来陈寅恪论文集金明馆丛稿目录。论文集全稿八十八篇,包括“文革”前交来的二十篇论文,依编年方式编排。当时中华上编已并入上
10、海人民出版社,古籍室文学组编辑富寿荪提出处理意见,认为“陈氏的论著,一般都有真知灼见,不但可以推动学术研究,在政治上也有一定影响。我们建议先和蒋天枢先生联系,把稿件接受下来,关于整理方法,待听取蒋先生意见后,再作具体研究” 。这一想法,得到了已恢复工作的古籍室负责人李俊民的同意,列入选题计划。时为 1977年 6月 29日。1978年 1月,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古籍室的基础上,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立,李俊民担任社长, 陈寅恪文集首先被列入出版计划。文学编辑室着手编辑事宜,文学组编辑魏同贤提出了详细的审读意见。在编辑过程中,得到了陈寅恪先生及门弟子蒋天枢教授的大力支持。蒋先生除承担陈先生文集全部稿件的整
11、理工作外,还撰写了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一书,作为陈寅恪文集附录于 1981年刊行。对陈先生为保存学术文化作的这一贡献,学界已有定评,这里不再赘言。仅述编辑室的工作。陈寅恪文集凡七种:一, 寒柳堂集附寅恪先生诗存 ;二, 金明馆丛稿初编 ;三, 金明馆丛稿二编 ;四,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五,唐代政治史论述稿 ;六, 元白诗笺证稿 ;七, 柳如是别传 。其中前三种为陈先生的论文集,分别初刊于 1980年 6月、8 月、10 月,责任编辑分别是邓韶玉、王海根、沈善钧。后四种是学术专著,前三种和柳如是别传是初版。 柳如是别传初刊于 1980年 8月,责任编辑是魏同贤。其出版经过,鲲西先生大作已有述及
12、,此处不再赘言。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依中华书局原纸型印行, 唐代政治史论述稿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57年第二次印刷版本纸型重印,新一版均刊行于 1982年 2月;元白诗笺证稿1978 年 1月新一版,1982 年 2月第二次印刷。至此, 陈寅恪文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历经三年始告完成。此后,上海古籍出版社还继续为搜集、整理陈寅恪先生的未刊文稿而努力。1989 年 4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出版了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 。至此,陈寅恪先生的存世著作大体完备。此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所出陈寅恪文集 ,即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陈寅恪文集等的基础上稍事增益而已。上海古籍出版社及其前身中华上编在
13、出版陈寅恪先生著作等方面对于中国当代文化和出版的贡献,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三在出版陈寅恪文集的过程中,对于陈先生著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对此也有斟酌,最后还是本着尊重历史、尊重陈寅恪先生的想法,多按原样保留,当然也有例外,如关于周一良先生的部分。这一做法,在当时需要有思想解放的勇气,也得到了罗竹风的支持。罗竹风在审读意见中明确指出:“对于百家争鸣范围内的学术观点问题,一律不加改动” ;“对政治性问题,不要轻易放过,但也必须处理很恰当。如果是引文中所提到的,一般以不改动为好” ;对王国维、罗振玉、胡适、冯友兰等的言论, “应采取历史唯物主义态度,非特别露骨者,可不必纠缠。 ”周一
14、良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曾从陈寅恪先生问学,与陈先生关系密切。陈先生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前言云:卢沟桥事变前,寅恪寓北平清华园,周一良君自南京鸡鸣寺往复通函,讨论南朝疆域内氏族问题。其后周君著一论文,题曰“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 ,载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四分者是也。此文寅恪初未见,数年之后流转至香港,始获读之,深为倾服。寅恪往岁读南北朝史,关于民族问题,偶有所见,辄识于书册之眉端,前后积至如(若)干条,而道经越南,途中遗失,然旧所记者多为周文所已言,且周文之精审更胜于曩日之鄙见,故旧稿之失殊不足惜。惟忆有数事,大抵无关宏旨,或属可疑性质,殆为周君所不取
15、,因而未载入其大著。旅中无聊,随笔录之,以用此篇,实用窃道家人弃我取之义,非敢谓是以补周文之阙遗也。忆当与周君往复商讨之时,犹能从容闲暇,析疑论学。此日回思,可谓太平盛世。今则巨浸稽天,莫知所届。周君又远适北美,书邮阻隔,商榷无从。搦管和墨,不禁涕泗之泫然也。一千九百四十二年九月九日陈寅恪记于桂林良丰雁山别墅。此前言,1958 年陈寅恪先生请助手黄萱校时仍保留(见陈寅恪先生遗稿 ,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06) ,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明馆丛稿初编删去此前言,人们多以为这是陈寅恪先生鄙薄周一良先生解放后“曲学阿世”所为。周一良先生也认为:“蒋天枢先生编陈先生全集,所收江东民族条释证文中
16、,删去了此节,这当然不可能是蒋先生自作主张,定是本陈先生意旨。我看到全集后,不假思索,立即理解陈先生的用意。陈先生为文遣词用字都极考究,晚年诗文寄慨之深,尤为严谨。对于旧作的增删改订,必有所为。删去此节,正是目我为曲学阿世 (赠蒋秉南序中语) ,未免遗憾,因而不愿存此痕迹。”(毕竟是书生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年 5月第 1版)周先生晚年还为此事自责不已,觉得有负陈先生之厚望。其实,这一删节非陈先生所为,确是蒋天枢先生“本陈先生意旨”所为。 金明馆丛稿初编编定于 1963年,周一良赴广州晋谒陈先生,陈先生还很高兴,决不会删去此节,观上引 1958年校文保存此节便可为证。周一良的命运变化是在“文革”后期,他被召入“四人帮”的御用写作班子“梁效” 。 “四人帮”被打倒后, “梁效”遭批判,参加“梁效”的周一良等,也被政治审查,直到 1978年秋结束。当时,饱受“四人帮”迫害的广大知识分子对“梁效”之流十分痛恨,舒芜作四皓新咏 ,谴责“梁效”成员中的四名老教授冯友兰、魏建功、林庚、周一良(参见毕竟是书生 ) 。正是在当时这种背景下,蒋天枢先生决定删去此节。而文中提到“周君” 、“周一良”及论文则予保留,大概是怕改动原文的缘故吧。当时参与编辑的魏同贤先生证实了此事。在蒋天枢先生致魏同贤先生的一封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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