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的文史老师顾正武先生是上海圣约翰青年中学(后改名和平中学,现为上海现代职业中学)的资深老师,也是硕果仅存的元老级教师,年逾九十又五,教史超过了一个甲子。 我是六届和平中学高中毕业生,1954 年秋入学,求学六年。顾先生曾担任过我班初中、高中部的历史老师,我先后受教过两个学期,从古代史到近代史,受益匪浅,终生难忘。 印象中的顾先生,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推一个平顶和尚头;一口苏北口音,但口齿清晰,声音洪亮;讲课不用讲义,侃侃而谈、旁征博引;讲述掌故,如叙家常。由于他面善、和蔼、淡泊名利,调皮的同学私下以“大和尚”戏呼。先生不仅是历史老师,而且是我私淑的古典诗文老师。课堂上,他教授的是历史;课堂
2、外(尤其是他退休后,我每次赴沪探访时),他与我交谈的最多的是古、近代诗文,从唐宋八家到大李(白)小李(商隐)、老杜(甫)小杜(牧);从龚定庵、黄仲则到章太炎、金松岑。每当我随口提起古今诗文大家的名字,他总是“这个” “这个”点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谈起他们的艺术成就和掌故轶闻,使我如沐春风。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步入复旦中文系,为了培育自己的古文兴趣和2修养,萌发了研读史记 汉书原著的念头,于是征得顾老师的同意,先后向他借阅了同治年间金陵书局出版的史记 、前后汉书木刻本,利用晚自修,每晚读一卷。顾先生不仅欣然借阅,还允我用朱笔圈点,以锻炼研读古文的根基。我先后花了两年时间,点读了史记 、前后汉书 。
3、时值自然灾害,未曾受到政治运动的干扰,只是在班上戴了一顶走“白专道路”的帽子。大学期间,教授我班中国文学史的,先后有章培恒、刘季高、王运熙诸老师;我们还聆听过朱东润、刘大杰、夏承焘、赵景深几位名家的古典文学讲座。文史不分家嘛,与以上诸多名家名师一样,顾先生是最早引导我走上文史道路的恩师。 今年暮春,我到顾先生家中拜谒,先生巍然坐在窗前,手里依然握着一卷书,当他的侄子上前相告时,他慢慢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恍然想起了我的名字,然后用手拍了拍脑门说:“唉,人老了,记性差到如此。”适巧,他远在美国的长子者珉也回家探亲,听说我来了,多年不见,自然进屋寒暄了一番。者珉兄与我谈起乃父有部诗稿,其母
4、也有一些诗什画稿,趁乃父健在,想整理出版,以志纪念。望着日渐衰老的老师身影,我情不自禁地点头称是。 顾先生善诗,我早有所闻,也聆听过他吟诵的少许诗作。翻阅者珉兄打印的部分诗篇,师作多感事伤怀之什,颇具老杜遗风。顾先生的夫人杨毓英,亡故多年,久闻她善画,早年在北平曾师从仕女名家王叔晖习画,可惜长年执教英语,直到退休后,才重提画笔,改画写意花卉,喜欢画牡丹,我3早已目睹,并珍藏了一幅她绘赠的牡丹;至于诗文,拜读不多,只知道她是词坛宗师夏承焘先生的高足,台湾名作家琦君、词家谢孝苹是她的同班同学。将门无弱兵,果不其然,翻阅了几首她的诗作,不由大为倾倒,诗风清新灵动,大有相读恨晚之感。我劝者珉就近请钟葆
5、兄协助将两部诗文稿整理打印成电子文本,俟日后联系出版事宜。 时过深秋,我又一次来到上海,钟葆兄在电话中告知,顾杨两师的诗文稿已打印成电子文本,可以着手联系出版。我与他相约,同赴顾老师家,共商出版事宜。 顾先生早年就读于苏州中学,毕业于光华大学,师从过金松岑、夏承焘、吕思勉等文史诗词名家,毕生任职和平中学,从事文史教育工作,兢兢业业,执教鞭数十载,桃李满天下。先生毕生奉行孔夫子的“述而不作”信条,服膺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的名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生好作名山游。他与顾炎武三百年前是同宗,故取正武为名,字继炎,立志要继承炎武的治学精神。先生述而不作,很少作文,更少作白话时文,据他笑称,一辈子
6、只发表过一篇纪念吕思勉先生的豆腐干大小的时文,用白话文写的,拿过几块钱稿费,仅此而已(承者珉兄告知,乃父这篇文章收录在俞振基编著的蒿庐问学记?吕思勉生平与学术,见三联书店出版社1996 年版,题为怀念先师诚之先生)。至于诗,据手抄稿禽言附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曾在上海大美晚报上发表过两首以禽言为题,为抗日、近卫三原则而作的时事讽喻诗,其中有一首写道:喔喔喔,喔喔喔,别4妻子,侵异族。春卉又开春草绿,王孙不归,妻啼儿哭,军阀欲壑几时足。暴骨露野,漫山弥谷,何不倒戈将彼逐。班师整旅,回反家屋,鸡豚社酒,共享幸福。时先生正在上海光华大学求学,热血青年抗日爱国情怀于此可见一斑。诗稿多为先生退休后所作,
7、其中不乏赏花观月、游山玩水、儿女亲情、自娱娱人之作,一方面反映了先生向往平淡怡静的生活情趣,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先生善于从平淡怡静的生活中捕捉诗的灵感,日常琐事涉笔成趣。诗稿中还有不少悼怀师友等唱和之作,例如他给反右时曾受过不公正待遇的多才多艺老同事朱长庆先生先后写过七八首诗作,有唱和诗,有题朱长庆篆刻印存,有和朱老长庆韵代简,有朱老以每字十元为润格商予,再以前韵答之以代简,更有悼朱长庆兄三首。在悼亡诗中,先生满怀痛惜之情写道:身怀绝艺几人知,帽重如山苦自支。惟幸襟怀素淡荡,虽经劫难近期颐。顾先生原以为朱老大难不死,定能活过期颐(百岁),孰料只活了 93 岁,难怪他又要哭道:期颐可到我许君,今日
8、哭君君得闻?修短彭觞何足计,世间万事尽浮云。 顾先生的诗作,有陶渊明式的闲适,平淡如水、明白如话;也有杜甫般的沉雄,忧国爱民、感事伤时。诗稿中也有不少抨击时弊、涉及时政的篇什,诸如评级有感 读姚文元评海瑞罢官 清队靠边转觉清闲戏成此绝 五七干校国庆赛诗会有感 清队随感 悼周总理逝世周年(三首)、 极左流毒农村,致使蔬菜紧张,戏成一绝 听样板戏有感 报载“文革”中彭德怀一文读后感,不用读诗,光看诗题,就可推想先生的政治倾向,而在乌云压顶暗如磐的“文革”期间(包括“文革”余悸犹在5时期),他敢于用诗笔触及时弊,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正如鲁迅赞赏陶渊明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顾先生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而这也正是刚正不阿、秉笔直书作为文史学者顾正武先生最可贵的史德!也许因有这些触及时弊时政的篇什藏在诗稿中,所以他绝少将诗稿示人,要不是者珉、钟葆两兄整理成电子文本示我,连我这个常回沪探视老师的老学生,也不知先生还藏有这部苦心吟咏了六十多年、约有两百多首诗作的诗稿呐! 顾正武先生字继炎,征得他的同意,诗稿以继炎诗存名;顾师母杨毓英书房画室名竹韵楼,故她的诗文稿,又以竹韵楼诗文稿名之。封面请书法名家郭子绪题签书名。诗稿前请顾先生和平中学的同事好友袁雪尘作序,我则以此文附骥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