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架梯子的一辈子A 它快不行了,我是说房檐。它露在外面的部分严重腐朽,没暴露的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请工匠来修理是当务之急。可是,我好久没见到主人了。像我这样一架木梯子,可以着急,却没有资格愤怒,因为我的构造过于简单,又粗糙又笨。我的骨头疼极了(是骨癌吗) ,但我还是决定走一趟,去为房檐请工匠。 事不宜迟,梅雨就要来了啊。 胡同衰老了,皱褶重叠,我抚摸着那些皱褶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行,一切还不错,比我事先预料得好多了。于是我走得快起来。对于别人讥讽的眼神我尽量不看,但我会尽量让自己体面地垂直行走。 我没有找错门,但我要找的那个年轻工匠出远门了。他的妻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是对我吗) ,我迅速离开她
2、。仓皇中我把她晾在外面的一件旗袍撞在了身上,而且抖都抖不掉。必须说明,一架木梯子是没有手的,遇到这种状况只好无奈。 也必须承认,旗袍美丽、柔软、风情万种,但我对它绝对没有非分之念。专心工作才是一架木梯子最应该做的。然而,由于旗袍的存在,我还是感到拘谨,一条腿不小心插进一个洞洞里,使劲拔出来,断了一截(欲哭无泪) 。聪明的办法是把另一条腿也折断一截,就不是瘸子了。但出于两种考虑我没这么做:一,主人会批评我变矮了;二,主人会批2评我浪费他的木材。 这样,我就是瘸子了。我一瘸一拐来到另一个工匠家。那是个老头,他感冒了。他的老伴很尊重我,帮我穿好旗袍,系上每一粒纽扣。可我希望她拿掉旗袍,她的理解刚好是
3、反的。我不得不苦笑,她也没看见,因为,我没有脸。她开始向我描述老头的病因(把我当医生了) ,突然警车来了,警察给我铐上手铐。理由是:我偷了一件旗袍。我为此坐了 10天牢。 出来后我仍穿着旗袍,因为旗袍的主人自动放弃了对旗袍的所有权,说小偷动过的衣服她厌恶。对此警察也没说什么,我更无语。我穿着旗袍带着一些屈辱再次去找老工匠。时隔 10 天,他该康复了吧? 然而噩耗传来:老工匠病故了。这对我打击很大,因为胡同里再也找不到工匠了啊! 房檐对我坐牢,包括我腿断了,表现漠然,像一切理所应当,也像是我不值得怜惜。我有过一阵悲哀。旗袍不失时机地取笑我,说我比较倒霉。它还摩擦我的肋骨,奇痒,我想笑笑不出来。消
4、极等待毫无意义,我还是决定去找出远门的年轻工匠。 B 我不让小虫接近我,因为旗袍不是我的。我求东风帮我脱掉旗袍,交给谁、放到哪里我不管,脱掉是目的。旗袍表现出不从的情绪,东风敷衍了一下也就跑开了。东风原来和我关系很好,现在却袒护旗袍了。谁不喜欢柔软风情?我何必计较!但我保证不会对旗袍想入非非。 镶玉木榻邀请我一起走秀,就是参加媒体达人秀节目,我不干。我3的任务是为房檐找工匠,这一点很明确。雕龙木牌坊企图搂抱我,我及时闪开。我当然清楚,这都是由于旗袍的缘故,以前木榻、木牌坊之类一向懒得搭理我。 自命不凡的太师椅也主动和我套近乎,要和我合影,被我婉拒了。憨木桶请我喝茶,说它是真心的,可它细长的眼睛
5、却一直瞟向旗袍。我没有喝茶,跨过憨木桶走开了。其实我真的很渴,但我知道江水一样解渴。 然而我不慎跌到了滔滔江水中,并与一艘炮艇相撞,轰隆!我变扭曲了,至少两根肋骨断裂。旗袍吓坏了,死死贴附在我身上。我绕开炮艇以最快的速度漂走。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旗袍让我感到局促,江水最好能帮我脱掉它,用旗袍当毛巾不错。可旗袍死死缠住我,几乎与我融为一体,江水插不上手。 后来我的行速慢下来,和一根去年的芦苇并行。我没腾出空和芦苇寒暄,因为我看见了大海,在远处,浩瀚,湛蓝。一大片浮藻在热烈招手,最后我和芦苇一起被它们拥抱了。 梅雨来了又走。旱季过去,梅雨马上又来了。 我一直被浮藻拥抱着。浮藻应该不是恶
6、意,它们可能想以这种方式来慰藉一架扭曲的木梯子。可我觉得自己没有意义了啊!我的任务是找工匠,而不是被拥抱!旗袍忘记了恐惧,抓我的肋骨不再那么紧了,它变得舒展而慵懒(睡了吗) 。我的心情越来越浮躁。和芦苇说说话吧,也许能找回一些意义。 说点什么?当然是关于我,我这样一架木梯子的一辈子。芦苇应当4是个好听众,我们的身躯一样笔直,秉性一定接近。 我坦率地告诉芦苇,我是一架用坚硬的木头打造的梯子。芦苇说,看出来了,两根坚挺的脊梁,十二根铮铮肋骨。我还告诉芦苇,我是和房檐一起诞生的,我诞生的意义在于当房檐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挺身而出,如果不需要我会待在房檐底下,思考一些诸如炊烟的去向、云的寿命等问题;我不会
7、调皮,也不会擅自出去逛古玩一条街。芦苇说,看出来了,你是一架严肃的木梯子。我又告诉芦苇,我这辈子几乎没工作,一直闲着,骨骼都闲旧了,闲朽了,很疼很疼。芦苇说,是不是骨癌? 我接着又给芦苇讲了两个对我来说很不体面的小故事,一个是,一次我的主人用我当一座桥,把我横在一条大沟上面,让母猪踩着我的肋骨跨过大沟去相亲。另一个是,一次主人把我竖到老井里,让一只落汤鸡利用我自救。 此外,我一直处于待命状态,整日闲待在房檐底下,像个白痴。我必须承认,我这么清闲完全是因为房檐(从整体讲叫房子)建造得太坚固,不需要工匠踩着我爬上去修理。可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情,非常倒霉。我不愿意倒霉,但我的骨头还是不明不白
8、地疼,像劳累了一辈子似的。另外,我特别担心房檐私下会说我是一件废物(其实就是废物) 。终于熬到房檐不行了,主人却不见了,工匠也没有了,我自己也厄运缠身,瘸了!坐牢!被旗袍纠缠!和炮艇相撞!让浮藻没完没了地拥抱! 讲完这一段,我直打冷战(气的呀) 。 芦苇安慰我,说它和我一样,也一辈子无业,庸庸碌碌。又说,像5我和它这类小玩意,无所谓厄运不厄运,能有个名字就算万幸了。 我不满意此言论,准备反驳,可是芦苇被一只海獭叼跑了,水面上只留下那根细竿儿在水下吐上来的两颗小水泡。 旗袍又紧张起来,它紧紧贴住我的骨头。它可能认为这样做会对保护我的肋骨起到一些作用。可它不知道给我造成的负面影响有多大!我想我应该
9、愤怒一次,但为时已晚,一条渔船驶来,一张渔网把我连同一群鱼虾一起捞到船上。 C 我遭到了鱼虾们的排斥,鱼虾们是那样不待见我,也不能怪它们,谁见过一架穿旗袍的木梯子?不伦不类,古里八怪嘛!我正要对旗袍表示愤怒,突然发现了我的主人,他就在船上拉网!还有那个出远门的年轻工匠,他也在拉网!太意外了(激动呀)! 然而,我的主人居然没认出我。我说,我是你家的木梯子。他无动于衷。我又说,房檐不行了。他还是无动于衷,而且把我从鱼虾堆里拎起来胡乱扔到一边。 年轻工匠认出了我,不不不,是认出了旗袍,他从我身上脱下旗袍,把旗袍抱在怀里闻啊闻啊。我的主人对他说,干吗呐?他说,这是我妻子的旗袍。年轻工匠满目惆怅,想妻子
10、了,想回家。我的主人嘿嘿笑,像是笑话工匠。 旗袍被年轻工匠晒在桅杆上,像一朵花随风摇曳。年轻工匠坐在那里认真看花。 我总算斩断了和旗袍不清不白的关系,但我的处境更难堪了,我猥6琐地躺在船头,太阳把我一点点晒干,我听到了肋骨、大梁骨在痛苦地收缩、呻吟。 飘扬的旗袍笑得放肆,它在羞辱我。我想对它说,检点一点,你应当感谢我。但是我说不出来,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没有我什么功劳,是旗袍自己坚持缠着我,才获得了和年轻工匠见面的机会,并且诱发了年轻工匠的思妻情愫。不过我想,必须努力,打开主人尘封的记忆。这有一定难度,因为我的体形太过扭曲,骨头断裂,又被海水泡得浮肿不堪,主人难以辨别。但我还是决心努力一次。 我在
11、主人跟前来回走动,一瘸一拐,走了一圈又一圈,当走到第三十九圈时,主人烦了,说,不许走动!老实待那儿让太阳晒干,船上急需煮饭柴禾。我无语,轰隆一声倒在船头(实际上是嚎啕大哭) 。 必须说明一点,我并不怕被烧,问题在于主人没认出我,如果他能够认出我,我甘愿进炉膛,当然在进炉膛前我必须让主人明白,房檐不行了,我出来是为了找工匠;至于工匠会不会踩着我修理房檐,那是另一回事,尽快抢救房檐是终极目的。然后我就心甘情愿当渔工煮饭用的柴禾,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还是决定在主人跟前走动,让主人记起我。因为只有运动起来才会有希望。一架风车,一架马车,一架秋千,一架飞机所有用“架”字做量词的哥们,不都是因为擅长运动才
12、被大家看好吗?木梯子也用“架”字做量词,理应和它们一样。运动起来就好!但是,巨浪冷不丁儿睡醒了,醒后的巨浪心情总是很烂,一个跟头把渔船掀翻了。 D 7渔船沉没了,我的主人和年轻工匠在滔天巨浪里挣扎,旗袍也是,只有我比较镇定。一座更高的巨浪打来,我被掩埋了,等浮出来时发现旗袍又套在了我身上(倒霉啊) 。 一架木梯子的水性永远在渔民之上,我让主人和年轻工匠获救了,也就等于说,我在巨浪中意外获得了一份相当于救生艇的工作(高兴啊) 。两个男人牢牢抓住我的肋骨,很疼的,但我不想疼,想一架木梯子怎样做才能像一艘救生艇一样给人安全感。 不知漂泊了多久,我把主人和年轻工匠送到了海边。两个男人艰难地爬到岸上,抱
13、在一起哭,直到哭累了,才相拥着歪歪斜斜地朝家的方向走。 年轻工匠顾不上旗袍了,也没有人管我,我是自己站起来的,一瘸一拐地走到岸上。我简直不成样子了,十二根肋骨七根断裂,其余的七扭八歪。但当然我会尽量挺直脊梁行走,尽量让自己与大地垂直。 两个男人走得并不比我快,我很快就追到他们前面,他们很惊讶,似乎还发出短促的惊叫。然后他们一起攀在我身上。旗袍一声不响(被巨浪吓掉魂了) ,我载着两个男人回家(很累啊) ,我的骨头特别疼,但我决心把他们载到目的地房檐底下,让工匠修理房檐。 终于到了。然而,主人家的房檐不见了,不,是整座房子都不见了!还有别人家的房子,包括年轻工匠家的房子,还有雕龙木牌坊什么的,都不
14、见了。衰老的胡同也只是作为一种幻觉勉强存在。 年轻工匠的妻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扑到工匠怀里。我的主人把脸转到一旁,但他问工匠妻子,谁把房子拆了?工匠妻子腾不出空回答他。8刚好有个人开车跑来,像是管胡同的小官。小官说,这条胡同拆迁。我的主人啊了一声,像是生气,又像是高兴。 工匠妻子对我的主人说,你家木梯子坐过 10 天牢。我的主人说,怎么会?工匠妻子说,它偷了我一件旗袍,你也看见了。我的主人这才注意到我身上套着一件旗袍,他感到困惑,似乎也认出了我,但他最后还是否认了,说他家的木梯子没坏毛病。然后,他们一起上了那个小官的车,车开得飞快,黄尘滚滚。 我立在黄尘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并不混沌。主人认
15、不认我,已经不重要了,作为一架木梯子,我完成了请工匠的任务房檐没了,那不是我的过错;此外我还担当过一艘救生艇的工作,还曾经抱定为渔工当柴禾的决心。这些,足够了,足够体现一架木梯子的意义了! 对了,到了脱掉旗袍的时候了,它给我造成的负面影响太大了!脱掉旗袍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拆散。 撞墙吧,这是唯一有效的拆散自己的方式,不要怕疼。嘭!嘭!嘭嘭嘭太难了,撞不散,因为旗袍箍得太紧,像铠甲。旗袍倒是被撞出无数个窟窿。 E 我躺在一片瓦砾中,骨头疼极了,疼死了(骨癌) ,我真的快不行了。一些小虫试着为我奏哀乐。我说我不值得你们破费,不过是一架构造简单、粗糙又笨的木梯子嘛。可小虫们还是想试试。 于是我就静静地躺着,就让这一辈子在小虫的哀乐声中圈上一个句号吧,憨木桶不要来,东风也不要来。但东风还是来了。 9东风很难过,当然它最替旗袍难过,它问我,谁把旗袍弄成那样?全是窟窿?我不做声。东风又说,你知不知道?旗袍爱你,它一直缠着你是想嫁给你呢。 我错愕。小虫也不再奏乐。 东风走了,我努力站起来。不觉得骨头疼了,可是,我不知道该和旗袍说一句什么话。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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