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也不省心 死也不省心我有一同乡,女性,平素并无太多的来往。前年,她突发白血病,辗转打听到我的下落,便匆匆地投奔到天津,住进了中国医学科学院血液病研究所。此人性格开朗,说起话来很幽默,有点儿像高秀敏。没来天津之前,她就在电话中对我说,我可就指望你了,我们同属一个姓氏,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比你大,以后你就叫我大姐吧!我若是能活下来,就扎在天津不走了,开一家饭馆儿,天天让翠花给你上酸菜!患病之前,她是某职业学校的副校长。她的老公,则在一家私企当总经理。 既然认下了这个姐姐,我就要做得尽量像一个弟弟。每天,不管怎么忙,我都要抽空儿跑上一趟医院,或中午或晚上。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替她跑跑腿儿,或
2、者与她聊上那么两三个小时,给她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当然,我们所谈的东西,多数与疾病无关,时而伊拉克战争时而家长里短。我亲眼看着她一天天地虚弱下去,生命一天天地走向衰竭,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可我的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儿。她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心理上起伏也很大,变得沉默寡言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儿子 有一段儿时间,我出差到南方将近半个月。给她打手机时,她就说,2你肯定是不愿再看到我这副吓人的模样了,你究竟在不在天津,要是真不在,你就快点儿回来吧,我有事儿要跟你说!那天我一下飞机,就直接奔了医院,她也恰好从大舱(无菌室)出来。她乞求着对我说,你替我打个电话,劝劝我的儿子,
3、让他来一趟吧!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认了。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儿子。我死之前,还要嘱咐他几句,可你姐夫死活不让他来。我想我的日子肯定不多了,不过我们母子总得见上最后一面吧! 我走出病房,跟他的老公商量,是否让他们的儿子马上来天津。她老公没有吭声。我以为这就是默许了。我给她的儿子打了电话。我对她儿子说,你母亲恐怕是不行了,你现在就去买火车票,来看看她!没想到,她的儿子却冷冰冰地对我说,你是谁啊?我认识你老大贵姓?真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竟敢来命令我!我当时头都要炸开了。我喊,你个小王八蛋,你说我是谁?你赶紧给我滚过来!那晚,我蹲在医院的阳台上,足足吸了一包烟。我看着医生在
4、大姐的病房中进进出出。我看见姐夫在走廊上痛哭流涕。我看见所有病人的家属都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表情。于是我也受了感染,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总是有一种愧疚。人家是来找我救命的,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真的是很不甘心。 凌晨 3 点多,护士把我叫进了病房。大姐好似经过了一场劫难,浑身上下就如水洗一般。不过,她的嘴唇,又有了一丝的红润,可能是刚刚输过血的缘故。她无力地冲我笑着,说,我儿子上车了吗?我说,正在火车上,中午就到了!于是她便又怪怪地笑,说你就别骗我了。我的孩子我自己最了解,他是不会来的。不来就不来吧,也免得他受刺激。3我住院这几个月,光是你跟我聊了,我十分感谢你,今天,我就跟你说说我的儿
5、子,你不要笑话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吗?假如有可能,你帮人帮到底,再拉我的儿子一把! 我就开始反省自己,觉得对女儿的要求太过于苛刻 大姐的表情里有了一种忧愁。她说,在中国当一个家长,其实是很可怜的。我们都很贱,不是吗?中国的家长,尤其是独生子女的家长,应该说是地球上最独特最庞大的一个群体,自从他们步入洞房的那一天起,甚至早在恋爱时期,他们就在为自己的孩子设计蓝图谋划未来了。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问题是,中国的家长在教育理念上很死板,而其他方面的想像力又实在太丰富了,以致到了偏执的程度。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都是当总理当科学家当大老板的料,他们从来就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普通人。 我承认我也
6、是一个偏执狂。我与你姐夫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有一段儿时间,我俩还同桌儿。你是 1979 年上的大学吧?那我比你高两届,我是 77 级的,对了,就是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念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回了老家。那时你姐夫还是个农民。他一直在追我。开始我对他并没感觉,不想答应这桩婚事,毕竟我们在文化上是有差距的。但他人很聪明,处理事情也很有主见。后来他做了生意,1983 年他娶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两万多元的存款了,当时这些钱对谁来说几乎都是个天文数字。有人说我能嫁给他,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对此我不想4说什么。我虽然也想让婚姻浪漫一些,但生活让我变得实际了。第一,你姐夫怎么说也是个实在人,可以寄
7、托终身;第二,我是我们家的老大,身后还有四个弟弟妹妹需要供养,仅靠我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够的。一年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很像我。我现在是病了,头发掉光了,身上也没肉了,其实我年轻时是很漂亮的。 女儿降生后,我们就给她做了设计。她爸爸虽然是个企业家了,可出身农民,这让他一直感到自卑。他的理想就是让女儿上清华北大,然后到国外的名牌大学留学,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我也有这种想法,我想把她培养成为撒切尔夫人那样的政治家,因而从女儿会说话那天起,我就教她英语,教她古诗,教她我所能教给她的一切。但我忽略了她的饮食以及身体。女儿 3 岁时,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上下开始腐烂,到北京上海都治过,却怎么都治不好,就
8、这样烂了一年多,最终还是死掉了。女儿的死,让我万念俱灰,真想随她一同归去。后来冷静下来,我就开始反省自己,觉得对女儿的要求太过于苛刻。其实作为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无论什么时候,健康都是第一位的,只有健康,才能谈到幸福,才能谈到其他,可我们对孩子,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健康。我以为女儿的死,我是有相当大的责任的,这种自责一直纠缠了我很长时间。 女儿死后一年多,我又怀孕了。我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假使我还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我肯定再也不会这样做 5我们又有了一个儿子。不用说你也猜得出来,儿子成了全家的心肝宝贝儿。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几乎成了孩子的保镖,为他
9、的健康成长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他们心有余悸,惟恐孩子会有什么闪失。这种心态也直接影响了我。我也像他们一样,开始无原则地溺爱孩子,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论对错,都会得到满足。这使他从小就学得不成样子,目中无人,总想一夜成名,总想不劳而获,很难与别人相处,生活能力低下,10 多岁了还不会自己洗澡,而且经常谩骂长辈。我是学教育的,但我得承认,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我是失败的。假使我还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我肯定再也不会这样做,我会以平常的心态对待所有的一切。 提起孩子的教育,我认为我们作父母的肯定是犯了严重的错误,但社会也不是没有责任。首先是我们的教育体制存在着相当大的问题。我是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
10、出生的,那时的儿童,是有童年的。我记得自己上小学时,业余时间,除了完成少量的作业外,多数时间是在捡煤核儿,或者采山菜,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然后,就光剩玩了。家境是贫寒的,但我们却拥有快乐。我们从来没有任何压力,但学习都不错,即便是在“文革”的特殊时期,我们也有自己的天地。我认为中国的小学或者中学教育有一个分水岭,那就是 20 世纪 80 年代。从那一时期起,所有的家长,都把自己难以实现的梦想,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不断地给孩子加压,整天梦想着自己的孩子能成龙成凤,其实这也是一种自私,极端的自私,只不过在表现形式上有些冠冕堂皇罢了。此后,这股风愈演愈烈,以至波及到了教师的身上。我最初就是在一
11、所中学当教师,我6们学校的每个教师,都面临着很大的精神压力。你的学生,假如都能考上大学,那你就是个好老师,考不上大学,你就是狗屁。升学率成了衡量一个学校好坏和一个教师能力的惟一标准。在这种不正常的环境中,我的儿子上小学时就开始厌学了。 他并不是那种愚笨的孩子,可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不好,小升初时,他离重点中学的分数线足足差了几十分。我们怕他到一般的中学里学坏,便花了 3 万元把他送进了重点中学。可儿子依然故我,成绩一直很差。为这事儿,他爸爸没少与他发生冲突,父子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儿子几乎不跟我们进行任何沟通,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我们也根本无法知道。我也曾试图改变这种关系,时常跟他聊一聊,他
12、要么不吭声,要么大声咆哮,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我。我的内心十分忧虑,他的小姐姐死于身体疾病,他现在心理又出现了问题,怎么这种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呢?我怕他的这种性格发展下去,会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甚至危害社会,可我又束手无策,有时候,我真的后悔为什么要生下他。 儿子念到初三的上学期,有一天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跑回家来。我们问他为什么给打成了这样,儿子不说,更不让我们去找学校。过了几天,他又被打了一次,头上缝了五针。这次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了,我和他爸爸去学校问是怎么回事儿,学校却根本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后来还是他的一个同学说,儿子不知从哪儿认识了外校的一个女孩子,请她吃了几顿饭,引起了这个女孩子小男朋
13、友的醋意,便纠集了一帮不良少年,打了儿子已经不止一回了。我当时就绝望地哭了,觉得儿子怎么就这样7没出息呢!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 儿子再也不想去学校了,一提上学的事儿,就火冒三丈,威胁我们说,哪天非得弄点炸药,把家和所有的学校都给炸了。我知道得送他到医院了,我们带他看了心理医生。医生的疏导不能说没有成效,可他依旧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依旧不想上学。小小年纪,总不能这样在家呆着吧,那将来他不就真的成了废人了?为了儿子,他爸爸这一年应聘到了另一座城市,替人管理一家企业,他把儿子也带去了,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我们以为换换环境,对儿子会有好处。但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儿子只安静了一个多月,便开始跟他爸爸要
14、钱,而且一张口就是几百上千,不给就寻死上吊。他爸爸怕他出去抢劫或者偷窃,只能给他。儿子几乎每过一个月就换一款手机,手提电脑也是换来换去的,穿的也全都是世界名牌。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此,我还跟他爸爸闹过离婚,我说,没有像你这样惯孩子的,这不是把他往坑里推吗?他爸爸说,我是一点招都没了,不给他我的命可能都没了。 至此,儿子整日泡在网上。有一次,他爸爸出差,整整一个星期,儿子甚至就住在了洗浴中心,等到他爸爸回来发现时,儿子已经到湖北去跟一个网友约会了。就是这次儿子的出走,让我的精神全面崩溃了。半个月后,我们终于在武汉找到了儿子,那时他已经身无分文,手机电脑全被网友骗走了,名牌衣服也一件没
15、剩,活像一个流浪的乞丐。你真的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到如今也弄不明白,网络怎么就会有这样大的魔力,难道它真的就是一种精神毒品吗?从武汉回来,我就病倒了,我得天天看着儿子,没空去医院,只能自己瞎吃药,这下吃出毛病了,8先是流鼻血,接着身上开始起紫癜,胳膊和腿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挺吓人。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我的病不是好病,建议我转到天津治疗。其实自打跨进天津血液研究所大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没救了,也倒好,死了就再也不用操心了。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的病完全归咎到我的儿子身上,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孩子,没有自控能力。 有些话我可能说得不对,可你如果让我实话实说,我真的比我儿子还要痛恨一些社会
16、现象。现在电视包括报纸整天都在用大量的时间和版面宣传谁谁谁搞网站发财了,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装得跟人似的,实际上禽兽不如,他们害的已不仅仅是一代人,我们十几年的教育,让他们一个小时就给毁了,我就是不得病,气也被气死了。 大姐是转天早上 8 点 40 分去世的。 大姐死时很痛苦,精神和肉体上都痛苦。最后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有嘴角一动一动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儿子! 第二天,大姐的儿子在他舅舅和姨们的“押解”下来到了天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很惊异,算一算,他还不足 16 岁,却已长成了一米八十多的大汉,可见营养是一流的。他总是躲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的玩着手机。出殡那天,我对他说,你应该去看一眼你的妈妈,给她磕几个头,烧几张纸,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她的儿子却跟我瞪了眼,说,我不去,我妈妈简直让人烦透了,死了谁都省心了!我气得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你还会说句人话吗?她儿子竟然笑了,说,我他妈的早就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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