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可能的改善我和卢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个小孩子时不时地滚在他怀里,时不时地打来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那孩子的手:“不要这样。 ” “为什么?” 我差点就说“阿姨不喜欢这样” ,绷住这句话,我试图劝他们:“他会疼,会难受。 ” “他才不会。 ”他们嘎嘎地笑,那个被打的孩子也乐。 卢安克坐在孩子当中,不作声,微笑地看着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后来问他:“我会忍不住想制止他们,甚至想要去说他们,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可是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我知道他们身上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们不同的特点,都可以理解。 ” “但是理解够吗?” “如果已经理解,然后再去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同反感的一句话是不一样的。 ” 我
2、哑口无言。 我采访姐弟俩。 弟弟卖力地劈柴,大家都觉得这镜头很动人,过一会儿火暗了下来,摄像机拍不清楚了,就停下来,说再添点柴。又过了一会儿,我让弟弟2带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他拒绝了。 “为什么呢?”我有点意外。 “你自己去。 ”他看都不看我。 我纳闷了一晚上。 卢安克第二天说给我听:“那时候正烧火,你说你冷了,他很认真的,一定要把那个木柴劈开来给你取暖,后来他发现,你是有目的的,你是想采访有一个好的气氛,有做事情的镜头,有火的光等等这样的目的。他发现的时候,就觉得你没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给他,他就不愿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带你去菜地看,他不愿意。 ” 我当时连害臊的感觉都顾不上有,只觉得头脑里有一
3、个硬东西“轰”一下碎了。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 ”他说。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而故意去做什么,就是没有用的,没有效果,那是假的。 ” “你是说这样影响不到别人?”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个很奇怪。我以前也没想过。想影响别人,反而影响不到,因为他们会感觉到这是为了影响他们,他们才不接受。 ” 孩子在火边俯耳跟他说悄悄话。 他肯定在说怎么考验我们。我猜。 卢安克对他笑:“不行,他们城里人会不喜欢。 ” 我隐约听见一点:“是要拉我们去玩泥巴?” 3他转头问我:“你喜欢土吗?” “当然了。 ”我认为我喜欢,在我对自己的想象里,我还认为自己喜欢在下着大雨的时候滚在野外的
4、泥巴里呢。 采访结束之后,是傍晚六点多,天已经擦黑了,山里很冷。 卢安克忽然站住了,温和地问我:“我们现在去,你去吗?” “现在?”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自己头脑中的第一反应是“我只带了一条牛仔裤” 。 就这一个念头,一切已经逝去。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如果非要努力去不可,弄得满身泥,甚至雀跃欢呼只会是个丑陋的场面。 “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 ” “那个时候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 他沉静地看着我,他在采访中有很多次说这两句话了。 一开始,我看着他,脑子里几乎有个嗡嗡的尖叫的声音:“这个采访失败了,马上就要失败了。 ” 之前曾经有同行,几乎是以命相助地
5、采访了他,但完全没有办法编成片子,就是因为媒体的常规经验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他不是要为难谁,他只回答真问题真正因为未知和交谈而发生的问题,而不是你已经在他书里看过的,想好编辑方案的,预知他会怎么回答,预知领导会在哪个地方点头,观众会在哪个地方掉眼泪的问题。 4然后我才知道,他说他不记得了,是真的不记得了。 “以前我的思考都在头脑里发生,我想到了,但我做不到,现在我不思考了,只感受,反而做到了我之前想做而做不到的,因为思考变成了生活,变成了行为。 ” “你认为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自己作为老师,带着一种想象,想象学生该怎么样,总是把他们的样子跟觉得该怎么样比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碍。这样
6、我没办法跟他们建立关系,这个想象就好像一面隔在学生和我之间的墙,所以我不要这个想象。 ” 他曾经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评和反对过标准化教育,反对整齐划一的校园,反对“让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现在他说他放弃了要改变什么的想法。我刚听的时候一惊。 他说:“如果想改变中国的现状,然后带着这个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改变,我没有这个压力。 ”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问:“如果不是为了改变,那我们做什么?” “当然会发生改变,改变自会发生,但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压在我肩膀上的。 ” 有人跟我形容过听他说话的感觉你以为是禅悟式的玄妙,其实背后是严整的
7、逻辑体系,是一步步推导认识的结果。 “你原来也有过那种着急的要改变的状态,怎么就变了,就不那样了?” 5“慢慢理解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理解了就觉得当然是这样了。 ” “那我们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 在节目后的留言里,大家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绪:卢安克给人的,不是感动,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他让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今天中午在江苏靖江,饭桌上,大家说到他,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也很受触动,但他说“这样的人绝不能多” 。 “为什么?” 他看上去有点茫然,喃喃自语:“会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颠覆。” 这奇怪的话,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越了解卢安克,越会引起人内心的冲突,会让人们对很多固若金汤的常识和价值观产生疑问。 我问过卢安克:“你会引起人们的疑问,他们原本对这个标准可能不加思考,现在会想这个是对还是错,可是很多时候提出问题是危险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险,自由是一种站不稳的状态。 ” “从哪儿去找到这种能不害怕的力量?” “我觉得如果只有物质,那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质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 他在片子中下过一个定义:“脑子里没有障碍才是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