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窝里嘛割苜蓿.doc

1、1太阳窝里嘛割苜蓿太阳窝里嘛割苜蓿，风吹时叶叶儿摆开。 这个叶叶儿摆开，也就是三片叶儿，多摆也没有。苜蓿是个俗名，三叶草是笔名。苜蓿只有三片叶子，如果你能找到四片叶子的四叶草，那就是幸运草，是幸运的象征。据说十万株苜蓿里，才能找到唯一的一片四叶草。问题是，苜蓿是盘墩的，也就是说分枝分得很疯狂，一株苜蓿可以分叉为若干的枝叶。想想看，这一叶多么难求啊。很稀罕吧。 这个四叶草，我猜应该是黄花苜蓿。黄花苜蓿的叶片是心形的，三片，稍圆，看上去就有浪漫的味道。黄色的小花朵笑汪汪的，开得很温馨。不过我喜欢的是紫花苜蓿。紫花苜蓿当然也是三片叶儿，只是叶片像羽毛一样的，长圆形，也说是托叶狭披针形。叶腋插枝开花，

2、紫花紫得很地道，一簇簇拥着，很诚实的样子。紫花苜蓿是过日子的，黄花苜蓿是浪漫一族。 我们说太阳窝里，就跟说被窝儿里一样，是说暖和得很。割苜蓿要在阳光最好的时候割。早上露水浓割苜蓿伤手，伤苜蓿根，不能割。傍晚割了，二茬长起来的苜蓿伤了精髓，黄兮兮的，毛嚷嚷的，不壮实。李黑子总是嗓子里吊着些嘴里吐着些的就这么唱着：太阳窝里嘛割苜蓿，风吹时叶叶儿摆开。你这样稀罕的咋走开，走开时尕手儿甩开。狗吞羊肠子似的没个利索。他的声音好像被死烟熏过，人长得也烟熏火燎的。 紫花苜蓿要种得稀一些才好，留开足够的空间让它盘墩，插枝。李2黑子家种的苜蓿太稠，他爹不长记性。挤得苜蓿长不起来，僦在地皮上，细脚伶仃的一副窘相。

3、我家的苜蓿都半人高了，小紫花开得正欢实，父亲弯下腰几镰刀就搂上一捆。他家的苜蓿还赖在地面匍匐着，灰楚楚的，毛茬茬的，挤得看不成。 父亲往我家的灰毛驴背上驮苜蓿时，总是有些得意。地埂挨着地埂，我家的苜蓿喧腾腾儿地往上长，李家的地里一地狼藉，简直比不成。一比，父亲就会发笑，嘿嘿地笑出声；一比，李黑子爹的眉头就攒起来，在眉心结一个疙瘩，恨不能把那些苜蓿踢上几脚。 李家的苜蓿长不起来，那头黄骡子就瘦成个老龙王。它揣着一身骨架到渠边去喝水，又抖着一身干骨头在村子里溜达，喝进去的一肚子水在咣当咣当响。这让李黑子妈无比懊恼。 李家婶子常年穿着那件没颜寡色的蓝衣裳，闲时就杵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下，一声一声骂李黑子

4、爹。直骂得白杨树上的麻雀都挪了窝，再也没有来过。李黑子爹最多也就偷着嘀咕一句半句，骂李家婶子是狼老鸹。我家的那头灰毛驴一直吃着上好的嫩苜蓿，不用添料，走路咯噔咯噔，膘肥体壮。李黑子爹一看见灰毛驴，脸上就郁积起浓郁的黑紫，阴得望不成。 头茬苜蓿割完了，父亲就在茬地里浇透了水，等二茬扑起来。李黑子家的苜蓿总算往高里长了些，毛兮兮的不茁壮，还是割不起来，急也是闲的。 奇怪的是他家的黄骡子慢慢地上膘了，不像老龙王了，有了骡子的3模样。我想一定是李黑子狠下功夫四处搂草，让骡子吃饱了。再说我们只操心灰毛驴，至于李家的黄骡子饿死我们都不会在乎。 当然，乡村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时间久了有些秘密就不是秘密了。比

5、如黄骡子长膘的事。 我们村浇水是按次序的，轮到白天是白天，轮到夜晚也别有怨言，一直都是那样的。浇夜水的人说，李黑子爹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了附近的村庄，高家窝铺、地湾、打柴岭、野槐沟，摸黑去光顾苜蓿地。全女子说一次能背回牛大的一捆，好像她亲眼见了一样。 我是不能守口如瓶的，全女子刚走我就赶紧说给弟弟听。我俩就说，真正是个贼疙瘩。我妈听见了，过来赏我们一人一脚，作为背后捣短人的“奖励” 。 李黑子爹本来生得就矮小，偷一大捆苜蓿奔逃时一定很费劲。青草含的水分重，越背越沉。我和弟弟抬一捆苜蓿，总是一路吵着架回来，太重了，彼此责骂，总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过做贼的人全身的潜力由于高度紧张都调遣起来了，也许比

6、平日里力气要好，能临场发挥吧。 我家的二茬紫花苜蓿扑起来的时候，就到了麦收时间。李家的苜蓿勉强能下镰了。草瘦虽瘦些，柴些，但总比没有强。一个夏天，李黑子爹背驼下去一截，脸也愈加瘦成二指宽。倒是那头黄骡子终于膘肥体壮，没有吃过亏的样子。 割完麦子要犁茬子地了。黄骡子就比我家的灰毛驴攒劲多了，气昂昂地犁完半块地，还安然自若地站在田埂上悠闲。灰毛驴就不行，犁上几个来回就累得气喘吁吁，细腿子发颤。犁地不到一半，就浑身汗珠子4滴答着连滚带爬了。爹只好卸了犁铧，歇上半天再犁。 李黑子爹立刻骄傲起来，嘿嘿地笑着对我爹说，刘大个子，养牲口还是养大牲口好啊。你看你家这个屎爬牛。屎爬牛就是屎壳郎。我家的毛驴还在大

7、口喘气。不知道它能不能翻译过去这句话。要是它翻译过去了，知道自己被蔑视成这样，定然撵着李黑子爹吵上半天的架，也学着李婶子的样儿骂他蔫头、贼骨头。 我家犁好的地里，要种秋田。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不肯浪费地。荞麦种子撒在地里，套上灰毛驴耙几遍。接上一场雨水，荞麦芽儿就透土了，绿油油儿的好看。李黑子爹牵着黄骡子遛地埂上的杂草，眼馋地说，刘大个子，你教地也歇一歇，一垧地给你长两茬庄稼，你心狠不狠啊？ 父亲吭吭地干咳两声龇牙笑：你天天牵着你的长腿蚊子遛来遛去，光吃人家的草，自家地里的一地草都省下了。你不心狠，种下的草稠得把苜蓿的肋巴挤折了。他们斗嘴的时候，父亲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歇一歇。他总是很忙，家里的活

8、，地里的活，冬天还要出门打工，就跟陀螺似的不停旋转。一根看不见的鞭梢缠在他身上，令他无法休息一段日子。 李黑子爹除了深更半夜偷草比较辛苦外，其余时间倒也清闲。他有三个女儿，长大一个就讨来彩礼打发一个，所以他不愁钱，也能买骡子。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还捧在手心里苦心巴力地供书，这让李黑子爹简直无法理解。 秋后收了荞麦，灌了冬水，地才歇下来。而苜蓿地里，也浇足了水，保墒。 5苜蓿是宿根，一茬种下去可以长好多年。一般是三年换一次。苜蓿能改良土壤，我们说能肥地。种过苜蓿的地，三年不用上化肥，庄稼长得壮实。种胡麻拔地，头一年种完胡麻，第二年地里不好好长庄稼。谁有谁的脾气。大雁过去要留声，山羊过去掘地搜草根。

9、 开春的时候，紫花苜蓿从地里拱出嫩芽儿来。村庄里的闲人都集中在苜蓿地里抠掐苜蓿芽儿。整整吃了一个冬天的酸菜，吃得人人胃里泛酸水。看见点绿气儿都巴望得不行。很稀罕。掐来的苜蓿芽儿清水淘洗了，下在面条饭里，眼见得有了绿色，饭就格外香。待苜蓿再长一长，有半寸多长时，便摘来能炒能凉拌地当菜了。整个春天，都是以苜蓿当菜的。 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的庄稼太平。上庄下庄的你打听，苜蓿芽儿往上生。 一地紫花苜蓿，喂养着村庄贫瘠的胃。 至于黄花苜蓿呢，人是不能吃的，只能当草。但牲口们也不爱吃，吃了上膘也慢，所以村庄里种得比较少。黄花苜蓿大约就是传说的幸运草。据说找到了四叶草，就找到了幸福。一叶，象征名誉。二叶，是

10、财富。三叶，是爱情。四叶，是健康。相传若是为喜欢的人找到了幸运草，那就找到了幸福。 我是不认同这样的排序。把健康排在最后那可不合适。我的想法是先有健康，剩下的都有，才会幸福。我很想把这个排序倒过来，这才刚刚好。也传说三叶草是亚当和夏娃从上界带到人间的礼物。苜蓿有一个花语：那就是希望，爱情。传说都是美好的，有希望，才有爱情。可见6爱情完全可以排在第二位呢。 麦子出穗者豆花开，青燕麦穗穗儿吊下。三叶儿苜蓿天世下，嘴边的话儿又咽下。咽下去也无妨，只要有希望。 我家的灰毛驴嘴挑，吃黄花苜蓿只吃嫩梢。它老实，也不知道苜蓿还有笔名叫三叶草，幸运草。它也一直吃自家地里的苜蓿，对别人家的没非分之想。不像李家的

11、黄骡子，喜欢做贼。一边走路，一边伸到人家地里掠上一嘴，几口就咽下去让人发现不了。紫色的黄色的花在它嘴边迅速一闪就不见了，真是利索。一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每只羊都吃自己嘴底下的草。这是村庄的想法，不是黄骡子的想法。这个黄骡子偏要吃别人的草，饿疯了一般，逮住谁家就吃谁家。 李黑子放骡子在地埂上左顾右盼，脖子上装了弹簧一般灵活。两只眼珠子就是两盏探照灯，骨碌碌扫过来扫过去辐射面很大。黄骡子进了谁家的门像了谁家的人，也是有灵性得很，识眼色呢。它伸长脖子左一嘴右一嘴，净偷吃人家的苜蓿。 古人说瓜田李下，是要避嫌疑的。经过瓜田，不要弯下身来提鞋，免得人家怀疑摘瓜；走过李树下面，不要举起手来整理帽子，免得

12、人家怀疑摘李子。主动避嫌是有修养的表现。李黑子专挑在人家苜蓿地边放骡子，太不避嫌了。不过呢李黑子上了四年学，反而从二年级倒退到扫盲班，所以不懂这个瓜田李下。黄骡子呢一字不识，只知道见机行事。况且它家的那些苜蓿干茬茬的，戳嘴扎嗓子不好吃，也不够吃。它不懂礼仪，偷上一嘴算一嘴，偷得熟门熟路。李黑子和黄骡子总是出现在人家的苜蓿地边，流连忘返不走开，让人看着担心。 7我家的苜蓿地在大路边。我放学后经过苜蓿地。整个春天，我要先到苜蓿地里掐好苜蓿才回家做饭。有时爹在歇工时替我摘好一草帽壳苜蓿，压得瓷实。我骑自行车的技术那个好，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搂着草帽和苜蓿，飞一样一路高歌而去。草帽的汗水味儿和苜蓿的青草

13、味儿混合着弥漫在鼻孔里，亲切而独特。多年后明白那是养育着我的味道。 有时候爹不在那块地里，我就把苜蓿掐在书包里。爹不在地里的时候必定有李黑子和黄骡子的影子。这简直是一定的。老远的我就看见黄骡子脖子一伸一缩盗窃我家的苜蓿，李黑子的脖子弹簧一样扭转，探照灯四下里睃着。待我和自行车飞驰到了地边，黄骡子早把脸贴在地埂下的杂草里，目光很无辜地看我，嘴角还粘着几粒紫花黄花。李黑子就若无其事地哼哼着他死烟呛过的腔调：王哥放羊，高高山上。别的人放羊在荒滩上，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王哥放羊一辈子也没偷过人家的苜蓿，李黑子放了几年骡子专干盗窃草的营生，让人气得不行。我常常杵在地边和李黑子骂架，直骂得天昏地暗。李黑子

14、总是嚷嚷：你闻闻，骡子嘴里有没有苜蓿味道？我总是指责：这一溜子被啃去梢子的苜蓿是你啃掉的啊？我们就这两句话搅缠来搅缠去搅缠不清楚，骂上一个时辰不见分晓。黄骡子居然在我们骂得酣时见缝插针又迅速偷几嘴，简直让我发疯。有时我们厮打起来，黄骡子就豁上老命狠狠地把嘴巴当做收割机切割去一片。一个村庄的牲口里，只有黄骡子有这本事，可见李黑子平日对它训练得当。 我弟弟要是长时间等不到我回家，知道又是和李黑子吵架，就匆匆赶来助阵。不得不承认，李黑子多么赖皮，我们俩也不一定骂胜他。一8场混战之后，天都快黑了。我们结束战争饿着肚子回家。只有黄骡子大腹便便。它用很真诚的大眼睛看我们，很无辜，使我们觉得偷吃草的是李黑子

15、而不是它。事实上我们也不曾怨恨它，只是怨恨李黑子罢了，觉得李黑子比黄骡子更缺青草。 路上走不久，我还一肚子气呢，李黑子却涎着脸皮和弟弟搭话。两句三句，他俩就嘀嘀咕咕地聊上了，好像根本没吵过架一样。我弟弟甚至回头再弄一小捆苜蓿，绑在木叉上，被李黑子扶上骡子。他骑在骡子上，举着叉，一把苜蓿在骡子眼前晃悠着，却又保持着一点距离。黄骡子不知道是个圈套，一直急着吃那点嘴边的苜蓿，一路小跑，却一直吃不到嘴里。它走多快，苜蓿也走多快。乡里的俗话是天窗里吊苜蓿给驴种相思病呢。他俩高兴得哈哈大笑，早忘了先前的吵架。只有我郁闷地跟着，有气无力地蹬自行车。 李黑子不识几个字，却掌握着不计前嫌这个法宝，灵活地运用在村

16、子里。脸皮厚就是心理弹性好，这是现在才悟到的。太脆弱的人就是心理弹性不够。所以他的黄骡子一直在偷草吃，他也能一直在村庄里混，没有人过于嫌弃他。 李黑子家在晚间铡草。紫花苜蓿黄花苜蓿被切成截截子，再掺了铡碎的黄草，喂黄骡子，喂几只羊。那些苜蓿原本长在别人家的地里呢，但转移到他们家之后，就算是黄骡子的饭了。村庄很散漫，没有人跟黄骡子计较饭碗。人得吃饱，黄骡子也得吃饱不是？我家的灰毛驴吃得少些，不费青草，就不掺黄草。我弟弟把苜蓿剁碎了拌上麸皮喂鸡。 我们年年有一只鸡是鸽子孵出来的。我妈等鸽子下了蛋，就取掉鸽9子蛋，换上一只鸡蛋。鸽子毫不知情地孵出那颗鸡蛋。这只鸡儿长得像鸽子，小巧玲珑很好看，走路文雅不像别的鸡。鸽子的温度改变了它体内的某些基因。这只鸡最爱吃苜蓿，最受我们疼爱。我们常常捋下苜蓿叶子，一片一片喂它吃。它常常拍着翅膀，一心一意想飞起来。 大麦出穗者索罗罗吊，歇地里种荞麦哩。一地儿苜蓿草嫩旺旺摇，苜蓿地里藏财宝哩。 庄稼人不知道四叶草，只知道苜蓿养着村庄，养着大家简单而粗糙的日子。苜蓿地里，藏着的不是财宝，是一块又一块的土疙瘩。我在很多年之后，用力敲碎那些硬邦邦的土坷垃，抖松那些板结的记忆。如果有四叶草，那是剪贴的喜庆的窗花，是一副竹报平安的春联，是红花棉袄的一粒扣子，是饭碗里的一撮碧绿。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