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季羡林“散文人生”的悲剧效应话说人际交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智者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说法,又有“君子群而不党”的古训,日常见面随和有礼是一回事,若整天厮混闹成一团,再扯上些不明不白的钱权关系,不折腾得乌烟瘴气那才叫怪。大到国家社稷,小至家庭个人,日子过久了难免会生出些聚散悲欢的故事。这回我要与诸位说道的是-世纪老人西去,古稀之子著书详细批家史;淡泊未必清净,国学大师生前身后是非多。 或许诸位会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那门上贴着“五好家庭”的红纸,推门一望不知能看见多少解不开的矛盾。就算是文化名人、影星导演,上电视夫唱妇随、爹亲儿孝,镜头一关动不动就翻脸的也多得是。那“国学大师”又不是
2、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家里闹点儿纠纷实属平常。这话说得真对。中国人总爱说“家丑不可外扬” ,丑不丑尚且不论,那些真正窝心难解的家庭琐事,很多的确不能外扬。写这本书的季承老先生在结尾不是也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么! 但是,这年头把家事闹囔出去的仍然不少。有老子教训儿子,折腾得全楼不能睡觉的,也有老婆站在门口数落男人在外偷情,让一条街都听得心惊肉跳的。有一阵子,在报纸上爆料家丑还很时兴,再往回看九十年,新文化运动时多少文人曾痛骂过家庭的黑暗。为什么“五四”文人突然对那些以往不屑一顾的家庭琐事如此大费笔墨、牢骚满腹呢?大多因为绝望。 “家”这个东西其实很麻烦,常常不是自己天生落地就选好
3、的,可你又摆脱不了。朋友不和,少见面甚或绝交都不妨事,跟家人在一起,就算彼此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断交”了事。父母逼闺女嫁个混账汉子,出门的时候她说不定还得跪下谢过养育之恩。自己老婆看烦了,晚上还得跟她同睡一床,敦伦行周公之礼,生儿育女步自己的后尘。真想做个“自了汉” ,出家是条路,但多数人不敢,也找不着门路。 绝望归绝望,那时候多少还有希望。文明古国的文明敌不过西洋的舰队大炮,就得寻思一下在家庭伦理这件事上我们是不是也该改改了。有人悄声问:现在还有希望吗?用不着了,单看名人励志奋斗史,就和谐得让人犯晕!名人的个人成长和家庭历史,最容易被包装成范本教科书。季羡林老先生是官方都认可的学术泰斗,各
4、种传记已经出了好几大本,连标题都很“励志” 。不信你就看看书名和小标题的集萃效果,归纳起来就有以下文体:有“雾都孤儿体” ,标准表述如“家境贫寒,入学苦读” 、 “发愤图强,学成归国” ;有“弗洛伊德体” ,如“失去母爱,寄人篱下,性格发生裂变” ;有“神仙传体” ,如“人中麟凤” 、 “道德文章” ;也有“知音体” ,如“不是亲属,胜似亲属的学术助手李玉洁”大师自己爱写散文、回忆,再加工的集子也不少。大师嘛,自然要让上天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地考核一番,只要一颗红心向事业,大是大非把得稳,再来点小情小调作点缀, “大师传”的“励志”套路就能基本成形。 如此说来,是不是亲属写的传记更靠谱?那可不一
5、定。东宫娘娘给皇上写一本传记,西宫娘娘肯定写另一本。这两年我看国产传记电影的一个想法是,千万别再找传主家的后人当艺术顾问了,就算找,也不要光找东宫娘娘那一脉的,否则就会把早嫁给梅兰芳做小的孟小冬写成琼瑶版的青春恋。现在看季承先生写过世老爸的这本书,倒觉得有点不同,因为他没按“大师传”的套路一味贴金镶银,而是真写了些家里不足为外人道的痛心事。 作者最后给父亲“盖棺定论”时,也是如官版的高调赞扬:“道德高尚,情操丰富,勤奋刻苦,朴实无华,爱国爱人,热爱人生,热爱自然,受人景仰,生命后期成了一位公众人物。 ”对任何人这都算“甲等”的考评。但作者写这本书不是为了给父亲人生考卷再加一个 A,父亲早就被无
6、数人给过 A+了。作者要说的,大概可以借用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 对季承来说,造成他们一家不幸的最大原因不是战乱,不是“文革” ,而是他父亲想当“悲剧性人物” 。季羡林先生在九旬高龄时,写了一篇元旦抒怀,说“最近几年以来,心里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 要说“悲剧性人物”可能也不稀罕。佛家看众生皆苦,说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也没问题。动乱年代,留神不留神都很容易变成“悲剧性人物” 。谁都有可能象农村孩子就医不便死于天花疟疾,或被日军的炮火撕成碎片,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又可能在“文革”批斗中一时想不开上吊而死,或者在 SARS 横行时得场感冒不治而亡。这当
7、然都算悲剧,但肯定不是季老先生向往的“悲剧” 。 对儿子季承来说,父亲想成为“悲剧人物”的努力、自誉为“求仁得仁”的重大举措,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这是父亲“一生中最伟大、最果断的行动” 。也就是在妻子去世两天前对儿子下了逐客令,从此成了孤家寡人。用大师自己的话说,他想要的悲剧“决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 ,而是一种“能净化人们灵魂的古希腊悲剧” 。成为“悲剧性人物” ,是用“遗弃了别人”的办法实现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 这种孤寒傲世的人格理想,中国自古就有,但大师的想法大为不同。大师早年在清华大学主修西洋文学专业,学士论文做的是荷尔德林,
8、在欧美浪漫派中拣了沉重的德国一脉钻了进去。西方悲剧传统的精髓是崇高感,德国浪漫派对此阐发得最是精妙。通俗讲来,崇高感是远观山崩海啸时那种悲壮肃穆之情,所谓“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纯属瞎扯,对苦难的审美,必以和难发中心保持距离为前提,不然只想到“保命要紧”了,还谈何审美! 大师的悲剧幻想,始于冷漠的家庭关系,特别是择妻不由自主,让大师同家人始终保持隔膜。这方面季羡林同现代史上另一位大师胡适真有一拼,但胡适从没想过要当“悲剧性人物” ,反而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这让他沾尽春光,也是胡适人情练达的地方,他早看出我们的文化根本生产不出那种浪漫的悲剧,即便有,也只是变种的闹剧。 事实证明,发生在季
9、大师暮年的很多事,真的只是“闹剧” 。局外人理不清其中的纷纷扰扰,只是奇怪怎么有这么多人在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身上打主意、做手脚?显然,想做“悲剧性人物” ,也得看时机,至少须是在你头脑清明、骨骼硬朗的时候。作者季承认为,父亲于垂暮之前突下决心做“悲剧性人物”实属不智,因为已没这个条件和资本了。 通常,一位男人在他进入人生末期的时候是需要有人照顾的,特别需要女性的照顾。在这种情况下,也总是会有一位或几位女人及时出现,满足这样的需要。这好像也是市场经济,有需就有供,而且总的说来供大于求。这种情况,对一般老迈男人都是相似的,而对于那些有地位、有钱财的男人更是如此。 年老智昏的男人容易给甜言蜜语、
10、心术不正的女人以可乘之机,这种例子并不难举。更大的问题在于,大师平时是个不决断的人,有做诗人的愿望,却没有诗人的爆发力;有革命的想法,却没有革命的热情;对婚姻不满,爱恋上异国女子,也没行动,还是乖乖回来了,怎么会在最需要亲人照料的老年发此“成仁”之想呢?按儿子的解释,这是一种“意气”亢奋症,也就是一辈子委曲求全、从不意气用事的人到晚年的情绪总爆发。这时候人最容易判断失误,造成的后果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荒诞剧。在这本书里,大师的悲剧情结并不包括死亡。虽然住院七年,虽然亲人先后谢世,大师仍然“不想涅?” , “希望活到茶寿,更希望永远活下去” ,然而大师的夫人却早有“死了干净”的想法。自己当
11、悲剧人物,结果想死的都是别人,这真可谓“国产悲剧”的奇特效应。 季羡林是散文大家,世所公认,不过对儿子来说,父亲的散文情结其实是“悲剧情结”的并发症。婶母死时, “没有任何表示,没送鲜花,没有挽联,当然也没有去参加告别仪式,后来倒是有了一篇散文。 ”妻子死时, “没有送鲜花,没有去吊唁,没有去告别后来倒也写了一篇散文。 ”女儿死时, “没有送行,没有送花圈” ,后来写了一篇散文哭婉如,知道女儿对自己有意见,就没发表。秘书李铮死时, “没有告别,没有挽联,没有悼词,没有鲜花,也没有散文” 。所以大师的散文,外人看得津津有味,儿子、女儿都不爱看。 有人曾经问过父亲:“你对这些事(指家里发生的事)怎么没有什么反应?”他回答说, “去看我的散文。 ”可见,父亲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散文姐姐不喜欢父景写的关于我们家庭的散文,因为她觉得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又于事无朴,看了只会让人不愉快。 其实这种“散文表达法” ,也是我们文化盛产的果实。英国才子王尔德写过一个故事,叫道林-格雷的画像 ,讲一位绝世美少年出卖灵魂换取美貌永驻,让肖像承担岁月风霜和自己所造之孽。其实文人多是逆向的道林?格雷,自身缺陷可以不顾,流传于世的画像(散文)一定要美。因为人总有一天要死的,死无对证,世人看到的只有散文。诸位读到这里我可要说不下去了,因为我这篇文章归根结蒂也属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