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们在立交桥下They Make Their Living under the Overpass 一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管他叫“皮卡” 。和他们相识，缘于一块烤地瓜引起的冲突。 那时，城里的车还不是特别多，所以这个十字路口建立交桥的时候，只起高一层。桥上跑车，桥下走人。桥下的路不走机动车，就没被列为一级路段。自发地，就有人在路边摆摊卖货。冬天的时候，东侧的桥墩下，有三个比较固定的摊位修自行车的，卖烤地瓜的，卖报的。 这天早上，他开车出来没走桥上。这几年公车私车如同洪水凶猛而来，单层立交桥不能应对疯涨的车流，桥上堵车，有开车的就从桥下走。好长时间了他心情不好，说不出为什么不好，就是不好。生意萧条
2、，闹心；公司发展顺利挣钱了，也闹心。几乎没有不闹心的时候。早晨的天空满是暴雪前的阴郁，他更觉憋闷，便打开车窗透气十冬腊月敞着车窗开车，不是有病是啥？ 一股香味顺着打开的车窗飘进车里，是烤地瓜的香味。嗅着香味，他把车停在桥墩下烤地瓜炉子前，从车窗探出身子对炉子边的背影喊：“来块儿烤地瓜。 ” “来了。 ”那人应声非常痛快，旋即转过身来。他听清是个女人的声音，看不见她的面容。这人全副武装，大头鞋、大棉裤、大棉袄，长围巾，厚口罩，棉帽子，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很好看的眼睛，大而不侉，亮而不空。通过眼角一小块皮肤的白皙，可以猜测她整个面部皮肤应该很细腻。 北方冬季零下十几度，就是这样武装上，人在室
3、外呆上个把小时也还是冷得透心。女人把带着套袖的胳膊伸进烤地瓜炉子里，掏出一块看看捏捏，又放回炉子里。他有些不耐烦：别挑了，熟了就行，我等着走。女人答话：我给你挑个大点的，个儿大能吃饱。 他后面的车摁着喇叭，催他快走。步行的人看着他的大车来气，拿话发泄不满：有桥不走，非得在这儿凑热闹。他发火：桥上堵车，我不走桥下走哪儿呀？ 有人接话：这桥当初建的时候设计就不科学，没长远打算，所以现在总堵车。什么破桥，拆了得了。他愤愤地说。 女人终于挑出一个大个儿地瓜，把地瓜放到秤上。他不耐烦：块八角钱的东西，还称什么。快拿来，我着急走。女人把地瓜包好，递进车里。他随手把车座手抠里的五块钱递给女人。女人接过钱看了
4、一眼：还差哦，你着急走吧，没零钱算了。他以为是女人没零钱找给他，理也没理踩油门走了。 二 等信号的间隙，他把那块烤地瓜三口两口吃掉了。味道不错，糊香糊香的，口感也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嘴巴舒服了，似乎心情也好些。他下意识地决定，明天再从桥下走，再买一块烤地瓜。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车停在烤地瓜炉子前，摇下车窗喊：来块烤地瓜。要大个儿的。 “好咧。 ”这回应声的是个男人。小个头，白面色，软绵绵像地瓜。他在心里管他叫“小地瓜” 。 小地瓜麻利地把一块地瓜上秤称好包起，递给他：七块三。他有些惊讶：多少钱？！ 七块三。你给七块就行，零头不要了。 他很气愤：你咋回事呀？ 小地瓜纳闷：啥回事呀？ 你就这样明
5、目张胆地宰人哪？ 小地瓜更纳闷：我怎么宰你了？ 无名火让他控制不住自己，放机关枪似地一阵突突：昨天我在你这儿买一块地瓜，比这还大，你老婆卖我五块钱。今天到你这里就变成七块三了？你和你老婆是一国两制呀？一个破地瓜七块钱，明抢啊？ 小地瓜似乎很委屈：你说话得讲理呀。 你睁眼睛骗人，还讲什么理？实话告诉你，我一脚油不止 5 块钱，但就不能便宜你这样唬人的。 小地瓜瞥了一眼他的车，嘟囔：开着车出来混，一块烤地瓜钱不给，还叫男人吗？ 他很反感这句话，开车门下车，上前推了小地瓜一下：你说谁不是男人？ 小地瓜迎上前，二人撕扯起来。一旁修车的大胡子放下手里的车圈，上来拉架。 他明显地感觉到，大胡子向着小地瓜拉
6、偏架。他气得不行，转而揪住大胡子的脖领子：你是拉架呢还是参战呢？小心我连你一块收拾。三个人乱作一团，围观的人看他们拉扯，都不上前。 三 一串自行车车铃响，昨天那个全副武装的女人骑车过来。见三个人拉拉扯扯，她扔下车子，急忙上前，挡在中间：哎呀妈呀咋的啦？别动手啊。大胡子看见女人，松开手，对他说：当事人来了，听她跟你解释。他也松开手，整理松散开的领带。 小地瓜委委屈屈地跟女人叙述：人家说一样大的地瓜两样价，要跟我没完。女人听完叙述，拿起炉子上包好的烤地瓜对他说：大兄弟，这一块烤地瓜是七块多。他一字一句地说：昨天，你卖给我的那块地瓜，可是五块钱。昨天，我女人欲言又止。 大胡子对他说：我来解释吧。我先
7、告诉你，这烤地瓜不是她卖，是他卖。胡子先指了女人，再指着小地瓜。昨天你买烤地瓜那功夫，他上厕所了，她替他卖。昨天她卖给你的那块，也是七块多钱。你给了她五块钱，她怕你上班着急，没要那两块多零钱。顿了一下，大胡子加重了语气：那啥我再给你澄清一下啊，人家不是他老婆，人家是在这卖报纸的。 大胡子说着，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车前把上绑着一张贴满报纸海报的硬纸壳，车后座上捆着一摞报纸。大胡子接着说：“后来，她给了他七块钱。那两块钱是她自己垫上的。 ”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地瓜对女人说：哎呀大妹子，你真够意思。那两块钱我不能要你的，我还给你。女人对他说：烤地瓜六块钱一斤，这大个儿的，有一斤二、三两了，他要你七
8、块钱没错。大兄弟，他卖一块地瓜，挣不上块八角，要是再抹去个零头，几乎就不怎么挣钱了。说实在的，几毛钱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可对做小买卖的人来说，就是一半儿利润。谁出来干活儿都不容易，大家互相理解，别让人伤心。 听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总也不到市场买东西，对物价没有概念。对不起。说着掏出钱夹，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卖报女：给，还你昨天替我垫的钱。卖报女推开他的手：有零钱就给，没零钱就算了。 四 他开车走了，一路上想着今天的冲突：他误会了一块烤地瓜的价钱，误会了那两个人关系。卖报女给自己垫上了两块钱差价，小地瓜抹去了三角钱零头，这块八角的零钱，就是自己在高档酒店就餐时的一包纸巾钱，开车
9、时少打个把小时空调的汽油钱，而自己一个一脚油钱顶一块烤地瓜、年薪几十万的有钱人，为几角钱大打出手。他想了想，觉得很不开心。 第三天早上，他又开车经过立交桥下。蔫蔫地对小地瓜说：你家地瓜挺好吃，给我来块大个儿的。然后对卖报女人说：你都卖啥报纸呀？女人流利地说出几样报纸的名称：晨报、日报、晚报，还有娱乐新闻、体育世界他说：一样儿给我来一份。 女人麻利地拣出几样报纸，嘴上说出价钱，连着烤地瓜送到车窗边。他递上二十元，说，零头不找了，就顶前天的烤地瓜钱。女人拒绝，低头在围裙的口袋里找零钱。他轻轻启动车子，开走了。 从这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他经常从立交桥下走，买一块烤地瓜和几份报纸。次数多了，面孔熟了，小
10、地瓜卖给他的烤地瓜都不上秤称了，用手掂量掂量说个价钱就给他，他问都不问，要几块钱给几块钱。时间长了，不等他的车在路边停稳，一卷报纸和一块热乎乎的烤地瓜就出现在车窗边上。打开车窗接过这份独特的早餐，再和修自行车的大胡子摆手致意，他开心地开车上班。天暖和的时候，卖报女偶尔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亲切感十足的笑脸。 他忽然觉得立交桥下的这几个人挺好的，卖报女人的亲和、小地瓜的柔弱、修车大胡子的魁梧，都让他觉得不招人烦。每当想起这个冬天里有香甜的烤地瓜吃，他严重烦躁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至于车后座的报纸，他几乎从来就没翻开看过，但他还是时常去立交桥下买报纸。 新年过后，公司业务有了起色，他出差去南方住了一段时
11、间。到了南方，他也串胡同去找卖烤地瓜的摊子，却很难找到。他盼着早点回家，到立交桥底下，吃上一块地道的干瓤烤地瓜，看一眼有着自己城市名字的报纸。 开春的时候，他回到了家乡，发现家门前的立交桥拆掉了。桥没了，自然没看见桥墩下那三个熟悉的摊子。他有些失落，心想，也许等桥修好了，他们三个就出现了。 立秋刚过，立交桥就修好了，东西一层，南北一层，还有转弯的辅桥，不再有立交桥上亮红绿灯的特色，也不堵车了。可是，他还是没看见卖烤地瓜的炉子和炉子边上的卖报摊。他安慰自己，可能到了冬天，卖地瓜的就出来了，卖报纸的也跟着出来了。 五 一场清雪之后，他终于在桥下看见了大胡子的修车摊。立交桥下的一个角落里，桥墩的水泥
12、墙上挂着规范的修车标志牌，五个旧轮胎摆成奥运五环图形。大胡子一边干活一边听广播，交通热线在播报路况：吉祥立交桥改建工程已经完工，大大缓解了该路段的紧张状况 他走上前打招呼：你们终于出摊了！大胡子抬头：噢，是你？怎么没开车？他回答：车停对面的饭店了。大胡子拉出一个小马扎：坐一会儿。 他坐下，掏出烟盒递给大胡子。大胡子推开：这么贵重的烟我抽白瞎了。大胡子抬头看桥：桥这么一修，比以前宽敞了，你们的车也好开了吧？ 是，比以前顺畅多了。他回答。 我听说，拆桥是什么委员出的主意。我估计这个委员肯定是个开车的，绝对不是桥下摆摊儿的。 他说：拆桥提案是我提交的。几年前我在政协当委员，我提的。大胡子直视他高声问
13、：你提的？！随即又改了口吻：提得好。桥不拆，总堵车，你们开车的闹心。他打量四周：他俩呢？ 谁呀？ 卖烤地瓜和卖报的。 走了。 走了？ 不走不行。立交桥改造后，桥下的人行道变一级马路了，城管不让摆摊了。 哦，这样啊。听了这话，他有些心乱。那你咋还在？他追问大胡子。大胡子说：我托人办个固定修车点，就留下了。要是不拆桥，或许他们还能在这儿摆摊干点儿啥。他给出主意：在桥边租个门市，一样做买卖。大胡子瞥了他一眼：哥儿们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租门市那得多少钱？他们都是小本生意，上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那他们能去哪儿？他忽然有些愧疚。大胡子：嗨，我们这帮人，生来就是奔波的命，在哪儿都能将就着活。他有些失落。 大胡子的问话打断了他沉沉的思绪：哎，你知道不？俺们背后叫你啥？ 叫我啥？他有些好奇。 叫你“皮卡” 。 为什么？他更好奇。 大胡子笑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回吵完架你开车走，小地瓜看着你的车，特别不忿：牛气啥？不就是开辆半截美货车吗，这要是开辆高级轿车，那还不把尾巴撅到天上去了。路边有明白的人笑了，告诉小地瓜：人家开的不是半截美货车，那是皮卡，高级车，一辆顶好几辆半截美。从此以后，俺们就背后叫你“皮卡” 。 “皮卡”挤出一丝微笑，带着丝丝酸涩：说实话，他卖的烤地瓜真挺好吃的。W 责编/王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