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鹿传霖：贤臣的黄昏鹿传霖一心为国，任劳任怨，但他缺乏长远的政治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智慧，无法做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1902 年一个夏日的傍晚，英国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刚刚结束与清廷重臣荣禄的会谈。临别时，荣问道：“汝是否愿意见见鹿传霖？”李提摩太虽然对荣禄的建议兴趣不大，但碍于情面，李还是答应跟鹿见面。荣马上替其安排妥当。 次日下午，李提摩太如约见到了他印象中的这位“上了年纪的固执的绅士” 。然而令其大感意外的是，鹿传霖并不守旧油滑，他开门见山道：“中国比以前差多了，并且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坏。 ”接着鹿如饥似渴地向李求教有关改革的各种问题。 于是本来并不值得期待的应酬，却让李提摩太对鹿传
2、霖有了出乎意料的好感：他“以一种巨大的热情坚持自己的观点” 。李同时深深感到，“偏见误导了他，使他无法对事物形成正确的判断” 。 见面前后竟有如此鲜明反差，这个鹿传霖到底是个怎样的官员？ 四方历练 鹿传霖，字润万，又字滋轩，号迂叟，祖籍直隶定兴，1836 年出生于贵州。定兴鹿氏，可不是小家小户，在明清两朝，那绝对是一方名门望族，数百年官宦世家。明永乐年间，鹿氏一世祖鹿荣，由滦平迁徙到定兴县西江村，从此定居繁衍。自 1581 年第七世鹿久征中进士起，至清2末鹿传霖，鹿氏家族共出了 12 名进士、33 名举人，可谓功名显赫， “世受皇恩” 。 明末鹿家出了两位顶天立地的忠义之士。一位是第八世鹿正。
3、他终生不仕，但心有社稷，胸怀苍生，面对阉党擅权、民不聊生的惨况，他毅然联合直隶大儒孙奇逢、张果中，反对魏忠贤专政，积极营救遭受构陷的忠良，被时人誉为“范阳三烈士” 。 鹿正长子鹿善继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文采出众，进士出身，官至太常寺少卿。鹿善继曾辅佐兵部尚书孙承宗，督师山海关，击溃后金，收复失地。后清军入关，逼近北京，鹿积极抗清，屡次打退清兵。但终因敌众我寡，兵粮不济，京城沦陷，鹿善继自杀殉国，后谥号忠节。鹿正得知儿子死讯后，仰天长叹：“吾儿素以身许国，今果死，吾复何憾事！”在张廷玉等人编修的明史中，曾赞颂鹿善继等义士：“其英风义烈，固不可泯没于宇宙矣！” 到了鹿氏第十五代传人鹿丕宗（鹿传
4、霖之父） ，亦未尝辱没门庭。他在贵州任职二十余年，做到都匀府知府，为官堪称正直廉洁。1856 年，贵州苗民起义，攻陷都匀府，鹿丕宗自焚殉职。为了表彰鹿丕宗的忠义之举，清廷下旨照三品例从优议恤。御赐恤赏祭葬银两，敕建专祠，入祀京师昭忠祠。命直隶、贵州省城、都匀府城昭忠祠，国史立传，予谥壮节，御赐碑文。 正是如此忠烈的家族背景与相当正统的言传身教，鹿传霖自小便立志要做国之荩臣。他自幼“体质素强，性尤敦敏” ，8 岁开始研读六经，为其日后为官做人积淀了良好的传统文化基础。 3按理说，既然父母是朝廷追认的烈士，作为忠义之后，光靠政府的抚恤与老爸老妈的名气， “官二代”鹿传霖这辈子算是吃喝不愁了。不过，
5、鹿绝非终日碌碌无为之辈，他不想啃老本。处理完后事，鹿传霖马上投入科场拼搏之中。他果然是棵读书苗子，23 岁那年，他科考折桂，并以举人身份跟随钦差大臣胜保，镇压捻军起义。他凭借自己的才干，收降了濮州的捻军，以功授同知，从此步入仕途。紧接着三年后，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高中进士，开始了其游宦四方的政治生涯。 鹿传霖的官途可谓一帆风顺。在翰林院待了没一年，他格外幸运地外放广西，出任兴安县知县。下车伊始，鹿便走街串巷，体察民情，集中精力解决民生，同时还几度参与剿匪运动，政绩十分显著。鹿的勤勉得到了湘军大佬刘坤一、刘长佑的赏识， “先后疏荐其授知，朝廷自此始，明年调临桂” 。1866 年，鹿传霖升任桂林知
6、府，而这一年，他刚过而立。 官职越高，权力越大，只要有心从政，自然大有可为，这本就是水涨船高之事。这在鹿身上得到了极佳的印证，荣升桂林知府。他因“广西乡试多贿通?录” ，花大力气整治科举舞弊，保证考试公正性。后调任福建按察使，刚上任就遇上棘手的教案。当地教会吸纳地痞流氓入会，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百姓无处伸冤，于是时常采取极端行为，几至酿成群体性事件。鹿了解实情后，严饬地方官员， “勿妄意轻重，又与领事约，不得收违法者入教” ，最终“民赖以安” 。1883 年，鹿擢升河南巡抚，带头清算全省各州县纳粮积弊，追讨各种坏账亏空，财政收入岁增 30 余万两。两年后，鹿西迁陕西巡抚。1890 年，黄河因暴
7、雨骤降，与洛水合流，泛滥成灾，肆虐各地。鹿上奏朝廷，请得二十余万两治河官帑，命4人沿岸筑石建堤 30 多座，使得黄、洛二水各归其道，未造成大的灾患。 戊戌年，鹿传霖奉旨赴任四川总督，这个贵州出生的河北人终于坐到了国之疆臣的位置。历经三十多个春秋的磨砺，鹿已经成为一名极具基层执政经验且富有管理省级区域能力、既善于处理突发事件又能做长期发展规划的帝国大吏。 而此时他 59 岁，按照那时的官场惯例，这尚是个做大事的年纪。 仕途顿挫 做官本来就是个高危职业。四川总督的位子还没坐热，鹿传霖便遇上事了，而且遇上大事了。 摆在鹿总督面前的是两件大事：成都教案与瞻对叛乱，一件属于涉外案件，一件属于边疆问题，二
8、者虽然性质迥异，但皆是历史遗留问题，且不容有失。 经过比较，鹿传霖决定先从平息教案着手。自从被迫通商开埠后，四川民教矛盾便迭兴不绝。1895 年马关条约的签订，重庆等地开放为商埠，更是激起了又一波反洋教浪潮。当年端午节，前来观看庆祝活动的英国人与成都居民发生口角，遂引发剧烈冲突，群众怒烧教堂。很快，反教活动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遍布四川各地，局势处于失控的边缘。清政府也顿时慌了手脚，催促“处理群体性事件能手”鹿传霖立即赴川上任，平定事端。 到了成都，鹿传霖既没有向洋人示好，更没有袒护官员，而是召集所有下属研究事态及解决方案。经过几番讨论，鹿得出了如此判断：此次教案虽然起于英国，但英国在省城内外被
9、毁的教堂仅七处，美国被毁5三处，赔款不至过巨，并且英国有迷害幼孩一事，理屈词穷。而此次教案中的法国一方最难办理。法国教堂被毁达 20 余所，丢失存款 20 万，却谎称丢失七八十万，分明是有意多加索赔。故鹿上书朝廷，主张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 这一招果然奏效。经过反复据理力争、软磨硬泡，4 个月后，法方赔款大体议妥。然而由于属下交涉不利，英美方面迟迟不能确定。此时清廷高层担心久拖下去，恐生变故，于是急命鹿传霖尽快结案。鹿虽然心有不满，但只得遵旨办理。为了避免之后再出现同样的缺憾，鹿事后特意呈上一份奏折，提出三条建议：第一，今后地方大员必须督率下属，遵从政府的规章制度，凡遇有与洋人交涉事宜，地方官员
10、一定持平迅速办理。第二，对洋人的教堂、医馆必须加以保护，不许再疏忽大意。第三，及时开导民众，消除民众的疑惑，不许造谣生事，以保和平。 处理完教案，来不及休整，鹿传霖又马不停蹄地去处理边疆困局。较之于突如其来的教案，瞻对叛乱问题则是盘根错节、由来已久。瞻对（今四川省新龙县） ，位于川省西部，靠近西藏东界，是四川与西藏相通的关键纽带，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瞻对本来分为上、中、下三土司，随着各土司势力的扩张，至道光年间，中瞻对的实力最为强大，其首领工布朗结尚武力，逐渐吞并其他两土司。之后，工布朗结不断侵扰周边各土司，造成这一地区长期动荡不安。1865 年，川军在藏军的协助下，用时 3 个月，才将工布朗结
11、之乱平息。平叛土司之乱后，达赖向清政府邀功求赏，而清政府竟把瞻对划入达赖管辖之内，导致这一地区非但没有得到安宁，反而再度陷于长期不稳定状态中。 6鹿传霖到任时，政治环境愈加复杂。外有英俄两国暗地联络西藏土司，企图攫取当地权益，内有第十三世达赖利用瞻对问题不断滋事，局部矛盾渐有上升为川藏冲突的趋势。平叛之后，鹿传霖决心采取改土归流的方式，先把瞻对收回四川，再以瞻对为关节点，逐步实现对其他各土司的整顿治理，最终达到保川图藏的目的。 鹿的这套方案堪称深谋远虑、一劳永逸。但清廷在瞻对是否收归中央管理问题上，态度摇摆不定，最终没有采纳鹿传霖改土归流的建议。然而，不仅自己的方案未得到采纳，鹿传霖反倒被达赖
12、倒打一耙，因此事被莫名其妙地被罢免总督职务。功劳无人赏识，反而遭受不白之冤，鹿满腹愤懑与委屈。 真是可惜了鹿传霖呐，为朝廷竭尽忠心，却换来免官归乡。 勤王奇勋 怎奈鹿传霖天生有一颗忠君之心，一旦有机会，必当替朝廷肝脑涂地。 戊戌政变后，荣禄全面掌权。很快，荣便举荐在家蛰伏三年之久的鹿传霖复出，担任广东巡抚。鹿传霖同荣禄的关系可不一般。当鹿还是陕西巡抚时，曾收到直隶同乡、当朝大佬李鸿藻的书信。信中李向鹿推荐新任西安将军荣禄，希望二人能和衷共济。此前荣禄与李鸿藻同为京官，交谊匪浅，已结拜为金兰。所以，荣禄若想在陕站稳脚跟，就须同当地官员搞好关系，他借助李鸿藻这层关系来向鹿传霖示好，也再自然不过。况
13、且荣禄确实才略过人，鹿对其钦佩有加，二人由此在西安结下了深厚的交情。正是在好友荣禄的力挺下，本来有“不良记录”的鹿传7霖，两年内连连升职，官拜两广总督。 1900 年夏，义和团蜂起，八国联军侵华，两宫逃往西安，北方地区一片狼藉。此时南方各省督抚为了维护地方稳定，纷纷倡议东南各省联合自保运动，史称“东南互保” 。此时仍署理江苏巡抚的鹿传霖，面对两宫生死未卜的情形，再也按捺不住，迅速招募三营兵力，亲自统领北上勤王。鹿传霖的忠心换来了慈禧的赏识，在西行途中，命其以候补尚书入值军机。护送两宫至西安时， “擢左都御史，迁礼部尚书，兼署工部，改授户部” 。 当慈禧驻跸山西之际，鹿上呈了一份轰动一时的奏折新
14、授两广总督鹿传霖奏陈请于西安建新都折 。鹿传霖分析了当时所处形势，认为不可草率回京，以免受制于洋人。他还陈述了西安地利、人和、历史沿革等诸因素，再加上其本人曾在陕西任巡抚多年，经营筹划已见成效。基于此，鹿传霖恳请两宫“择期启銮，前赴西安，早定迁都大计” 。鹿的这一建议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引来士林一片哗然。 虽然最终两宫没有在西安建立新都，但还是采纳了将西安设为行在的建议，鹿的主张实际影响了清廷主政者的决策。这也说明慈禧已将其视作心腹股肱之臣。 勉为其难 重创之后，必有反省；痛定思痛，求变当先。1901 年 1 月 29 日，尚在西安避祸的慈禧发布了全面变法的上谕，清末新政之帷幕徐徐拉开。老佛爷能
15、下定决心推行改革，鹿传霖在其中之作用颇为微妙。 其实鹿对所谓新政并无具体规划，亦无甚大热情，促使他积极运作8此事的幕后推手不是旁人，就是自己的小舅子张之洞。早在贵州时，鹿、张两家便已是至交。鹿丕宗与张之洞之父张?志同道合，来往频密。少年时代，鹿传霖与张之洞常“以文行相砥砺” 。后来鹿又娶张之洞三姐为妻，二人可谓亲上加亲。故鹿、张各自步入政坛后，时常鸿雁传书，彼此出谋划策。 自从北上勤王后，鹿传霖火速入值军机，参预政要，跻身为朝中仅次于荣禄的重臣。眼看着姐夫得势，张之洞喜在心头，他写信给鹿，强调朝廷必须进行大规模变法，否则倾覆就在眼前。鹿自然领会于心，联合荣禄在慈禧面前力倡改革之必要，终促成改革
16、大计。不唯如此，鹿传霖还帮张之洞拉近与荣禄的关系。当时英国大使认为荣禄是同刚毅、董福祥一类的保守官僚，应当严惩。张之洞闻风向英使提供荣禄剿灭拳民、不愿开战的种种证据，极力为其辩白。鹿得知后便顺水推舟，将此事告知荣禄。荣对张之好感陡增。这为之后张所提出的改革主张得以通过预作铺垫。 既然朝廷宣布变法，但究竟如何具体操作，两宫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这又成为各地督抚猜测揣摩的焦点。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张之洞再次致信鹿传霖，探询“究竟此事慈意若何？略园（指荣禄）能透彻否？各省能否切实复奏？哪几种事渴望更张？”对于小舅子，鹿自然倾囊告知，既透露了两宫对于改革的真实想法，又梳理出高层对于推行新政的大致思路，同时
17、提醒张之洞所需谨慎之处，最后力劝其起草一篇够分量的奏折，可谓知无不言、道破天机了。正是凭借鹿的“线报” ，张联合刘坤一递上江楚会奏变法三折 ，一举迎合圣意，为未来的变法规定了方向。 9作为一名传统官吏，鹿传霖自然洞察不到改革所蕴含的诡异玄机。但终日参与其中，他也逐渐体会到改革在兴利除弊的同时，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也着实可怕。鹿深感改革如同一头难以驯服与揣测习性的野兽。而这种感觉，随着进程的推进，愈发强烈。 清末学制改革，其中关键一环即废除科举。张之洞与袁世凯皆力主之。此建议若想被采纳，必须经过当时主管改革事宜的机构政务处之审核批准。政务处共有八名大臣，瞿鸿?、张百熙、荣庆皆表示赞同；奕?、昆冈起初
18、不置可否，后来经袁世凯劝说亦点头允可；孙家鼐虽持有异议，但碍于情面，终作出妥协；唯有王文韶从头至尾坚决反对。鹿其实并不十分赞成停废科举，毕竟若缺乏后续保障措施，势必造成大量士人失业，招致极大的社会动荡。然张之洞为自己姻亲，且多数大臣赞同停废，鹿感到势单力孤，只好随波逐流。张之洞多次致函鹿传霖，望其说服王。鹿只好反复苦劝，依旧未能改王立场。1905 年夏，清廷开掉王文韶政务处差事，鹿传霖唯一的盟友突然离开，废除科举遂由此坐实。 不出鹿之所料，废除之后，诸多隐患一一浮现，社会怨声载道。连张之洞也“见新学猖狂，颇有悔心” 。鹿更是后悔之前做了墙头草，于是暗中授意民政部参议刘彭年、翰林侍读学士恽毓鼎、
19、给事中李灼华同时具疏请复科举，惜朝廷留中不发，后遂无敢进言者。鹿只得兀自蹉叹决策不力、覆水难收。 对于统治者而言，改革从某种意义上讲，实际即政治利益的重新分配，在这场残酷的洗牌过程中，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像庆亲王奕?，便借新政之名，疯狂索贿敛财，几年间已富可敌国。鹿意识到，改革已10扭曲成少数特权阶层的敛财游戏。 油尽灯枯 由于青年时期长期随军作战，饮食与休息不规律，鹿传霖积劳成疾，落下了一身病。后来四处任职，鹿往往夙兴夜寐、埋头案首，旧病时常复发。如其刚到河南巡抚任上，便“病泄数月” 。后来转任陕西，他病情严重，不得不“引疾归里” ，四年后方才调理妥当，再度出山。 自从进入中枢后，繁重的政
20、务与诡谲的斗争让鹿心力交瘁，他的痔病一再复发，使其苦不堪言。年届七旬的鹿传霖已是垂垂老矣，他四次上疏，要求解职归养，均被清廷“温谕慰留” 。不得已，鹿拖着病躯为清廷效力至生命最后一刻。1910 年 8 月，病情危殆的鹿传霖向清廷上遗折，恳求摄政王： 方今时局阽危，列强环伺，民穷财尽，灾异迭乘，内忧外患，在在可虞伏，愿监国摄政王辅导我皇上，励精图治，及时自强，举凡用人、理财、练兵、兴学诸大政，力求实际，痛除积弊，但能忧勤惕励，终必转危为安！ 数日后，鹿传霖病逝，享年 75 岁。 鹿氏殁后，时人感慨“楚北事起，或谓传霖在，国祸必不至此，海内识与不识，佥痛惜之” 。其实，即使鹿活到辛亥年，也不过是多了一位目睹历史巨变的见证者而已。鹿传霖，这位晚清贤臣无可奈何地步入黄昏，而他身后的王朝，也迎来了最后一抹残阳。 作者单位：中央党校 责任编辑：王封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