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论金元时期全真教的善恶观念摘 要:金元战乱时期,传统社会伦理遭到严重破坏,各种恶行屡见不鲜,引人归善遂成急务。难能可贵的是,具有浓厚儒家色彩的全真教,自觉地宣扬善恶观,劝导人们向善止恶。全真教在善恶观上主要是糅合儒释道三家,重点是援引佛教的善恶观,其主要目的不在于理论创建,而是注重于善恶的实践性。其主旨就是引导人们放弃杀盗,摈弃欲望,甚至希望人们逆来顺受,企图以此化解那个时代所充斥的仇杀和叛逆。这种消极的思想,对人们的反抗斗争当然是一种精神枷锁,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社会教化作用。 关键词:金元时期;全真教;善恶;佛教 作者简介:李洪权,男,历史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师,从事金元史研
2、究。 中图分类号:K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3)05-0170-07 人性善恶问题是中国古代人性学说的中心问题1(P78) ,也是中国古代思想家探索道德起源问题时无法回避的哲学命题。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思想家们从人的自我认识出发,主要从理论而非实践层面来思考善恶问题。也有例外,即把善恶问题与实践密切联系起来,以期直接作用于社会伦理,最显著者莫过于金元时期全真教对善恶观念的宣扬与敷化。全真教的这种观念价值取向,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它与女真、蒙2古突入中原所造成的伦常崩解有直接关系。在战乱中,各种恶行轮番上演,元好问叹曰:“适当斯时,人情甚不美,重为风俗所移,幸
3、乱乐祸,勇斗而嗜杀,其势不自相鱼肉,举六合而墟之,未艾也。 ”2(P471)这种社会心态表明,传统的伦理道德几近解体,不复存在规范人伦的社会功能。遭逢其时的全真教,对此并未置若罔闻,而是利用教内儒士云集的条件,广泛宣扬善恶观念,劝善止恶,以导人恢复人性的常态。总体来看,全真教在善恶问题上基本没有形成自己的新见解,但却有着强烈的时代特征和突出的实践色彩,值得系统探讨。这个问题尚无专文论及 1,本文不揣谫陋,试作探讨,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思想来源:善恶报应论 全真教虽属道教一脉,但其公开主张道释儒 “三教合一” ,教祖王重阳(11121170)宣称:“三教者,如鼎三足,身同归一,无二无三
4、。三教者,不离真道也,喻曰:似一根树生三枝也。 ”3(第 25 册,P802)全真教的这种门风,流衍甚广,后继者往往兼取道释儒而传教,并无滞碍。明白这点,全真教在宣扬善恶观念时语涉道释儒“三教” ,就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了。总起来看,为广敷教化,金元时期全真教在宣讲善恶观时既采用道教的“承负”说,也吸收儒家的“人性”论,当然,更多的是借用佛教的“善恶报应”论,这是构成其善恶观的主要思想来源。就现有资料看,在全真教发展的早期,教团骨干有关善恶问题的认识,几乎都围绕佛教的善恶报应论而展开,这里我们以此为基点进行论述,以见全真教善恶观之渊源所在。 道释儒虽都有关于善恶问题的理论认识,但从社会效果看,佛教
5、的3善恶报应论无疑是止恶从善的最方便法门。4(P45)佛教认为善恶有报,善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因果轮回,无人能逃此律,其社会影响也最为深远。全真教没有放过这一优势资源,而是尽可能地借用。从零星史料判断,在善恶问题的认识上,王重阳受佛教的善恶报应说影响极深。 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中说,修行之法包括“先须持戒,清静,忍辱,慈悲,实善,断除十恶,行方便,救度一切众生,忠君王,孝敬父母师资”3(第 25 册,P802) ;成为最高级别的“仙”即“天仙”需要“孝养师长父母,六度万行方便,救一切众生,断除十恶,不杀生,不食酒肉,邪非偷盗,出意同天心,正直无私曲” 。3(第 25 册,P802)这里提到的“
6、十恶” ,本佛教用语,也称“十恶业” 、 “十不善道” ,它是针对“十善” 、 “十善业” 、 “十善道”而言的,佛经在阐述善恶报应问题时经常提及。 “十恶”指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瞋恚、邪见,反之为“十善” 。犯此“十恶” ,或下地狱,或为畜生,或成饿鬼;如转世生人,也有短命、多病、贫穷等恶报。5(P620-621)王重阳在弘教时一再强调“断除十恶” ,实是借用佛教关于善恶报应论的因果律,导人止恶从善。王重阳创教突出强调这种戒制,这对刚刚经过宋金易代时遭受血腥战争荡涤的中原社会来说,具有更为特殊的时代意义。 王重阳弟子、全真教第三任掌教谭处端(11231185)对善
7、恶问题的理解也秉自佛教,这在水云集示门人语录中表现很明显。他直接引用佛教大乘起信论里“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3(第 25 册,P852)的说法,认为人性恶的根源来自“有心” 。 “何为有心?4盖缘众生有贪嗔痴三毒孽、无明心。 ”3(第 25 册,P852)谭处端此说带有浓厚的佛教意蕴。佛教认为,贪欲、嗔怒和愚痴这三种毒“心”是导致众生作恶的主要精神根源,人类所有的仇视、纠纷乃至战争等一切恶行均由此而生,只有“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才能净化心灵,圆满幸福。在谭处端看来, “贪嗔痴三毒孽”其实也是“无明心” ,它是产生“不善心”的根源。所谓“不善心” ,是指“一切境上起无明心,悭贪
8、、嫉妒、财色心,种种计较,意念生灭不停” ,只有“降伏除灭众生不善心,要见本来父母未生时真性” ,才能跳出生死轮回,步入天堂。3(第 25册,P852)很显然,谭处端主张清除意念中的贪、嗔、痴等“三毒孽” ,实与其师所引“十恶”一样,都是利用佛教久已成熟的说教警悟世人,引导人们消除作恶的心理根源。 在全真教早期骨干里,全真教第四任掌教刘处玄(11471203)的善恶观念值得特别注意,其内容主要体现在其门人编录的长生真人至真语录中。关于善、恶的界定,刘处玄说:“善者,方圆曲直应物而顺于人也。 ”“恶者,人之不肖也。 ”3(第 23 册,P708)可见,在刘处玄这里,善、恶的标准变得非常简单,只要
9、人的思想、行为顺应人道,即可归于善的范畴,反之就是恶。但这样的说法显然过于笼统,所以刘处玄对善又进行了详细分类:“不生万恶则谓之真善也;不著万物则谓之清善也;达理则不读万经,则谓之通善也;达妙则不穷万化,则谓之明善也;不害万形则谓之慈善也;不厌万浊则谓之应善也;不非万人则谓之德善也;不求万有则谓之道善也;不起万私则谓之公善也;不忘万慧则谓之常善也。 ”3(第 23 册,P708)这十类具体的善,如果和佛教5的“十善道”相比,颇有暗合之处,基本涵盖了向善的主要途径,具有很高的实践价值。特别是“不生万恶” 、 “不害万形” 、 “不非万人” 、 “不求万有” 、 “不起万私”等规定,对当时人们向善
10、的品格修养尤具指导意义。 实际上,刘处玄向善止恶的说教,也主要来自佛教的善恶报应论。刘处玄根据这种观念,认为“人之生纵其恶,则死沉于恶道轮转也” , “人之生不修其福,则死沉贫贱轮转也” 。3(第 23 册,P713)可见,今生纵恶是死后轮回到“恶道”的前因,今生不修道也是来世轮回到“贫贱”的前因。他还说:“常恶者积愆也,常善者积德也,有愆则阴苦也,有德则阳乐也。 ”3(第 23 册,P717)意谓常作恶的人要遭受“阴苦” ,而常行善的人则可享受“阳乐” 。这类说法,明显是对佛教善恶报应论的另一种解释。不过,刘处玄对佛教的善恶报应论也有发挥,他把古人敬畏的“天”作为惩恶扬善的最高权威,从而把佛
11、教的善恶报应论和儒家的天人感应论有机地结合起来,更增加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神秘色彩和无穷威力。这种由天执行的恶报,比佛教的因果律更直接,更易产生威慑的力量,这类说法当能给时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王重阳、谭处端、刘处玄等为代表的早期全真骨干,在宣传善恶观念时并未刻意构建属于本教的理论体系,而是主要借鉴佛教之成说,略加拓展,广泛宣扬,目的主要在于急时代之所需,导人恢复常性,重建社会伦理。随着蒙古侵入中原,全真教因缘际会,深受蒙古贵族的崇奉而烜赫一时。面对比宋金易代之际更加凶险的社会环境,全真教在早期骨干奠定的基础上,继续进行善恶教化,但其思想主旨却发生了某些改变。 6二、思想主旨:劝善止恶
12、在全真教发展史上,第五任掌教丘处机(11481227)是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在金元之际的纷乱世局中,权衡利弊,最终选择蒙古作为政治靠山,为全真教臻于鼎盛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同时,由于蒙古军队嗜杀成性,动辄屠城,中原地区兵连祸结,人心叵测,全真教初创前不久的社会惨象再次出现,它依然面临着伦理失序的老问题。如果说,全真教的善恶教化在金代是大兵之后导人归善,那么,在金元之际则是兵燹之中止人作恶,这个主旨,决定了全真教在善恶观念上具有极强的针对性。 全真教宣讲善恶观最著名的,首推丘处机,其事例当然是人所熟知的雪山讲道。本来,丘处机对善恶问题似不太关心,其诗词集磻溪集所及绝少,从蛛丝马迹看,他也利用佛教
13、善恶报应说讲善恶之道,如“深信皇天辅德,善因恶果分明”3(第 25 册,P837)诗句,可证。在为成吉思汗讲道时,丘处机有“行善进道,则升天为之仙;作恶背道,则入地为之鬼”3(第 3 册,P387)的说法。但丘处机讲道的对象不是一般人,而是当时威震四海的蒙古大汗,善恶报应论在他这里必须改变,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下地狱,虽然成吉思汗其时已杀人无数。为此,丘处机说:“帝王悉天人谪降人间,若行善修福,则升天之时,位逾前职;不行善修福,则反是。天人有功微行薄者,再令下世修福济民,方得高位。 ”3(第 3 册,P387)意即帝王如果行善,则最后既升天又升职;如果不行善,即所谓“功微行薄”
14、,虽可升天,但职位有所降低,来世还当帝王。可见,全真教的善恶报应论并非具有普适7性。这种为帝王设计的善恶报应说,是丘处机专为成吉思汗量身定制的,这对成吉思汗青睐全真教,当有重要作用。 丘处机的弟子、全真教第六任掌教尹志平(11691251)比较关注善恶问题。尹志平的善恶观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认同孟子的性善论,二是承认佛教的善恶报应说。尹志平主张性善论,实际与他修道时所强调的“真性” 、 “常性”或“本来之性”密切相关。正如学者所说,这种真性、常性或本来之性是五行不到处、父母未生前的状态,其本质是真空,并有“光明”存在。4(P109)这个“光明”是真性的客观反映,“光明大则性大,光明小则性小”
15、。3(第 33 册,P175)而使“光明”显现的途径,就是炼就“平常心” 。尹志平说:“平常是道也,世人所以不得平常者,为心无主宰,情逐物流,其气耗散于众窍之中。 ”3(第33 册,P155)因此,只有像孟子所言以“志”帅气, “不令耗散,则化成光明,积之成大光明” 。3(第 33 册,P155)显然, “光明”作为真性的重要标志,其本质是与善相通的,因为爱境物欲的熏染才使它蒙蔽不明,而这正是产生恶的根源。至此,我们可说,在尹志平这里,善就是真性,恶就是欲望。 那么,如何趋善避恶?尹志平认为,恶善犹如阴阳,是相依而存的矛盾体。但向善还是向恶,则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对此,尹志平从心志角度提出两种方
16、法:一是心存“慕善恶恶之念” 。他说:“凡称人善,己慕之;称人之不善,己恶之。慕善恶恶之念,既存于心,必自有心去取者。行之有力,则至于全善之地。 ”3(第 33 册,P155)二是“自辱自耻” 。他说:“前辈修行,尘尘刹刹,体究念虑,觉一念恶则必自陈说于8人,使自辱自耻,冀不复生于心。 ”3(第 33 册,P166)通过意念来控制和剔除恶的念头,是尹志平在宣扬善恶观时独具的特色。 但尹志平从善恶角度施以教化,其主要根据还是佛教的善恶报应论。他认为,人生的现实都是命中注定的,强求不但无益,还可能积成恶业,实际这是劝导人们放弃对各种欲望的追求。更严重的是,在追逐欲望中所产生的恶业,早晚要遭到报应。
17、用尹志平的话说,就是“善恶皆有还报小逆小顺,尚必还报,果有损人害物之恶,岂得无报?”3(第33 册,P171)据此,尹志平认为,现世苦难是“还宿债” ,是前世种下的苦果。他甚至说:“凡人无故遭人欺罔困辱,或至杀害,莫非还宿债也。”3(第 33 册,P161)这种不近人情的说法可谓荒谬至极,但却体现了尹志平的另一番苦心,即把现世的苦难归因于前世,以缓解乱世中人们之间的对立情绪,否则社会就永无宁日。这是尹志平期望社会安定的一种消极无奈的思想。 与尹志平论善恶兼取儒、佛两家不同,全真名道王志谨(11771263)对善恶的理解是道、佛杂用,其核心仍是借鉴佛教的善恶(因果)报应论。王志谨对善恶的定义非常
18、简洁,在回答“如何是善恶”的问题时,他说:“一切好心皆为善,一切不平心皆为恶。 ”3(第 23 册,P731)何谓“好心” ,何谓“不平心”?王志谨并未做出解释。综合盘山语录中他对“心”的认识看, “好心”即“真心” , “不平心”即“尘心” 。他所说的“真心”具有这样的特性:无始无终,非有非无,生天育地,主宰万物。3(第 23 册,P731)显然,这种特性和道教所说的“道”属于同一范畴。从这点来说, “真心”就是“道” 。可见,在王志9谨这里,合于道者就是善。但由于“常人之心依着万尘,蒙昧不明”3(第 23 册,P723) ,遂使“真心(道) ”隐蔽不现,变为“尘心” ,这就是恶。王志谨从“
19、道”的角度规定善恶,实际上是给善恶问题披上了一层宗教的外衣,这为他进行善恶的教化提供了极其方便的凭借。 王志谨的善恶观也是依靠佛教的因果报应论建立起来的。因此,当有人问“未来托生之事”时,王志谨明确说道:“人生一世,随情自造,成个来世底模子,作善底造下个善模子,作恶底造下个恶模子先有此性,便有此物,谓如狠毒者为蛇,悭吝者为犬,淫杀者为豕,贪暴者为狼,大概皆类此。 ”3(第 23 册,P732)可见,今生已把来世的“模子(性) ”确定,托生时就得照此转世。这对当时狠毒、淫杀、贪暴的人来说,不啻是一张咒符。但对现世中受苦受难的人,王志谨和尹志平一样,也用“宿债”论来消弭人们内心的仇恨情绪。他认为现
20、世的苦难“皆是前因所结旧冤现世要还,须当欢喜承受,不敢辩证,承当忍耐,便是还讫;但有争竞,便是抵债不还,积累更深,冤冤重结,永无了期”3(第 23 册,P721) 。为消除“宿债” ,连苦难也得“欢喜承受” ,这种极端的逆来顺受的观念,最终只能起到消磨人们意志的作用。 在王志谨的因果报应论中,天堂、地狱分别是行善、作恶的最终归宿。他所构建的天堂、地狱是这样的:“天堂者阳界,主善主福;地狱者阴界,主恶主祸。 ”3(第 23 册,P730)根据他所描述的情形,天堂(阳界)的状态是清静、明晰、全善的,而地狱(阴界)的状态则是黑暗、肮脏、苦恶的。但在王志谨看来,善恶因果的报应并非不可避免,为此,他提出
21、了“阴阳壳”理论。 “如何是阴阳壳?但凡心上起一毫头许10私邪利欲恶念,便属阴壳;有一毫头许善念,便属阳壳。在阴则有恶报,在阳则有善报。若曾炼心,体如虚空,亦无善亦无恶,无丝毫挂碍处,作主得,则祸福着他不得,因果挽他不着,便是个出阴阳壳底人也。 ”3(第 23 册,P732)这里的阴壳和阳壳,与上面所提到的阴界和阳界属于相近的概念,它们分别是恶念和善念的总归宿。只有通过修道炼心达到“体如虚空”的境界,即既无“真心” (善) ,也无“尘心” (恶) ,则善恶因果都与他无涉,这样他才能超越阴阳的界限,从而也就不受天堂或地狱的限制。根据这种理论,王志谨认为,世俗的人不但绝无跳出阴阳壳的可能,而且因尘
22、心太重,最后都得下地狱。他说:“在家之人,未曾有一善念在心,十二时中只是图财图利,汝死我活,坑人陷人,一片无明黑暗业心,则堕在阴阳壳内,阳道上也去不得,怎生出得阴阳壳?便待要无罪福,无因果,不亦难乎?汝自造下,怎生避得?所以低头合眼,教他阎老理会去也。 ”3(第 23 册,P732)世俗之人因恶念缠身,最终都要被阴壳的“阎老”收去。这对当时“图财图利,汝死我活,坑人陷人”的社会现实来说,这种有恶念即下地狱的说法,多少总能起到些遏制的作用。 王志谨的弟子姬志真对善恶问题的看法,基本上是顺着其师的思路加以发挥,他也采用佛教的因果报应论和宿命论来劝导人们去恶向善。他有天网诗说:“天网恢恢不可欺,冥途黯黯卒难知。善因恶果因心造,地狱天堂各自为。饿鬼傍生贪里得,淹魂滞魄性中痴。劝君绝早寻归计,限到临头悔后迟。 ”3(第 25 册,P380)这里的“天网”和“冥途”应指“良心”和“邪道” 。 “良心”种善因,上天堂;而“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