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宛如烟霞“画舫录中人半死,倚虹园外柳如烟。 ” 抚今追昔,恍如一梦,面对眼前的残垣断壁,学者钱泳满怀辛酸,生于盛世末叶的他只能站在荒草丛中,看着“扬州梦”被现实无情打断。中国的伟大之地常有兴衰轮回的命运,而 1817 年的扬州,无疑正处于其中最痛苦的一个时期,它衰败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仅剩下过去的影子。瓦砾堆积在瘦西湖畔,双桐书室荡然无存,九峰园中奇石倾颓,一名老妇在片石山房架起锅灶,全然不知文人墨客曾在这里雅聚。是江北地区的萧条制造了这一幕,让危机从食盐专卖的衰落中发端,并因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动荡而加剧。尽管巧合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但如果追根溯源,便不难发现结局早已注定:扬州是一个脆弱的城市
2、,高度依赖政府的保护,当后者自顾不暇时,它只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食盐、水道和区域的衰落 漕粮、盐政,还有税关口岸的地位,是扬州兴盛的三个原因。财富从唐代便在此处汇集,即使经历了明末的兵祸,这里依旧是举足轻重之地:1749 年制订的关税定额中,扬州预计要上缴税银 20 多万两,在全国40 个税关当中名列第七;在 1735 年,扬州是上交超过 10 万两的九个税关之一。 从 16 世纪晚期至 19 世纪初,徽商和知识分子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精2英阶层,他们的状态,事实上决定着一方水土的兴衰。如同亚马逊流域的蝴蝶在加勒比海引发了一场风暴,安徽内陆的一系列变化,也以导火索的形式改变了扬州 100 年的
3、命运。 由于人口增长、米价上升,徽州的地价陡然走高,驱使徽商将资本从商业转入土地,令食盐交易的规模开始减退。扬州的局面,渐渐今不如昔,一名叫林苏门的绅士写道:“红白事先下支宾酒请帖,近日多有只领帖而不赴席者近日皆知穷,而不自讳。每遇儿女喜事,两家言省俭,不娶而赘” 。它看似巧合,实际是农业社会的必然,更何况盛世的余波远去,江淮的经济早已停滞不前。 而一系列外因,也摧残着日益凋敝的贸易:因为苗民起义,湖南船夫必须返回故乡,满载食盐的仪征盐船只能在武昌排队;1792 年引入的“封轮”制度更是破坏力巨大,盐船抵达后就被封存起来,然后依照抵达顺序卸货,运转效率由此大幅降低。 更可怕的影响来自朝廷,从
4、18 世纪 70 年代起, “报效”额不断升高,并在 19 世纪上半叶达到顶峰,盐税、运库和商人的资产经常被强行征用,用以抵偿因内忧外患而日渐紧张的政府开支。重重压力之下,盐商的状态每况愈下,1805 年的洪灾之后,他们甚至无法拿出足够的经费修缮水利设施。 朝廷也知道商人面临着压力,于是在 1813 年下令,改变水利工程费用的筹措方法,尽管新举措将支出主体转嫁给田赋,但地方官员却私下提高了商人的捐助数额。更不幸的是,货币出现了大幅贬值,据估算,1814 年的材料费较七年前上涨了一倍之多。 3通货膨胀还从另一个角度增加了商业的压力。盐在市场上以铜钱购买,但盐税却必须由商人以白银缴纳。据魏源的计算
5、,乾隆年间一两白银可兑 1000 文钱,道光初年兑换比率上升至 1500-1600 文,种种压力迫使商人提高价格,积压的盐量也因此直线上升。 食盐专卖中的问题早在 18 世纪 90 年代盐商引退时便有所显示,并在 19 世纪 20 年代变成了一场危机。有人将通货膨胀与鸦片贸易联系起来,将食盐专卖中的问题归咎于白银大量外流,但这种假说存在一个问题,即食盐销售的困难出现在 19 世纪之交,而通货膨胀直到 19 世纪 20年代依然不明显。尽管如此,在鸦片贸易活跃的 19 世纪 20 年代,盐商们确实正经历着明显的困难。正如当时扬州学者李澄记载的那样: 今实运之家不及曩者之半,而消乏者日渐告退。天下之
6、富商大贾,皆视两淮为畏途,裹足而不前。乃以数十家半虚半实之商,办百余万年清年额之引,难已! 商人自己也出现了问题。1822 年,大学士曹振镛提到了当时“首商”黄至筠的腐败。根据他的奏折,黄至筠连续多年垄断首商一职,为人贪得无厌,种种劣行,引发了公愤。因此,大学士曹振镛请求皇上废除首商一职,恢复总商轮流当值的制度。 更令人发指的是,黄至筠的罪行发生在盐业贸易的危机时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居然安然渡过了 1822 年的丑闻,事实上,他的行为不过是弊端的冰山一角。大致在这一时期,包世臣谈到了扬州育婴堂的管理不善:这个机构收容了 1400 多名弃婴,由盐政资金资助,其财务的管理漏洞百出,而且多被私人
7、挪用。 41830 年上任的两江总督陶澍早已对种种弊端有所耳闻。盐商们声称,为盐政机关的整修支付了数万两白银,而实际支出不到三分之一;用于资助德音、春台两个戏班演出的基金,最终被用来支付商人举办的家宴,更有甚者:“查淮商向有数百家,近因消乏,仅存数十家,且多借资营运,不皆(依靠)自己资本。更有以商为名,网取无本之利,并不行盐者。 ” 把扬州和汉口进行比较,这种景象尤其值得思考。罗威廉发现,活跃在汉口的两淮盐商, “总是将嘉庆和道光年间视为该群体的黄金时期” 。汉口是运往两湖之盐的销售点,占据了淮南盐产定额的大部分。看来如果不是与食盐走私联系密切的话,汉口就不可能繁荣兴旺。如果汉口商人生意蒸蒸日
8、上,而扬州商人却在困境中挣扎,那么我们不难判断,汉口的繁荣实际是以牺牲扬州为代价:大型市镇非常活跃,盐政中心却在衰落;非法食盐交易勃兴,官方贸易却在继续挣扎。罗威廉确实注意到,湖广总督发现 19 世纪 30 年代“(汉)大量(食盐)交易未经报告” 。 陶澍的调查揭示了 19 世纪上半期扬州的尴尬局面。一些有权势的商人继续过着奢侈的生活,低微的家族则走向破产。由于许多人都依靠盐政基金的管理不善来发财,因此毫不奇怪,他的整顿举措遭到了抵制。反对者在城里贴出两张揭帖,上面有对这位总督的讽剌。一名士绅描述了改革的后果,因为突然被剥夺了财富来源,来自“骄惰”家庭的妓女数量日益增多,或许出于相同的原因,良
9、家女子也被送去当女塾师,跟英国贫穷绅士的女儿很相似。 随着盐业贸易在 19 世纪初衰落,江北农村也遭受了痛苦。1796 年,黄河堤防决口引发洪灾,在大运河山东5段导致了数百万两的损失。这是水道系统崩溃的开始,1797 至 1809 年间,江北地区每年都要临时性或全部免除许多地区的赋税,并提供可观的灾害救济。1804、1805 和 1806 年水患接二连三。1807 年,用于保护下河耕地的堤坝需要维修,但损害程度太大,以至于地主们难以承受维修费用。总督铁保要求为此项任务筹集 17759 两银子,在六年之内偿还。 洪泽湖堤防由于工程和财务原因无法恢复,令水利系统的运转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比如 18
10、08 年提出修复高家堰,费用估计需要 150 万两。可就在文书往来期间,下河地区又发生了洪灾,结果到 1812 年,高家堰的水坝只剩下五座还在运行,其余则彻底陷入瘫痪。 在中国水利史上,道光年间是内陆水道系统崩溃的时期。唯独黄河稍显平静,但这份成功的水利记录,实际是通过将洪泽湖水排入扬州方向取得的。1828 年,江淮之水溢出周围数里,乌鸦以死畜为食。1832 年,数千农民聚集起来,反对掘开高邮的大运河堤坝向下游泄洪,但最后,当局用军队回应了所有的抗议行动。 被毁灭的城市 1850 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三年以后,扬州被太平军占领。城内人心惶惶,空气恶臭,水源污染,瘟疫流行,一名传教士写道:“灭
11、绝之神在这座不久前还非常富裕、安逸的城市上空盘旋,发起的攻击似乎永无止尽。 ” 不仅城里,乡村地区也遭到蹂躏。太平军在第二次和第三次攻击时来到北湖,向那里课以重赋,方志里出现了数千名为守节而死的妇女,即使在战火平息的 1866 年,当地依然处于一种苟延残喘的状态中,只有6关于过去的悲伤记忆被保存下来。1894 年,天主教牧师康治泰用寓言诠释了这种历史兴衰,在他笔下,整个城市无人照管,破落的文昌阁就是一个象征: 原先它是这座城市的荣耀,鼓舞了当地诗人的兴致,激发了所有路过者的好奇心。现在,它是一个屈辱和悲伤之物,仅剩下一具骷髅,长毛砸碎了它的所有装饰品,三十年来没有一分钱用于它的维修。 不仅是扬
12、州,整个江北地区都遭受了苦难。太平军初次攻击的 1853年,恰逢黄河大堤决口,改道的河水使大运河的通航能力严重萎缩,1862 年淮北又爆发了捻军起义。在局势稳定后,周期性的难民淹没了这里,他们或因为谣言,或因为饥荒而逃难,而干旱则如同诅咒般如影随形。1895 年盐城知县写道: 自同治丙寅(1866 年)决(大运河上的)清水潭,不为灾者近三十年,下河惴惴之忧,又不在水溢,而在旱干矣。 扬州的衰落或许可以归结为大运河的凋残,不过大运河在 19 世纪后半期仍是一条有效的运输线路。扬州固然由于过境贸易的衰落而遭受了损失,但主要问题还在于进口货物与地方产品之间无法保持平衡。在一个“女子无所事事”的地方,
13、扬州没有任何底线可以依靠。薛福保家族在太平天国期间逃离无锡,在江北的宝应找到一个避难之处。他观察到:“今江北之困,非独其地瘠也,人力亦未尽也” 。因为这里的情形与他的江南家乡截然不同: 何者?(江南)男子力耕于外,女子蚕织于内。五口之家,人人自食其力,不仰给于一人也今江北惟通、海知纺织也,然斥南谷少,7民艰食。淮、扬之间,民耳不闻蚕桑之宜,目不睹纺织之勤。妇子终日遨嬉,仰一人而食,而都邑之民,方安坐食其租,大半务益为纤啬,操其有佘之势,以规备称之息。农益急,息益重。岁稍歉,则转徙去。 一部分农民跨过长江,在上海街头捡垃圾和拉人力车为生,不只他们如此,艺术家和学者们也纷纷离去。刘熙载就是这样一个
14、例子,1867年,他前往上海龙门书院出任山长,13 年后才返回故乡,1881 年在那里故去。 从上海看扬州 在扬州衰败的日子里,上海以惊人的速度崛起,在它的映衬下,这座古老的城市顿时颜色无存。1928 年,久居上海的郁达夫,开始寻访历史上的江南。这是国民革命“大功告成”的一年,以南京为中心的新政权刚刚建立,统一似乎就要到来。但就在这样一个转折点上,对共产主义者的清洗接踵而至,许多知识分子陷入了迷惘,郁达夫寻访历史的时间,显然蕴含着某种辛酸的巧合。 他的旅程在游览扬州时达到高潮,这座传说中的园林和梦幻之城,无疑比其它任何地方更能震撼人心。他满怀期待地跨过长江,脑海里回荡着文人墨客的称颂和赞美,但
15、刚踏上旅途,他就发现周围“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 。在行程的第一天,沮丧的预感便得到了证实:寺院和亭台已经衰朽,园林无人看管,曾经著称一时的花木和假山,只留下一些令人伤感的遗迹。 1935 年,在给人间世杂志主编林语堂的一封信中,郁达夫写下了这次参观的感受: 8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院亭的红桥, 桃花扇里的史阁部, 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 郁达夫将扬州的凋敝归结为缺乏铁路,它增加了城市与外界的隔阂,在回忆游览扬州时,韩起澜也提到过这个地方的偏远:“这是一座阴湿、长着苔藓的城市,非常古老,没有什么
16、变化,它与对岸熙熙攘攘的镇江被一条汹涌的大江割断。 ” 那时候,扬州是一潭孤寂的死水,在它的周边,居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处狭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南,那里的市镇正向着繁荣和现代化冲刺:南通和海门以棉花产业而自豪,同时坚定地以上海为发展导向,而曾几何时雄踞其上的扬州,只能以腌菜、化妆品和牙刷为主导产品苦苦支撑。 郁达夫发表这封信时,一场激烈的论战正围绕着闲话扬州进行,该书的作者易君左是他的挚友,1932 年日本侵略上海期间,易在扬州呆过几个月:国难当头,他的心情无疑是沉重的,而扬州的凋敝景象,更使他愈加烦闷不安。 毫不奇怪, 闲话扬州中尽是对城市阴暗面的描述:盐商的大宅正在破落,排
17、水系统运转失灵,街头垃圾遍地,居民对公共卫生一无所知。更令易君左难以容忍的是,在大敌当前的关口,当地人却涌向茶馆、澡堂和戏院,将宝贵的时光用于消遣。 在易君左看来,这简直是一个颓废社会的绝好例证:迷信、堕落、懒散,是它们使城市沦落至此,通敌者来自扬州,妓女来自扬州,一切9的苦难,都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咎由自取。 毫无理由的断言最终激起了众怒。当地士绅向江苏高等法院申诉,最终令闲话扬州遭到禁毁。但这是一场代价高昂的胜利,因为伴随此案发表了太多的文章,虽然以谴责易君左的内容居多,但它们也证实了“扬州梦”已经结束。在批判易君左将扬州妇女描述为妓女时,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曾几何时,对娼妓文化的赞美曾在文
18、学中表现得很突出,但它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居民对风月也不再有昔日的豁达与宽容。 从许多方面来看,扬州除了清代遗迹以外,几乎已无其它。易君左无疑说出了真相,只不过其方式更像是一种尖刻的嘲弄。他看到的,是一个沉溺于旧日时光中的社会,读者跟着他穿过扬州的街道、衰朽的宅院、带围墙的官邸、土地庙、澡堂和茶馆,逐渐认出了一座被城墙围绕起来的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从榷关走过;运河上大小船只汇聚,人们或走进狭窄的街巷,或去往瘦西湖畔踏青,生活节奏改变起来很慢,不禁使人想起它在 18 世纪的优雅200 年后,这种气质仍在,唯独其凭依的环境不存,更何况,整座城市已经看尽了天灾人祸。此时的扬州,注定不可能有彼时之景色。 摘编自说扬州:1550-1850 年的一座中国城市 中华书局 图: 1793 年,画家威廉亚历山大随马噶尔尼使团来到中国,在他笔下,扬州城墙沿着河流兴建,对岸是一座寺庙,水面船只来往不绝。尽管已是盛世之末,但这座商业城市依旧兴盛且气象万千。 10威廉亚历山大的另一幅作品,宝应湖边的大运河,当地位于扬州以北,是南来北往的驳船的必经之路。 英国插画设计师托马斯阿罗姆的铜版画“扬州江口” ,绘制于 1842年。作为大清帝国城市印象的一部分,这幅插画随书于 1843 年发表,在欧洲流传很广。尽管如此,阿罗姆事实上并没有到过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