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史所长和“汪干事”史所长和汪干事是我在“文革”时期的广西象州县看守所认识的两个人。 我与史所长的第一次见面,要追溯到 40 年前。那时“文革”正进行得风起云涌,到处是硝烟和血腥味的 1968 年 8 月的一天。其时,我是因到自治区首府南宁申诉我的问题而被当成“五一六”分子,送回我的家乡象州县看守所收容审查的。在此之前,我已在南宁、柳州的临时收容所被收容了半个多月。在那里,不要说洗澡,就连能洗帕脸也是奢侈之事。所以到看守所时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衣服不但又破又脏,且全身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脚下的一双凉鞋是在临时收容所捡来的,非但早没有了鞋后跟,还都是左脚,这就使我走起路来老是“吧嗒吧嗒”
2、地拖着。我的唯一行李,是一个装着一条鱼网般的毛巾,一把早已脱得像癞子头般的牙刷,以及两条仅能遮羞的破短裤。 史所长叫史万奎,东北人,南下老干部。长得如同大多数东北人那样高大而壮实。由于稍长的脸上有一张略显大的嘴和两片上短下长的厚嘴唇,所以不管他想表现得怎样严肃,却总还是给人一种正在微笑和自言自语的感觉。他这一形象与其所担任的角色,当然是很不和谐的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喊打喊杀的年代。 在看守所那狭长的走廊里,史所长在低头看完有关我的简单材料,再抬头看了看我的狼狈样后,就抿着上短下长的厚嘴唇道:“你原来就2是那个写毒草剧本的周松岐呀!你放着人民教师不好好干,写什么剧本咯!看,这不自找苦吃了吗?”见我只
3、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水,他停了一会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哎,进来也有进来的好啊!外面正刮十二级台风呢!要在外面怕是你这条小命也难保啊!”自被打成“三反分子”以来,还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体己话,噙着的泪水不由顺着脸颊“叭嗒叭嗒”地落了下来。 自那以后,我和史所长“相处”了 4 年零 4 个月。在这期间,进进出出看守所的犯人如走马灯样少说也有两三百。这些人良莠不齐,既有不少如我等含冤的,也有货真价实的杀人犯、纵火犯、抢劫犯对于这些人史所长概坚持一条底线:不侮辱不殴打。一次,两个年轻的“犯人”被拉出去批斗到深夜才被人抬回来。看着两个躺在门板上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躯体,史所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4、对押送的那两个民兵道:“毛主席不是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吗?你们怎么把人打得这样呢?”那两个民兵斜着眼看了看史所长后嘲讽道:“老史呀,你这态度可不对啊!江青同志不是说好人不打好人,好人可以打坏人吗?像这种造无产阶级反的坏人,死几个算什么!”史所长一听气得双目圆睁:“我这里是政法机关,只晓得人民法院才能判人死刑,你们要是不先把人医好,我是不会收的。 ”面对这个满脸怒容的南下老干部,那两个民兵只好灰溜溜地叫人将那两个犯人抬到医院去。 作为一个老所长,老史当然知道牢房里的犯人最难受的是饥饿,最渴望的是自由。因此,他总是多方联系找点工给那些“罪行”较轻的犯人做。让他们能吃上几顿饱饭,透透新鲜空气,松松筋骨。
5、于是,在我3被关押不久的一天,就被史所长叫了出来,说是公安局有几张桌椅坏了,让我修一修。我为难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木工。他就说,不会就慢慢学嘛,你连剧本都会写,我不信木工这种眼见的工夫你就学不会?望着他那带点神秘的微笑,我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就大胆地干了起来。干了几次后还真让我学会了。打那以后,史所长不但让我在公安局做,有时还让我到武装部等单位做。不但能吃饱肚子,还有机会捡点烟屁股解解馋,比起蹲在牢房里强多了。 冬去春来,看守所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泪水和几乎绝望中总算过了。1972 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在史所长的亲自押送下,我离开象州看守所到石龙园艺场开始了长达 6 年多的、每月领 15 元的
6、“劳教”生活。 上班车后,史所长叫我坐前面,他则坐到最后一排。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知道我是本地人,为使我在车上万一碰到熟人,不至于太尴尬的缘故。感激之情不禁又一次油然而生。待到场里办好手续后,史所长从公文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子,放到我的手上说:“边劳动边抽点时间学习吧!国家总有一天会重新用上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的。 ”“所长,您放心,我会的”望着这位伫立于凛洌寒风中,一脸凝重的老革命,我只觉得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再也说不下去。 现在,史所长已离休多年,我也于十多年前,调到离家乡 50 余公里的广西工业重镇柳州市。每逢出差或回去探亲,每看到史所长身体仍十分健壮,还是脸上总带着微笑,我就会在心底
7、里默默祈祷:“愿好人一生平安!” 相对史所长而言,那位“汪干事”则是另一路人了。这个“汪干事”4书名大发,本县人,长得又矮又小,原是看守所的“伙猫” (炊事员) 。所谓的“干事”只不过是 1970 年史所长到党校学习时,代管了几个月的钥匙而已。这汪大发本是那种“子是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的龌龊小人,当“伙猫”时尚且依仗手中管犯人饭菜的权力,对犯人吆三喝四,如今管了钥匙,当然就更耍淫威了。记得上任的第一天,他就将全所犯人集中到草坪上训话。他站在一张木凳上,先念一段“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毛主席语录,然后扯开鸡公嗓大叫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听着,从今天起我就是看守所的干事,就是金竹扫帚,你
8、们就是灰尘,就是狗屎堆、人屎堆!谁敢不听话,老子就扫他娘的到美国鬼那边去”说到这里,汪大发右手从南到北用力一扫,做了个大扫除的示范。由于用力过猛,身子摇摇晃晃地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一个曾在国民党部队当副官的叫韦兵的犯人,忍不住“嗤”地偷偷笑了一声。汪大发听到后气得嘴都歪了,一边大骂:“你他娘的真是不打不倒呀!”一边将那个副官拉了出来对着屁股就是一脚:“快给老子跪两个钟头!” 经汪大发这一顿“杀威棒”后,所里的大部分犯人都乖乖地叫他“汪干事”了。但也有几个几进“宫”的老油子吃软不吃硬,硬是叫他老汪。气得咬牙切齿的汪大发干脆来个集体惩罚,一连使出三个毒招。一是克扣饭菜。史所长在时,我们每天都能吃上
9、七八两新鲜蔬菜,现在汪大发只给三四两不说,还都是咬着有丝的老菜皮,饭也明显少了。要是有人不满嘟哝一句让汪大发知道,他就会鼓眼凸珠大骂道:“你们不劳而获,老子给你们吃这点就算修阴功了!再讲三讲四老子就叫你们吃鼓眼饭(即无菜白饭) !”几天下来直饿得我们一个个像火烧葱,连5苍蝇粘嘴也无力赶。第二招名曰:“军事化放风。 ”当时象州看守所里的所谓“放风” ,就是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戒备森严下,让犯人把牢里马桶中的屎尿,端到围墙外的大粪池倒掉。过去,洗干净马桶后,史所长总让每个单元的犯人,留在仓外的小院里晒晒太阳,多则十几分钟,少也有几分钟。这可说是我们一天中最宝贵最快乐的时间。为惩罚我们,汪大发不但要我
10、们端着马桶跑步,而且回“仓”时,还常一边跟在屁股后面大骂:“晒太阳晒太阳,晒你娘的 X!老子没有空侍候!再不快点滚进去,从明天起老子两天才放一回风!”一边朝走得慢的犯人屁股乱踢。第三招就更毒更卑鄙了!过去,史所长都是每个星期给我们发一次大便纸,汪大发却两三个星期才发一次。开始,我们还可以撕点烂衣烂裤来顶火,到后来就只能趁放风时,偷偷捡点竹片瓦片来刮屁股。 经过这三招后,那几个老油子也不得不向汪大发举手投降,恭恭敬敬地叫他“汪干事” 。汪大发冷笑着对那几个老油子说:“我还以为你们那鸟仔硬得过老子的大腿呢!” 不久,史所长回来了。一些犯人立刻向他“诉苦” ,但汪大发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而我们则是被打入“另册”的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史所长又能对他怎样呢? 自离开看守所后,再也没见过汪大发。但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却会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作者地址:广西柳州 责任编辑:姚胜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