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向京靠着半边床,时间就此凝滞向京开玩笑说,对于个人居住来讲,她其实只需要床的一半大小,再加一个床头灯,吃完饭靠着半边床,看看书,就足够了。 向京女士的工作室里有一个角落特别像花园。顶光从天棚洒下来,十几盆大小不一的植物,一只半鹿半马的动物从阔大的绿叶后面优雅地伸出脖子来那是她的雕塑作品。策展人冯博一来这里做客时语气断定地说:“向京,你一定十分小资。 ” 向京苦笑,小资这个词和她实在扯不到一块儿去。作为当今中国雕塑界最出色的艺术家之一,对向京来说,工作室的第一标准是实用。她也喜欢很多艺术家的工作室,窗明几净,光线明亮,自由分割的各个功能区。看到张晓刚开阔敞亮的厂房工作室时,向京开玩笑说, “直
2、接越过羡慕,到达仇恨” 。 因为雕塑工作的性质,她的工作室不能由着自己想当然来,得考虑制作大件作品必需的物理空间,得有足够的地方给打坯、铸模、打磨的助理和工人。粉尘更是无法避免,只要一开始翻制石膏模,几个小时打扫一次都不管用,灰尘永远掉得比人勤快,有洁癖的人只能坐等崩溃。 向京喜欢古典音乐,做作品时两只手都忙着,只有音乐可以不受限制地欣赏。但因为工作环境的“恶劣” ,她也没法配很好的音响,粉尘会影响胆机寿命。做雕塑是件十分牵绊人的活儿,不但只能枯坐在那里,被一大堆材料包围着,而且一旦开始,中间就尽量不要停歇,否则光洗2掉手上的泥巴和材料就得耗费半天时间。 工作室的那些植物,看似有心,其实很多是
3、向京从外面捡回来的,回来换个盆,天气暖和时就把它们挪到外面的竹林边,吹风淋雨,接接地气。但她不算会莳弄花草的人,有些植物枯了,还继续黄着叶子立在那里,也挺好。生机勃勃的那些,就聚在一起相互鼓励,索性再搁一件雕塑进来,围出一个小的会客区。就这么一点用心,与苦心经营的“小资”相差十万八千里。 从 2009 年到北京来,这片工作区域已经用了 4 年,一切从实用性出发,慢慢生长出它独有的舒适和自如。比如光线,是向京最满意的地方。当时装修时,她特意在屋顶上开出 3 片采光的天棚。顶光的好处是,一天之内几乎光线都是恒定的,而那些四面开窗的,光线会随着一天的时间而变化,影响色彩的判断,看着好,其实并不利于创
4、作。 天天待着的地方,谁都会想弄得漂亮一点,但雕塑家的工作性质实际上却不允许有太多审美的东西存在。和许多人想象的不一样,作为自由艺术家的向京,也遵循着朝九晚六的工作时间表,甚至比很多打卡上班的白领更准时。 周末时,只要不在外地,她都照常去工作室,助理、员工们都不在,她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还是平时的光线,等待完工的作品。但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一切的意味就都和平日里不一样了。听听音乐,浇浇花,东摸摸西摸摸, “干什么都觉得很舒服” ,向京觉得这是一种无法分享的隐秘的快乐,又有点像退休老人般的彻底放松。 平时工作日,还是一样地做作品。还是听得烂熟于心的音乐,手上3还干着活儿,突然就想知道外面是什
5、么样子?屋里屋外的光线是不是一样?向京就会突然跑出去看看。通常情况下,她总会看到流浪狗“总统”带着其他小狗们在工作室门口晒太阳,跑来跑去。 除了植物,向京的工作室里最多的就是狗。都是各路各道来的流浪狗,不但在工作室里划分地盘,还按先来后到自己排了辈分。先来的“总统”有了优先权,有时会仗势欺负那些后来的,但也会站在工作室的大铁门口,带着客人走过百米远的小径,一直到雕塑工作室门口。 小狗和植物一样,对向京来说,它们的存在是活动空间里一种“必要的安慰” ,因为相比起雕塑作品来, “它们是有生命的” 。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比如过年,比如周末,向京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流浪狗们总是乖巧地在向京脚边蹭两下,
6、又跑开。人和狗,仿佛是互为证明的存在。从大铁门进来,整个工作区域有 1300 多平方米,被一一划分为车间、仓库、作品展览室、员工宿舍、稀奇艺术品牌的办公室等等。但向京自己的工作室却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也就 110 平方米左右。向京相信有气场一说,太大的空间她觉得暖不过来,所以 110 平方米对她已经足够了甚至还要减掉那没有光线的三分之一区域与当代艺术圈时刻显露出的膨胀的野心相比,这似乎有点背道而驰。 向京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十八平米,纵身一跳 ,纪念她在上海工作室的一个小休息间。那是她第一次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空间,尽管只有 18 平方米。那时候,向京和先生瞿广慈共用一个工作室。当时任教的学校条
7、件有限,因陋就简地找了块空地,破例给他们盖了间工作室,然4后里面又隔出一个 18 平方米的空间。但就是这么一块小小的领地,也足以让向京欣喜若狂。每天去了第一件事就是拖地,一边趴在地上用抹布擦,一边还要放着噪音音乐,每次非要出一身大汗才觉得痛快。 2009 年,向京和瞿广慈辞了教职,又把工作室搬回北京,所有助手、两只叫黑皮和花花的老狗,以及六大卡车的货物,走了 1400 公里回到北京,租下了现在的工作区。规划中俩人一人一间工作室,但后来瞿广慈那间做了仓库,于是又俩人共用一间工作室,再加上媒体记者、策展人、艺术圈的朋友来来往往,工作室也慢慢变成了杂处的客厅。 相比于工作室,向京对住的地方反而没那么
8、上心。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时,一个宿舍四个女孩,大家都把床上的那方寸天地当成自己的作品,极尽布置之能事。只有向京挂了一块布帘,每天在教室待到很晚,回到宿舍,洗漱完了帘子一拉,自成一统。除了床铺外,帘子里就一盏台灯。 一直到现在,她还会梦到躺在帘子后面看书的姿势,那个小空间里的光线。躺在床上,帘子拉着,台灯在这个位置,然后一拧,就靠在床上,时间就此凝滞这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向京开玩笑说,对于个人居住来讲,她其实只需要床的一半大小,再加一个床头灯,吃完饭靠着半边床,看看书,就足够了。以前在上海住连排别墅,地上三层加地下一层,每天回到家,她在一层的饭厅吃完饭,就直奔三楼的卧室。 2009 年回到北京后
9、,已经快 4 年了,但是家里还有向京不熟悉的角落她一直并不那么在意一个现实的处所。她谈起伍尔芙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说, “每个女人都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但她觉得伍5尔芙说的其实更类似一个内化的概念:现实空间即使再满意,也只是无限接近心灵需要的空间而已,或者说它只是气质上吻合。 “人对现实空间的需要其实很小,远远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大。 ” 在她眼里,追求现实空间,更像是男性在施展对现实世界的控制和权力感。 不过,她同时也很看重“真实地拥有一个很私人的空间”这件事,以及由此带来的内心独处与放松。这与空间大小无关,重要的是专属于自己。比如在上海时那个 18 平方米的小房间,向京一搬进去就把窗玻
10、璃喷了一个磨砂效果。喷砂的时候,她特意留了个心眼,房子在二楼,她就在视线的高度贴了块胶布,喷完揭下来,就可以随时看到楼下过往的路人,而别人却看不到她。 对于如今的向京来说,创造的场所,工作室,即是她的安心之地。很多人喜欢问她:你的灵感都是在工作时诞生的吗?的确,工作累了时,她会坐在那里,喝口茶吃些点心,掏出随身携带的破笔记本,记几个突然想到的问题。 但她觉得,做雕塑时,其实并不存在什么灵感的问题。 “它更像一种不停息的体验、一种持续的经验,日夜不停地在你体内发酵,无数的问题在脑中盘旋,然后你借助雕塑来表达那种综合的感受。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实的空间其实没那么重要,工作室的大小,开间,光线归根到底,它不过是一处实用的场所。 基于这个原因,有段时间,向京甚至烦了雕塑这件事,因为雕塑会把人圈牢在室内,一坐就是一整天,几乎无法挪地儿。她曾经想象过不做雕塑的日子,换一种其他的表达方式,比如写作,比如摄影,就可以6居无定所,带着最简单的行李,住遍全世界各地的酒店。 但归根结底,无论哪里的房间,都只是一个现实的居住地。真正能让向京感到安心的,是一处抽象的心理空间,是几十年中各种不完美空间的叠加:美院带帘子的单人床,上海 18 平方米的休息间,工作室日日相伴的植物、狗虽然这些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