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麦家：不陪你玩了麦家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点头、寒暄、有求必应，凡事礼让三分。但他总是眉头紧锁，一脸愁苦，我真担心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咋还不走？ 他红得发紫，不缺名，不缺利，甚至还有点权虽经多次推脱，今年 7 月份，他头上还是戴上了一顶浙江省作协主席的帽子。这般春风得意，他烦什么？ 烦的是没有自由创作的时间了。 “我现在每天生不如死，花开一半就闭了” 。他说，他能自由掌控的时间，只够吃饭、散步和睡觉了。 “你看，我还要接受你采访！”他双手一摊，不情不愿地坐到沙发上，点上一支黄鹤楼，狠命地嘬一口，像是跟香烟有仇。烟和咖啡毁了他的牙和胃。 “写作是最好的毁容药。我从来不让女孩子写作。你写东西时抽烟
2、吗？”他问。 好在他已不喝咖啡，改喝茶了。 “我的茶呢？看看，我还得自己泡茶。”扭头看着空茶杯，他冲助理喊。助理正忙着招呼各路来访者，听到麦家嗔怪，对着主客双方吐了舌头。此时是上午 10 点，他刚散步回来他每天必须散一两个小时步，就连去作协上班，他也选择走路而非开车，他的车更多的是用来接送客人。他知道，对一个作家来说，有一副好身板是多么重要。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名利与自由彷佛永远在踩跷跷板，一头下来，一头就上去了。敏感的作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麦家的爆红史可以从 2002 年算起。那一年，他 38 岁，耗时 10 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解密在经历 17 次退稿后终于发表。让他没想
3、到的是，这部难产的作品发表后居然惊动了各方：先是被影视圈认可，版权被卖了 3 轮；后来又赢得文学界认可，获了茅盾文学奖提名。这部作品至今还处于筹拍阶段，提交的导演名单中，甚至还有李安的名字。 “要是他拍最好了，但他不可能接手的。 ”麦家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因为李安未必会接受他的作品表达出来的历史观。 一顺百顺。此后中国谍战剧市场的火爆成就了麦家，市场把他推上了谍战剧教父的交椅，也把他送进了中国作家富豪榜他是这个榜上的常客，从 2008 年开始连续 3 年，仅小说版税收入就分别达到 180 万、125 万、280 万。 “你资产应该过亿了吧？”麦家要求我坐在他正对面，于是，我直视着他，抛给他一个硬
4、生生的问题。说实话，我害怕这个问题太世俗而被他呛回去，也担心这个数字可能高估了他，让他陷入难堪。 “你觉得这个问题我能回答吗？”他躲开了。 停顿了几秒钟，他又猛吸了口烟。 “我现在最大的资产，是有几本比较成功的书，像暗算 、 解密 、 风声 ，虽然当时挣得不多，但现在还是在源源不断地为我增加收入。马上又有外文版出版，如果做好了，可能也是不小的一笔收入。 ” 8 月底， 暗算在北京第二十届图书博览会上发布了西班牙语版，由西班牙语世界第一大出版集团普拉内塔集团出版。早些时候，美国老牌出版社 FSG 和英国企鹅出版社总部高价买走了暗算和解密的英语版权。借力这些实力雄厚的出版社，西方世界对麦家作品的热
5、情是否会被引爆，麦家于无所谓中又藏着期待。真要打开西方市场，他的商业价值当然会呈爆炸式增长。 “写书到底能挣多少钱？”我承认，记者有时候是不讨人喜欢的。 “真没算过。 ”麦家对数字过目不忘，能把亲朋好友的手机号倒背如流，某年的工资收入也能随口而出，看来我是没办法套他的话了。 但他似乎也愿意稍微满足我的一点好奇心。他说，他现在出书，50万册起印，版税 15%。能享受这个待遇的中国严肃文学作家不超过 10 个人。当然，在他的收入来源中，图书版税不过是小头，大头永远是影视改编版权。 10 年前，他亲自操刀改编暗算电视剧本，一集 2 万元，30 集挣了 60 万，这在当年也算一笔不菲收入，可以在北京三
6、环买一套 100 多平的房子。现在给他每集 20 万的编剧费，他都不接受。2012 年上映的电影听风者改编自暗算第一章，出品方给他支付了 120 万版权。10多年下来，他的暗算和风语两本书的版税、版权收入都分别过千万。 2007 年出版的风声吸金能力更是全面开花，四五十家影视公司来抢影视改编权，仅仅电影，中影、上影、姜文等国内比较大的几家都跟麦家谈过。最后， 风声与华谊兄弟牵手。华谊兄弟请了冯小刚监制，陈国富和高群书联合执导，周迅、李冰冰、黄晓明等一线明星上阵，电影 2009 年 9 月上映后票房高达 2.25 亿元。此外，电视剧风声传奇 、话剧风声同期出炉，叫好又叫座的局面，让麦家都不可思议
7、， “这些年我的小说几乎都成了影视公司的抢手货，连个胡萝卜也被当人参买走了。我就是写个纸片，都有人抢着买。 ” 今年 8 月份，杭州气温连日高居 40之上，麦家闭门谢客，躲回到生活了 15 年的成都，硬着头皮把风语 3写完。 “状态好的时候像这种作品一年就写完了，第三部我写了两年，写作冲动弱化到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了。 ” 名作家+名导演+名演员的捆绑盈利模式，让麦家名利双收，但他烦了。 风语 3完工，他决定告别谍战题材。 “主要是对所谓的谍战小说心有厌倦，一方面自己积累的情感越来越稀薄，另一方面是这类小说都快被写烂了，我混迹其中也不光彩，拂袖离去也许还能留存一些尊严。 ” 1991 年从军艺文
8、学系毕业的麦家，1997 年转业后到成都电视台，职业就是编剧。因为自己写的是谍战题材小说，独立又过于专业，一般编剧不愿意介入改编。麦家“觉得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别人买去了又没人改编我觉得挺可惜的，所以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改。 ”但在他看来，小说和影视是天生的冤家。小说要的是个性，影视要的是大众。从小说到影视，必须增加媚俗化的煽情和戏剧冲突，这必然会对原作产生冒犯和伤害。 “把一部长篇小说改编为电影，就好像把一片滚滚麦浪做成一盒饼干，饼干虽然好吃，但怎可能有滚滚麦浪的风景和大地的姿态？” 十几年都浸在同一题材的创作和改编中，他腻了。 既然如此，不玩就不玩了吧。他不担心真跟“谍战”分手后损失名利吗？
9、 “作家名气太大了是会影响写作的，作家名气越大，成为大众消费品的时候，写出好作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现在虚名太大，成了很多陌生人的消费品，这是个危机，所以我如今尽量回避名利，我要把自己还给自己。 ”他说。 位于富阳的麦家理想谷 “把自己还给自己”干什么去呢？这个激赏博尔赫斯，经常大段大段背诵博氏的诗给身边人的中年男人不愿舍弃的唯一身份还是作家，他希望自己能潜下心来，在文学上更加精进。 “我要是能创造出一两个有个性的、贴着麦家标签的人物，也就够了，要是有一部分作品能够放在中国文学甚至世界文学史的家谱当中，我宁愿一贫如洗。北岛为什么伟大？因为我们到今天还至少能记住他的几句诗。 ” 他对现实生活缺乏
10、热情，不打牌、不唱 K、不逛街、不泡妞（自称看到女孩子拍个肩膀都不敢） ，喜欢独处，看书、写作、莳弄工作室门前的花草。 麦家的工作室很好找，就在杭州西溪湿地西北角。从西溪湿地创意园区西门进去，走过 200 多米的青砖路，一块用中文、英文、韩文三种文字标识的路牌显示，麦家的工作室就在这里。路牌上其他人名准确地告诉来访者，这里是个名流云集的所在：刘恒、赖声川、余华、朱德庸 麦家工作室是一幢 200 多平米的两层西式别墅，但围绕别墅的是中式园林，小桥、流水、松竹、曲径，一样都不少。这是当地政府 2008 年给他提供的优待，他可以在此长住。那一年，他凭借暗算斩获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如今，奖杯被摆在别墅
11、一层的书架一角并不打眼的位置。 他本想隐居，但“现在谁都知道我在哪儿住着” ，这直接导致了访客如织，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找上门来拜访，热情像杭州炎夏 40 多度的高温，超出他的忍受极限。我到达麦家工作室时，有一本时尚杂志的同行也在，他不愿意受时尚杂志摆弄：“商量一下，能不能不上你们时尚杂志？你们拍我的书斋，可是书都被挪走了，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别墅的本来样子，看起来好像我过着多么奢华的生活似的，实际上完全不那么回事。 ”麦家脱掉鞋子，仰面半躺在沙发上抽烟，并对我那同行说。 “这些年我的小说几乎都成了影视公司的抢手货，连个胡萝卜也被当人参买走了。我就是写个纸片，都有人抢着买。 ” 没办法，他只能
12、时不时地选择再次逃离。上个月，他去英国约克郡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天天念叨那里的创作氛围。 “没人认识你，看书写作都不受打扰。想见朋友了，附近又会有三两喜欢你作品的读者开车过来聊天。 ” “麦家理想谷”是另一个可以逃离的去处，这是一个中国版的莎士比亚书店。他喜欢在写作间隙休息时，与文学青年一起聊聊天， “自己年龄大了，就想多和年轻人在一起。 ”借此他也可以发掘文学新人。 9 月 15 日，理想谷在麦家的家乡富阳正式对外开放，麦家亲自主持。理想谷藏身在富阳五韵峰山脚下的一个欧洲小镇风格的别墅群落中，从杭州驱车过去，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进入富阳地界后， “麦家理想谷”的广告牌一路延展到别墅区里。两位无
13、名的青年作者可以在这里安心写作，不用担心食宿问题。 27 岁北漂青年李楠是第一期受资助的两人之一。他在北京住过唐家岭，靠发小广告过着“日光族”生活。有 400 多名未名青年与他竞争入住麦家理想谷的机会，所有申请者得提交已经完成的代表作品，他胜出了。拿着理想谷的房卡，只住过 20 块钱一晚地下旅馆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装修豪华的房间的门。 李楠递交的写作计划是，在理想谷提供的食宿无忧的两个月里，写就一本 20 万字的反映城市化进程中的乡土中国小说。在理想谷，除了写作，李楠像饥渴的鱼，常耗在书吧里读书。价值 80 多万的图书塞满了书吧十几个厚重的大书架，这些都是麦家自掏腰包挑选的，连书架的设计、图书
14、摆放，每个细节他都参与。 但麦家第一次去理想谷没来得及和两位年轻写作者交流就被拖走了。一周后，他又来到这里，坐下来和年轻人说说他 1986 年是如何走上了文学之路的。 1964 年 1 月 5 日，麦家出生在杭州西南 41 公里的一个叫蒋家门口的村庄里。在当地，这本是一个富足的大户人家。但因为那场革命，外公成了地主，父亲成了右派，黑五类的帽子压着整个家族无法直腰。十岁左右的麦家，从上学开始就受到从老师到同学的侮辱，他逃学，于是常遭父亲责打，他忧郁、敏感、自卑、孤僻的性格就此注定。至今，深秋风起，庭前叶落，他竟能泪流满面。说到往事，麦家忽然眼圈发红，哽咽不语。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文学空间是如何被
15、打开的：1986 年，他参加一个笔会，王安忆、李存葆等作家都去了，他们的话不经意间点醒了他应该如何创作。那一年，他还读到了麦田守望者 ，这本小说教会他可以像写日记一样写小说。他以前可是写过 17 本日记啊。开窍两年后，他的处女作私人笔记本发表在了文学杂志昆仑上，人生轨迹由此大变。 听麦家讲故事，李楠没有插话。 “说不说话都一样，等我的作品出来，才有资格和麦家老师对话。 ”李楠对我说。 让麦家一夜成名的解密发表前，麦家是另一个李楠，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是否希望，他于李楠的意义，可以等同于王安忆、李存葆、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于他的意义？这些或许都不重要，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王国，能流传下去的理想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