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为了未来粉碎过去法国大革命常因其血腥为后人诟病。其实,这血腥有夸大成分。与后来出现的法西斯极权国家不同,法国大革命只致力于消灭政治反对派,并未对阶级或某个种族进行系统镇压和毁灭。据帕尔默估计,法国大革命中镇压的人合计约 4 万(当时法国人口约 2400 万) ,其中 6%为教士,8%为贵族,14%为资产阶级,不少于 70%的是农民和工人。而据 Steven Pinker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 ,在 20 世纪,政府制造的本国国民非正常死亡人数为 1.68 亿左右,其中极权国家为 1.38 亿,威权国家 0.28 亿,民主国家 200 万。 穿过充满争议
2、的血路,法国大革命最终消灭了盘根错节的特权君主专制、教会特权、贵族特权和封建残余,建立起一个私有财产的经济制度和一个法律前面人人平等的政治制度大革命从未建立公有制,即使是臭名昭著的公安委员会,也倡导自由经济,维护建立在私有产权之上的社会秩序。没收教士财产只是革命初期的一项政治举动,其意旨是打击作为政治势力的教会。另外,大革命也将人权理念、政治参与、民主政府等新观念传播开来,它们至今仍是现代文明国家强有力的政治思想资源。阿克顿称, 人权宣言的“分量超过所有的图书馆,强于拿破仑的全部军队” ,但又说它“不是卓越心智的产物” ,因为它将自由作为出发点而不是目标,这就导致其原则过于抽象而不切实际。 在
3、大革命随后的 60 年里,对平等的追求压倒了对自由的追求,法国2长期处于动荡局面,断头台矗立,军事强人崛起,政变此起彼伏。在1871 年后,始迎来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基本建立起稳定的现代民主共和政体。与此对照的是,在未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的其余若干国家,则诞生了极权统治。法国大革命为了未来粉碎过去,作为代价的是,它部分失去了现在。 托克维尔是少数发现法国革命中平等与自由的悖论的先知之一。他的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 ,贯穿着对传统的珍视与对自由的热爱。这部著作并未描绘革命全貌,结构略显松散,事实层面的证据也不足,但富含洞见,洋溢着古典著作的天才气息。他有时运用社会学手段,有时利用史学方法,有时应用文学修辞
4、,更多时候是政治哲学分析,泉涌而出,随心所欲。 托克维尔为贵族阶层的衰亡而忧伤。他认为,失去贵族,国家就失去了一个必要的精髓,自由就遭到了永远也治愈不了的创伤。但与另两个激烈攻击法国革命的保守主义者爱德蒙?柏克和德?迈斯特不同前者称大革命犹如对活人的碎尸,后者称大革命拥有恶魔性质,他对早期法国大革命是基本认同乃至推许的。他说,革命是一个暴烈迅猛的过程,“借此人们使政治状况适应社会状况,使事实适应思想,使法律适应时尚” 。而 1789 年的法国大革命,是“青春、热情、自豪、慷慨、真诚的时代,尽管它有各种错误,人们将千秋万代纪念它,而且在长时期内,它还将使所有想腐蚀或奴役别人的那类人不得安眠” 。
5、在回忆录中,托克维尔更鼓励人们行动, “我倾向于相信人们所称之为不可替代的政体,常常不过是人们所习惯的政体,而且在社会结构方面,人们能有所作为的3空间,远比生活在每个社会的人们所想象的要宽广得多” 。他还说, “我最为后代担心的,并不是革命” ,而是“人们会走到这一步,把一切社会进步都视为迈向革命的第一步,结果因害怕被卷走而完全拒绝移动” 。 旧制度与大革命是一部试图理解历史的著作。不过,书中最引人注目的 3 个论断,也许并非其精华所在。第一个论断是,革命者利用旧制度的瓦砾建设新社会的大厦。这个论断的主要依据是大革命前的法国已是中央集权,而大革命建立的也是中央集权。然而,建立在传统特权之上的集
6、权政治,与建立在大众民主上的集权政治,危害或有相似,本质毕竟不同,集权程度也迥异。路易十六要是能达到革命政府的全国动员能力,他就不会走上断头台。此外,不论法国大革命如何变形,立宪平权始终是其核心精神,这从旧制度的废墟中很难找到建筑材料。 第二个论断更加出名,也为当代一些人津津乐道,那就是革命往往不是在衰败时期而是在繁荣时期爆发,往往出现在一个不是那么坏的政府开始改革之际。这其实只是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特定判断,而且未必精准,而非对革命的普遍推论。斯考切波指出,在 1730 年1780 年的法国,由于 40 多年的好天气、良好的国内秩序和人口增长,确有个繁荣时期,但传统农业生产结构不可能一直维
7、系经济增长,在大革命前夕,法国已经陷入经济危机,出现饥荒与物价暴涨。衰败时期同样可能甚至更可能爆发革命,如“天下苦秦久矣” ;不那么坏的政府开始改革,也未必一定导致毁灭式的革命,比如蒋经国治下的台湾。 第三个论断则是建基于抽象原则的文人政治导致庞大的革命。由于缺乏政治自由,论政的文人缺乏实际政治经验,习惯以空洞理念的极端4推演来制造舆论,要求全盘摧毁现行的法律和惯例。托克维尔不无愤怒地说, “在作家身上引为美德的东西,在政治家身上有时却是罪恶” 。这论调与“清谈误国”有些类似。但误国的永远是执政者,怎么可能是既无军队又无征税手段的书生?执政者清谈,可能误国;文人清谈,那是他们的言论自由。18
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语言,使受过教育的人们可以利用理性、人权和进步等概念来反对各种不合理的特权与专制。这一切显然有其不可低估的意义。文人政治存在托克维尔指出的种种弊端,但它也剥去了君主、教会和等级制度曾拥有的神圣光环。文学化的时政评论有缺陷,但也是形势使然。托克维尔自己也承认, “政府的种种罪恶造成的所有政治反对精神,既然不能在公共场合表现出来,就只能潜藏在文学之中” 。没有反对派的政党首领,反对派的文人就提笔走到台前。 托克维尔著作的真正精义所在,是抨击全能政府,珍视传统与信仰的价值,重视民间团体和人与人之间的横向联合,热爱与推崇自由。 他说,由于中央政权摧毁了所有中间机构,全
9、能国家直接面对个人,而这些个人之间又早已失去互动与联合。全能政府的代价是,它将为一切绩效负责,如果大国崛起,那么光荣属于它;而一旦出现经济、政治或社会危机,人们也会将一切责任,就连最无法避免的灾祸都归咎于它,从而导致后者陷入合法性危机,乃至被颠覆。 当社会再组织不起什么力量来约束政府,那么他们也组织不起什么力量来援助政府。 暴政使人与人彼此相似,对别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只有政治自由才能在公民之间建立必要的联系和相互依存的关系。在论美国的民主5中,托克维尔多处正面论述了结社自由,将之视为仅次于个人活动自由的最重要的自由, “结社权是基本人权,破坏结社权就会损害社会本身;结社自由是反对专制政治的重要
10、保障;结社可能会带来暂时的政治不稳定,但从长远看有利于社会稳定” 。 包括个人自由和结社自由等在内的政治自由必须被引入政治制度,不论君主制还是民主制,否则只能通向专制。托克维尔认为,旧制度末期的法国,在欧洲所有国家中集权程度最高,政治自由最少,凝固在越来越不适应现实的传统机构里。统治者之所以被颠覆,主要是因为其坏的统治本身。只有结束中央集权和行政专制才能有稳定的政治制度和个人自由。不过,光有选举、政党、议会等一套自由的机器是不够的,人们还应当对独立具有浓厚兴趣。为了捍卫民主社会里的自由,人们应当有自由感,并爱好自由。 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关于自由的段落,是最美妙的部分。一谈到自由,托克维尔就像童话
11、中的公主,如果不掉落宝石她就不会开口: “多少世代中,有些人的心一直紧紧依恋着自由,使他们依恋的是自由的诱惑力、自由本身的魅力,与自由的物质利益无关;这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唯一统治下,能无拘无束地言论、行动、呼吸的快乐。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 ” 托克维尔慨叹大革命在摧毁旧制度的同时,也摧毁了与之相应的一整套信仰、思想、感情、习俗、道德、地方共同体,等于强行从社会的躯体上摘除器官,必然导致可怕的动乱。如果一个政权,与人们传统的信仰、思想、感情、习俗、道德、地方共同体并无太大关系,既不是这6些东西的根,也不是这些东西的产物,那么政权变革的时候,是否可能只进行相对温和的政治革命,而无须伴随着充满痛苦与风暴的全面社会革命? 1848 年 1 月 27 日,托克维尔在议会发表演说:“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革命的风暴?人们不知道这阵风暴产生于何方,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将卷走何物。在这样的时刻,面对着公共道德堕落,你们却保持沉默。 ”在演说末尾 ,他说:“我们正坐在火山口。 ”听众不以为然,报以大笑,就连他本人,也怀疑自己的预言是否会成为现实。但不到一个月,预言便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