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心雕龙 “风清骨峻”说【内容提要】刘勰提出的“风骨”说由于它的重要意义引起学界探讨的热情。本文在评说十种不同解说的基础上,力图按刘勰风骨篇原有的逻辑思路,提出新的解说,以接近刘勰的原旨。刘勰的风骨篇是从内质美的角度,对“情”与“辞”作出了规定。文章有“情” 、 “辞”两大元素。 “风清”是对“情”的内质美的规定, “骨峻”是对“辞”的内质美的规定。“气”作为生理的力是生成“风骨”的力量。 “风骨”与“采”对举,则“风骨”是内质美, “采”的修饰是外形美。 “风骨”作为刘勰所追求的艺术至境呼唤内质美与外形美的统一。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中“风骨”的概念,从文学批评理论的角度看,为刘勰首创。这一概
2、念既总结了汉魏以来文学的发展的经验,特别是“建安风骨”创造的艺术经验,同时又直接萌发了初唐陈子昂所呼唤的“汉魏风骨” ,对后来刚健、爽朗、生动的“盛唐之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自此以后“风骨”成为中国文论的重要范畴。 “风骨”问题的重要意义,使后来的学者对文心雕龙风骨篇中“风骨”的内涵提出了许多不同的见解,众说蜂起,莫衷一是,迄今学术界尚未形成一致的意见。本文旨在清理众说的基础上,吸收众说之长,从一个新的视角来解说“风骨” ,力图接近刘勰“风骨”论的原旨。一、关于“风骨”内涵的十种不同解说学术界对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有许多不同的解说,归纳起来大概有十几种说法,但影响较大的有以下十种:第一种, “风意
3、骨辞”说。认为“风”是指文意的特点, “骨”是指文辞的特点。持此说者甚多。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风骨“二者皆假于物以为喻。文之有意,所以宣达思理,纲维全篇,譬之于物,则犹风也。文之有辞,所以摅写中怀,显明条贯,譬之于物,则犹骨也。必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又,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也说:“风即文意,骨即文辞,黄先生论之详矣。 ”这是比较有权威的一说。此说的拥护者甚多。但反对的人也很多。有些论者死死抓住黄侃“风即文意,骨即文辞”这八个字不放,不顾黄侃先生的解说全文,认为黄先生把“风”和“文意”等同起来,把“骨”和“文辞”等同起来,是犯了“常识性”错误。实际上,把黄侃的解说简单归结为那八个字,是不够客观的。
4、黄侃的解说中还有“风缘情显,辞缘骨立” , “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 ,“意气之骏爽者,即文风也” , “辞精则文骨成,情显则文风生”等等(注:黄侃:文心雕龙札记 ,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 99、第 100页。 ) ,结合这些解说我们可以看到黄侃并没有把“风”与“文意” 、 “骨”与“文辞”简单地等同起来。黄侃所认为的“风”属于“文意”方面的问题, “骨”属于“文辞”方面的问题的看法,是从原作出发所得出的结论,肯定是有合理的方面的。第二种, “情志事义”说。认为“风是情志, 骨是事义 ,两者都是文学内容的范畴” ,更具体说, “风是作家发自深心的、集中充沛的、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的情感和意
5、志在文章中的表现” 。 “骨”指“事义” , “就是表现文章主题思想的一切材料观点逻辑的内容” (注:廖仲安、 刘国盈:释“风骨” , 原载文学评论1962 年第一期,收入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下,齐鲁书社,1988 年,第 611612 页。 ) 。这种解说,在“风”的解释上并无多少新意,但把“骨”解释为“事义”就显得很新鲜。这种说法源于较早的刘永济先生的文心雕龙校释一书。刘先生和此说的论者主要根据是文心雕龙附会篇的一段话: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他们认为这段话是对于文章体制最完整、最全面的比喻,这里明明说“事义为骨髓” ,所以风骨篇的“骨”指“
6、事义”是确定无疑的。此说论者振振有词,认为自己找到了“确证” ,是推不翻的。但是问题在于主要不从风骨篇内找正面的证明,转而从别的篇找旁证,这样做是不是得当?是值得商榷的。第三种, “风格”说。认为“风骨”是一种特殊的“风格” 。此说也出现得比较早。据罗常培记录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刘师培在论文章有生死之别的讲题中说:“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上,柔以隐秀为胜。凡偏于刚而无劲气风格,偏于柔而不能隐秀者皆死也。 ”刘师培的意思是,“风骨”与“隐秀”是两种对立的风格,一偏于刚,一偏于柔。罗根泽说:“盖风格虽非字句,而所以表现风格的仍是字句,所以欲求风格之好,须赖捶字坚而难多,结响凝而不滞 。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
7、,至文字而外或者说是溢于文字的风格,刘勰特别提倡隐秀。 ”(注: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 ,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 234 页。 )持“风格”说的还有马茂元、吴调公和詹鍈(注:马茂元:说风骨 ,见文汇报1961 年 7 月 12 日。吴调公:刘勰的风格 ,见光明日报1961 年 8月 13 日。詹鍈:文心雕龙的风格学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年版。 ) 。近期还有这样的说法:体性篇是风格的通论, 风骨篇是风格的专论。或者认为“风骨”只是对体性篇的个别句子的进一步发挥。如王运熙说:“风是指文章中思想感情表现得鲜明爽朗,骨是指作品的语言质朴而劲健有力,风骨合起来,是指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艺
8、术风格。 ”(注:王运熙:从文心雕龙风骨谈到建安风骨 ,原载文史第九期,收入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下,第 641 页。 )又刘禹昌说:“继体性篇归纳为八种艺术风格之后,又提出这种在他心目中认为最理想的标准艺术风格大致相当于后世批评家所说阳刚之美的艺术风格。 ”(注:刘禹昌:文心雕龙选择风骨 , 长春 ,1963 年第 1 期。 )这意思是说, 在体性八体之外,还有“壮美”这一种风格。这一解说,的确是一种新解,有相当的道理,也很有意义。但也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统观刘勰全书的结构,刘勰讲“风骨”似乎不是要补充体性论的不足。如果脱离开风骨篇原文来评价上述观点,未尝没有道理,但体性篇已把有关风格的各方面的问
9、题讲得很全面,连风格的“八体”也作了区分,刘勰似没有必要用另一篇来补充它。 风骨篇是独立的一篇,有其独特性,而且不但“壮美” 、 “阳刚”的风格要求有“风骨” , “优美” 、 “阴柔”的风格也要求有“风骨” , “风骨”似乎是对诗文的一种普遍的要求。第四种, “刚柔之气”说。认为“风骨”就是“气” 。此说最早见于清代,黄叔琳在风骨篇论“气”的一段加眉批曰:“气即风骨之本” ,纪昀似不同意黄氏批语,另加批曰:“气即风骨,更无本末;此评未是。”近人徐复观同意并发挥了这一解说,他说:“所谓风骨,乃是气在文章中两种不同的作用;及由两种不同的作用所形成的文章中两种不同的艺术形相,亦即是所谓文体。 ”又
10、说:“风骨篇之所谓风骨,依然是指的是作者的生理地生命力气,灌注于作品之上,所形成的两种不同的形相。所以就两种不同的生理地生命力而言,便可以说气即风骨 。就文章两种不同的形相而言,也可以说气是风骨之本 ,所以我说纪昀两句评语皆可成立。 ”(注:徐复观:中国文学中的“气”问题文心雕龙风骨篇疏补 ,见中国文学论集 , (台湾)学生书局,第304、第 310 页、第 304 页、第 310 页。 )徐复观的说法似有误,他引的两句评语,不是纪昀一人的评语,是黄氏和纪氏两人的评语。但徐复观要表达的意思是,人的气有刚与柔不同的分别,刚气灌注于作品之中,其表现就是“骨” ,柔气灌注于作品中,其表现就是“风”
11、。的确, “气”是风骨篇中一个重要的概念,从“气”这个角度切入来疏解“风骨” ,可以说别开生面,使我们对“风骨”问题的理解深化了一步,特别是“气是风骨之本”的说法,我以为是切中肯綮的。这一点我在下面还要谈到。但是, “气即风骨”的提法,在气与风骨之间划了一个等号,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如果这二者相等的话,刘勰已有养气篇,集中论述了气的问题, 风骨篇岂不是重复了吗?或许会说,这是层次的不同,那么人们就要问我们究竟在哪个层次上把风骨和气相提并论呢?第五种, “情感思想”说。认为“风”是情的因素, “骨”是理的因素, “风骨”是情感思想的表现。提出此说的是宗白华教授。他说:“我认为骨是和词有关系的。但词
12、是有概念内容的。词清楚了,它所表现的现实形象或对于形象的思想也清楚了。 结言端直 ,就是一句话要明白正确,不是歪曲,不是诡辩。这种正确的表达就产生了文骨。但光有骨还不够,还必须从逻辑性走到艺术性,才能感动人,所以骨之外还有风 。 风可以动人, 风是从情感中来的。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既重视思想表现为骨 ,又重视情感表现为风 。一篇有骨有风的文章就是好文章。这同歌唱艺术中讲究咬字行腔一样。咬字是骨,即结言端直,行腔是风,即意气骏爽,动人情感。 ”(注:宗白华:美学散步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 4748 页。 )宗白华对“风骨”的解说,也很有新意。他从情与理的视角来说明风骨的不同及其联系,
13、确能自圆其说。对风的解释更符合刘勰的原义,也更具有启发性。但对“骨”的解释,宗白华把“结言端直” (“一句话要明白正确”)直接与“逻辑性”相联系,也似乎有些勉强。第六种, “感染力”说。认为“风”是作品的“感染力” ,马茂元说:“风能动物,犹文章之能感动人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风便是文学作品的感染力。 ”风骨的特征“在于明朗、健康、遒劲而有力” (注:马茂元:说风骨 , 文汇报1962 年 7 月 12 日。 ) 。持此说者不止此一人。这种说法就作品“风骨”所引起的艺术功效来说是有道理的。但致命的弱点是离开刘勰风骨篇的论述,对“风骨”本身缺少详尽的说明,只是从“风”的字义上着眼进行解释,是很不
14、够的。第七种, “精神风貌美”说。认为“风骨”是“精神风貌美” ,张少康说:“我们认为,把风骨理解为文学作品中的精神风貌美,风侧重于指作家主观的感情、气质特征在作品中的体现;骨侧重于指作品客观内容所表现的一种思想力量,而不同的思想家、文学家所说的风骨又随着他本人的思想而有所差别,这是比较符合刘勰全书的原意的,也和当时各个艺术领域中所论的风骨可以协调一致,同时也能比较妥善地解释风骨篇的原文。 ”(注:张少康:文心雕龙新探 ,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 131 页。 )此说从文心雕龙全书立论, 是有根有据的,而且认为“风骨”是刘勰追求的一种美,也很有学术眼光。只是“精神风貌”的提法似比较笼统,还可
15、进一步斟酌。第八种, “内容形式”说。认为“风”是内容, “骨”是形式。第九种, “形式内容”说。认为“风”是形式, “骨”是内容。以上两说最缺少说服力,其论者只是从现代的文学理论的内容与形式的概念出发,不顾刘勰的原意,一味“以今套古” ,不像其他说法那样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本可不举出这两说,但为了说明目前对刘勰的风骨篇解释的混乱,还是举出,以备读者参考。第十种,认为要从“刘勰的理论体系的相互关系”中来看“风骨”处在理论体系中什么地位,弄清楚一系列概念的内涵和关系,从整体来把握局部,这样才能使对“风骨”的解说接近刘勰著作的实际。这个看法当然是很好的,但由于不同的学者对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的看法有
16、差异,甚至有很大的差异,结果对“风骨”的解说还是“各说各话” ,难于达成一致意见。如寇效信和牟世金两位先生,都认为应该从刘勰的理论体系切入来理解风骨,但由于二人对刘勰的理论体系看法不同,所得出的结论还不能完全一致。前者认为“风是作家骏爽的志气在文章中的表现,是文章的感染力的根源,比拟于物,犹如风;骨是文章语言端直有力,骨鲠遒劲,比拟于物,犹如骨” 。后者则认为“风、骨、采的关系相当于志、言、文的关系” , “风是对情志的要求, 骨是对言辞的要求, 采是对文采的要求” (注:参见寇效信论风骨和牟世金从刘勰的理论体系看风骨论 ,此二文均收入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下。 ) 。除了以上“十说”外,还有其他
17、种种说法,恕我不再一一罗列了。为什么对刘勰的“风骨”论的解说会出现这么多的分歧意见呢?除了人们已经指出的“风骨”是一个抽象的比喻,可以作出多种解释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解说者的方法各不相同所造成的。我感到目前在解说“风骨”论上,起码存在着以下五种方法的分歧:第一,解说刘勰文心雕龙风骨论是主要以本篇为立论的根据呢,还是主要从风骨篇以外的篇章寻找旁证,并以旁证代替“主证”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例如把“骨”解说为“事义”的论者,就主要不是从本篇找到的证据,而是从附会篇的“事义为骨鲠”这一句话得出的结论。应该看到, 文心雕龙全书用到“文骨” 、 “骨鲠” 、“风骨” 、 “骨髓”等词语的共有 3
18、2 处之多,差不多每一处都有特殊的语境,语境不同,词义也随之发生变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我们不是从风骨篇特定的语境出发来解说“风骨” ,而是主要靠别的篇章寻找旁证,这是很“危险”的。如果我们根据附会篇“事义为骨髓” ,就把风骨篇的“骨”解说为“事义”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根据体性篇的“辞为肤根,志实骨髓” ,而把风骨篇的“骨”解说为“志”呢?还有,我们可不可以根据宗经篇的话“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而把风骨篇的“骨”解说为“经”呢?我们可不可以根据诔碑篇的“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 ,而把风骨篇的“骨”解说为
19、“训典”呢?如果我们只是根据旁证来立论,我们对一个特定的概念的解释就会从一种意义滑到另一种意义,这样我们就永远找不到对风骨篇的“风”和“骨”的确定的解释。我的看法是,旁证有时是可以用的,但一定要辩明语境,在语境相同或相似时,我们才能使用这种方法。对一个问题的解说,还是要以“主证”为主, “旁证”为辅,对风骨篇中的“风骨”的解说,必须以本篇所提供的根据作为解说的主要凭借。第二,与第一点相关的另一个方法问题是,解说风骨篇的“风骨”概念,是仅抓住本篇的某一句或几句作为论说的根据,还是要统观全篇的逻辑结构,贯通起来把握。从理论上说,当然是后一种方法更科学,但在实际解说中,有的论者抓“务盈守气”这一句,
20、有的论者就抓“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这一句,有的论者就抓“结言端直”和“意气骏爽”这一句这样, 风骨篇的“风骨”的含义也就同样从一种滑向另一种。如何运用统观风骨全篇的逻辑结构,作出全面的而非片面的把握,仍然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第三,把风骨篇看成是提出新的概念和范畴的独立的篇章,还是把风骨篇看成是体性篇的补充或进一步发挥,这也是一种方法的选择。的确, 体性篇在前, 风骨篇紧随其后,这里是不是有内在的关系,这是值得研究的。把“风骨”解说为一种风格的论者,就是认为风骨论不过是一篇风格的专论而已。但这里也有不少可疑之点,如既然刘勰把“风骨”看成是一种风格,那为什么在篇中更
21、多的是把“风”和“骨”分开来论述呢?难道作为风格的“风骨”是由两种东西拼凑起来的吗?刘勰其他篇都是一篇一题,为何单单风格问题是两篇一题呢?看来,把风骨篇看成是提出新的概念与范畴的独立篇章是更合理的。第四,是从魏晋以来流行的人物评品来研究风骨 ,把刘勰的“风骨”论看成是从人物评品中“移植”过来的概念,还是着重寻找刘勰“风骨”论的“渊源”?这也是研究方法上的一种选择。有的论者主张“移植”论,认为刘勰的文学“风骨”论只是人物评品中术语的借用,因此可以通过对人物评品问题的研究,来解说刘勰“风骨”的含义。有的论者则认为刘勰的文学“风骨”论是他的独创,与当时流行的人物评品关系不能说没有关系,但关系并不大,倒是应该从更远的渊源上来追索刘勰文学“风骨”论的成因,如从毛诗序的“诗之六义”来考察“风骨”的原始意义,并从这里展开对文学“风骨”论的解说。我个人认为两种都有其合理性,但后者的合理性大于前者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