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分冷淡存知己 一曲微茫度此生2015 年 6 月 18 日凌晨 1 时,“合肥四姐妹”中的四妹、被称为“像古画中的仕女”的民国才女张充和在美国去世,享年 102 岁。著名的“张家四才女”遂成绝响。她从遥远的民国走来,在旧时月色和习习古风中长大。她的名字,曾经和沈从文、卞之琳、俞振飞等人相连,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如今,故人早逝,时移世易,她依然选择活在她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奇迹,独属于她的奇迹。“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叶圣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合肥四姐妹,指的就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 在苏州园林中长大的闺秀经历着从传统到现代的历史蜕变,如果说宋氏三
2、姐妹关联着百年来中国的政治,张氏四姐妹的一生都情系处境艰难的中华传统文化。四姐妹的夫婿皆为传统文化艺术领域之翘楚,大姐元和,喜爱文学,夫婿为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允和与语言学家周有光结为伉俪;三姐兆和因为作家沈从文的追求而名声在外;四妹充和 35 岁时嫁给了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张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的“无所不能”的造境?学者余英时分析:这必须从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谈起。她自童年时期起便走进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经、史、诗、文,有书、画,也有戏曲和音乐。换句话说,她基本是传统私塾出身,在考进北大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化的教育。进入 20世纪以后,只有极少数世家所谓
3、“书香门第”才能给子女提供这种古典式的训练。 张充和 1914 年生于上海,祖籍合肥,曾祖父为淮军主将、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张树声,父为苏州教育家张武龄。在父亲的影响下,四姐妹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公数充和为最。弟弟们多是出自北大、清华的学者、艺术家。张充和在 1949 年随夫君赴美后,在哈佛、耶鲁等 20 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传播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 早年在美国传授昆曲非常艰难,张充和是“孤军作战,实打实的一个人战斗”。为了让昆曲在美国传下去,她还心传口授,精心培养自己的幼女傅爱玛学习昆曲。傅爱玛 9 岁便登台演出,有时母女俩同时登台演“双簧”。 半个世纪过去了,张充和
4、在北美大学校园播下的昆曲的种子已经萌发。她有四位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张家四姐妹属于传统仕女。她们的爱好、才艺乃至心性都很“旧派”,即使时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颠沛流离,她们仍固执地保持着她们闺秀式的生活方式。充和考北大,国文是满分;她嫁给了洋人傅汉思,可他是个汉学家,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精通;她在美国的耶鲁大学任教,教的是中国最传统的书法和昆曲。年少的时候,她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赴美后,她仍在耶鲁的寓所和人拍曲。她的箱子里,珍藏着乾隆时期的石鼓文古墨,她的阁楼上,摆放着结婚时古琴名家赠予她的名琴“霜钟”,她亲自侍弄
5、的小园里,种着来自故乡的香椿、翠竹,芍药花开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这丛芍药,绘出一幅幅名画。张大千甚至还给充和画过一幅仕女图,画于抗战年代。画中的充和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身着表演昆曲的戏装,云髻广袖。也许回顾中国艺术史,充和留下的就是一个淡淡的背影吧。二充和是在上海出生的,在生她之前,母亲陆英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充和的一个叔祖母心疼她的母亲陆英,主动提出想收养充和,陆英就把充和交给了叔祖母。后来充和回忆说,这是因为母亲心大,考虑到叔祖母没有后代,需要过继个孩子做继承人。叔祖母把八个多月大的充和带回合肥老家,在那里,她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很有见识,相当重视小充和的教育。她
6、为充和请的老师朱谟钦,是吴昌硕的弟子,既有才学也很开通,他教充和学古文,是从断句开始,一上课就交2给她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充和很喜欢这位先生,因为“他主张解释,不主张背诵”,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让她爱惜古墨。充和的一位长辈曾经给过她几锭古墨,她用来练字,朱先生见了,提醒她说:“你小孩子家写字,别用这么好的整墨,用碎墨就行了。”古墨的价值是很高的,充和初到美国生活困窘,忍痛出售了珍藏的十方墨,当时卖出了一万美元。朱先生还专门弄来了颜勤礼碑的拓本,教她练字。充和说,颜碑用来打基础是非常好的,直到年老,她每过几年都要临一次颜勤礼碑。充和随朱先生从九岁一直学到十六岁,他留给充和的,不仅仅是深厚的
7、国学知识。叔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充和回到了苏州九如巷。父亲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受的是中西结合的教育,这和充和的私塾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们更为洋派,充和的旧学功底则最好。苏州生活让充和的人生路上多了项终身陪伴的爱好昆曲。张武龄和陆英都是戏迷,张武龄还特意请来了苏州全福班的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受此影响,女儿们也喜欢上了昆曲。四姐妹中最迷昆曲的是大姐元和,她特别喜欢登台表演,后来嫁给了名小生顾传玠。充和呢,更多的是将昆曲当成爱好,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在苏州拙政园居住时,相传她夜晚常常一个人在兰舟上唱昆曲。三汪曾祺在回忆西南联大的往事时,也提到过充
8、和不爱扎堆的特点。他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 学堂 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录像,我们很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充和唱起昆曲来,是怎样的娇慵醉媚,幸好张大千以一张仕女图留住了她的风姿。我们只知道,抗战年代,她凭着一出游园惊梦,惊艳了当时的重庆。上个世纪 80 年代末,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周年,她回国和大姐元和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仍赢得了满堂彩。二十一岁这年,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不及格的成绩被
9、北大破格录取。在北京大学国文系,张充和听过胡适讲文学史和哲学史,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但充和对学校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在她眼里,这位三姐夫是个不爱说话,但很有才的人。我一直觉得,四姐妹中,允和、充和对沈从文的理解不在兆和之下。沈从文去世后,远在海外的充和发来悼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寥寥十六个字,却写尽了沈从文一生,充和可谓沈从文的知音之人。后来这十六个字被铭刻在湘西沈从文的墓碑上。四谈到充和,总绕不过一个情字。充和最初为大众所知,就是源于一段情事。情事的男主角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卞之琳。相传那首知名的“你站
10、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诗人为充和所作。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密友,那时充和正住在姐夫家里,两人得以相识。于充和,只是多了一个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却多了一个终生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几乎成了当时文学圈内公开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给她写信,甚至在她出嫁后去了美国,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去出版。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直到 45 岁才黯然结婚,而对她的爱恋,持续了大半生。多年后,和朋友兼学生苏炜谈到这段“苦恋”,张充和说:“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他精心写给她的那些
11、信,可能有上百封,她看过,从来没有回过。她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给她写信。当苏炜问到,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充和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3在充和的印象里,卞之琳人很不开朗,甚至很孤僻的,性格收敛又敏感,所以她总是不敢“惹”,她从来不敢单独和他出去,连看戏都没有。所谓苦恋的传言,可能是因为当事人表白和拒绝的方式都太委婉。卞之琳不是充和喜欢的类型,她喜欢性格开朗单纯的人,后来选择的傅汉思就是这种类型。除了性格外,卞之琳的才华也打动不了充和,他当时是以新诗闻名诗坛的,可充和没有被卞之琳和他的诗歌所吸引,她认为卞的诗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够深沉”。教育
12、背景和审美追求都不同,在旧学中浸淫一生的充和对“明月装饰了你的梦”实在是欣赏不了。可叹的是,卞之琳从未停止过对充和的这份倾慕。1953 年,卞之琳到苏州参加会议,恰巧被接待住进了张充和的旧居,秋夜枯坐在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痴情的诗人翻空抽屉,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居然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于是他当宝贝一样地取走,保存了二十余年。1980 年卞之琳访问美国时,与充和久别重逢,将词稿奉归原主。充和说他只不过是单相思,可纵然是单相思,能够持续如此之久,感情如此浓烈,即使得不到回应也足够动人了。五1948 年,充和在炮火声中嫁给了傅汉思。那一年,她已经 35 岁了。她和傅汉思也是在沈从文
13、家里相识的,一开始,傅汉思是来找沈从文的,后来就专门来找她了,连沈从文的儿子小虎都亲昵地叫他“四姨傅伯伯”。这对中西合璧的伉俪称得上志同道合,他们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汉思的汉学修养很深,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了解,写起文章来一篇是一篇,让她很服气。这段婚姻对充和的最大影响是她终于选择了远渡重洋。1949 年,整个中国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充和与汉思在上海搭上个顿将军号前往美国,她随身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这个最着迷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最终却选择了去国离乡。充和一生醉心艺术,但始终保持着老派文人游于艺的态度,书法、诗词都是写了就写了,没想过要结集出版,更没想过要去抢占艺术
14、史上的一席之地。她很早就开始了写作,随写随丢,一生中从未主动出版过任何著作。倒是那位暗恋她的诗人一片痴心,私下将她发在报刊上的作品都收集起来,拿去香港付印。在耶鲁任教时,一名洋学生自费给她印了本诗集,名字很美,叫桃花鱼,装帧也很美,收入的诗只不过寥寥十几首。她百岁时,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了一套张充和作品系列,分别是天涯晚笛、曲人鸿爪和古色今香,收录的其实都是些充和无意中留下的吉光片羽。书法可以说是充和一生的至爱。她曾说,自己不爱打扮,不喜欢金银珠宝,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由于长期练习书法,她年老了臂上肌肉仍有如少女般有力。在重庆那段时间,哪怕是经常要跑警报,她仍然坚持书写,防空洞就在桌子旁边
15、,她端立于桌前,一笔一画地练习小楷,警报声一响,就可以迅速钻进洞中躲避。充和本是无意于以著作传世的,做什么都是随兴而至,她曾经说过:“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苏炜回忆他和洋学生向充和学书法时,充和经常用清水在纸上写字教他们。美术史论家、书法家白谦慎非常推崇张充和的书法,并曾于 2004 年策划了张充和回国举办书画展。他认为,张充和的书法中有一种很恬静的东西。她的字,技法看上去并不是很复杂,但是你就算学会她所有的技巧,还是弄不出那个品位。因为你没有她那种修养和心态。“我如此推崇张充和艺术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在中国社会和文化发生巨变的时
16、刻,一起来看看我们的前辈怎样保持着中国文人艺术聊以自娱的传统,看看这种传统下的艺术所具有的精神境界和品位,看看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继承。”白谦慎说。 张充和一生沉浸在传统文化的审美意境中,无意名利,淡泊随和。她曾戏称,她对自己的作品无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 42008 年,张充和被发现罹患癌症。她说:“没有关系了,一个人要死总是要有个原因的。”张氏四姐妹皆高寿,允和于 2002 年离去,元和与兆和于 2003 年相继离去,如今,张充和也走了。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上写着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充和,也是这样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写的过程就是
17、消失的过程,像飞鸟掠过,天空却并没有任何痕迹。她 70 岁时,充和自撰的诗中有一句足以概括平生: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一钵了却谁的浮生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会做诗、会填词、会书法、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鲁迅、郭沫若也以得他一幅字为无上荣耀。他作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毕业的时候还在唱;这样的歌就是诗了,他的诗又怎能不好:“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连他给友人夏丏尊的画随便题两句话,都好得不行的:“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
18、西湖,湖上有青山。”(为题小梅花屋图)可是一入佛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就完全置之度外了。叶圣陶谈弘一晚年书法:“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温良谦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就像一道虹敛去七彩,白气藏身天地间,非为字变,实则人变。当了和尚,字也有了一颗为僧为佛的心,自然是“刊落锋颖,一味恬静”。就如他这个人。初始华丽,剃须裹腰在舞台上扮茶花女,如今却是面容清癯,眉目疏淡,一个过午不食、行脚度世的老和尚。就像烟花“啪”地炸开,整个天地都为之增了色彩。眼看着亮了,更亮了,大了,更大了,圆了,又更圆,然后暗了,又更暗整
19、个人生就这样由绚丽归于平淡。环顾当年,人们对大才子李叔同出家动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师的弟子、著名美术家丰子恺则提出独到的见解,他说:“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而弘一法师,就是一层一层走上去的。”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的说法,切合实际,振聋发聩,一扫世俗们对李叔同出家因由的所有推测之说。庄子讲天地有大道,却是一定要做到“无己”,成为“至人”,才能得之。世事不再关注,生死不再思虑,贫富得失不是挂在心尖上的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游于宇内。可是,要想得到大道的快乐,却要能
20、熬得过刳骨剔肉的痛苦。剃度后,与他有过刻骨爱恋的日籍夫人伤心欲绝地携了幼子千里迢迢赶到灵隐寺,他铁石心肠,竟然连庙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妻子无奈离去,只是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地责问道:“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他用刳骨剔肉的痛苦,置换了真正的自由。一切他都舍得,只为追求心中那一点萤火。我们对于追求自由的人一向是敬仰的。自身是燕雀,怎不羡鸿鹄?林语堂说:“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赵朴初评他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
21、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所以他出家也不是为当律宗第十一代世祖,更不为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弃家毁业不为此,大彻大悟不消说。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真实的他,63 个流年,在俗 39 年,在佛 24 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1942 年 10 月 13 日,弘一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三天后,沐浴更衣,安详圆寂。“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一钵了却他的浮生,他的粗钵里盛满自由。注在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弘一大师李叔同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5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在他艺术发展如日中天时,他毅然摒弃了世俗,中年出家后成为南山律宗一代祖师,被誉为“民国四大高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