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交通茶馆的救赎在樊光林眼里,位于重庆九龙坡区黄桷坪四川美院后门的交通茶馆,就是他在重庆这座大都市的真正家园,他的心,一直驻留在那。而离交通茶馆 300 米的他的租住地,则是他躯体安寝的地方。 只要是人在重庆,每天无论忙闲,樊光林总会去交通茶馆转一转,跟老板娘打个招呼,坐一坐,同熟人唠个磕下会棋,然后直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四平米的租住屋,结束一天的劳碌,安睡下来。十几年来,这成了樊光林风雨不改的生活习惯。 樊光林的精神家园 樊光林是重庆梁平县山区的农民,90 年代初就与很多老乡一起来到重庆务工,从朝天门码头、菜园坝车站、到解放碑步行街曾到处留下过老樊忙碌的身影。因而,只要遇到刚从区县山
2、乡里来重庆务工的后生们,老樊总要得意地自诩:“老子可是山城棒棒军黄埔军校第一期的哦,评职称都该评教授级棒棒咯!重庆市哪个码头好揽活,全重庆只有樊大爷我最清楚,哪些主顾大方舍得给票儿,哪些主顾抠门出手小气,老子瞄一眼就一清二楚。有空多向你们樊大爷请教,要少整好多冤枉少吃好多亏哟!” 十几年前,樊光林随老乡第一次来交通茶馆喝了回茶,就喜欢上了2这个地方,而用老樊自己的话形容,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没两天,樊光林就赶忙从渝中区菜园坝退了房子,转移到九龙坡区的黄桷坪继续他的棒棒生涯,为的就是和他的“梦中情人”交通茶馆常相厮守。 “黄桷坪、杨家坪,这一带偏僻得多,比不得朝天门、解放碑这些闹市
3、区,活要少很多,但是在这里,虽然钱挣得相对少些,但是觉着人要快活得多!”说这话时,记者分明看到樊光林的眼里是闪着光的。 “不要小看我们樊大爷哟,我们这里的大明星哟,大片疯狂的石头看过没?他都有和郭涛合作,一起主演过哦!”与樊光林一起下象棋的棋友,挂着一脸坏笑,说完就死死地盯着记者,直到记者脸上浮现出敬重的微笑,才埋头继续研究他的棋局来。 樊光林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光,嗓门也不自觉地大起来,他指着墙角的一张桌子说:“看,就是那里,包世宏(郭涛扮演的主角名字)对我们进行了敲山震虎的攻心战!郭涛很随和,还向我们讨教重庆土话的发音。这个片子里。他的重庆话,讲得好地道哟!”说完,老樊竖起了大拇指,思绪也
4、一下飞缀进往日的美好回忆中了。 “这部片子,我们都看了十几遍,当中,樊大爷有三个正面镜头,出演那几个棒棒中,我们一致评选,樊大爷演的最传神,棒棒中的影帝!当年, 山城棒棒军要找樊大爷去演梅老坎,说不定演得比庞祖云还传神哩!”老樊对面的棋友眉飞色舞地描述。 “不兴乱说哦,人家庞祖云是人民艺术家!哪个敢跟他比哦?”樊光林假装愠怒,嘴角却流露出得意的笑意。 “那年拍疯狂的石头 ,给我3们几个参演的棒棒照了相的,还跟郭涛合了影的,剧务说要给我们寄照片,到现在也没寄起来!好遗憾哦!不过那部片子的 VCD,我买了好几盘留到起的!”说到这里,老樊有些怅然若失。 谈到为什么喜欢交通茶馆,老樊的体味很深:“这个
5、茶馆是我们棒棒的港湾,呆在这里,能感受到一种家的温暖,你看这百十号人里,有好几十都是像我这样进城的农民工,大家都一样,天天都要来这里坐一坐,聚一聚。遇到大雨天没活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开开心心呆上一整天。在这里,和我下棋的,可以是我的工友,可以是附近的街坊,而有时是美院的教授,有时则会是重庆本土知名的作家,大家都很自然的随意交流,没有歧视,大家都是完全平等的。 ” “我今年 49 了,再干几年就准备回梁平老家抱孙孙了。这么多年来,最让我舍不得的,就是这个茶馆!哪天要回老家了,我一定先要到街上找人做面锦旗,上头绣棒棒之家 ,送到这里挂起!即使离开了,有空我还会回到这里看看的。 ”老樊的眼里流露出不
6、舍的忧伤。 在中国每个大都市里,都有着数以百万计的外来农民工,他们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干着都市人不耻而为最脏最累也最苦的活,换取的只是一份极其微薄而难有保障的收入。这个匍匐在都市底层的庞大人群,在都市里,却从来难以寻觅到与他们作出的贡献相匹配的应有地位,甚至找不到一块属于自己能愉悦他们业余生活的领地。与很多人相比,樊光林他们是幸运的,至少,在重庆这个大都市里,他们有着交通茶馆4这个可以休憩心灵的港湾。 老李头的幸福生活 清晨 6 点半准时来到茶馆,找到存在这里的大搪瓷缸子,放上一大撮自己带的花茶,倒上满满一缸子鲜开水,老李头一天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在交通茶馆开张了。 今年 73 岁的老李头清
7、楚地记得,这样惬意的生活,他已持续过了 21年。 “这个茶馆是 87 年开的,最先都是附近的街坊邻里在这喝茶,就像社区活动中心。慢慢地,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兄弟也来了,再后来,学画画的、美院老师,还有像你们这些写文章的,都吸引起来了,还拍过电影和电视呢!” 20 多年来,老李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个茶馆慵慵懒懒地泡过去的。 “这个茶馆里,你压根就不用看报看电视,竖起耳朵、眯起眼睛在这里呆半晌,下至昨晚黄桷坪上街李二姐家遭贼偷,上至石家庄市委书记因问题奶粉免职、陈水扁洗钱被起诉,一天之内发生的国际国内大事,你很快就可以一清二楚。 ” “最初,这上面的戏台还常演川剧折子戏,遇到每有川剧演出,这里满
8、堂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很是热闹,站在大街对面老远,你都能听得到茶馆这边传来的阵阵的喝彩和掌声。不过毕竟这里是小本经营,五毛钱、块把钱一杯茶,后来就请不起剧团来演出了,戏台上也摆起了茶桌。唉,好久没有听到那响透心魂的动听锣声5了!”看得出,老李头对昔日那段有演出的岁月很是怀恋。 与棋友厮杀完一盘,老李头捋了捋花白的头发,猛喝了一大口茶,决定在茶馆里转悠转悠。 “王老师,最近身板好哇?” “刘师傅,送女儿读大学回来了呀?” “文老三,今天下棋赢了几盘了?”反背着双手的老李头不断地与茶馆里的熟人点着头打着招呼,还时不时凑上别人的桌子指点两句:“上炮嘛,把赵二娃的马脚别住,看他咋
9、个跳下来将死你!” 有时候,老伴跟朋友们去逛街和郊游,老李头就会猫在茶馆里整天不出去,中午饿了,就在这里要上一大碗鸡蛋面, “这里的鸡蛋面是全重庆最好吃的,连美院的学生和教授有时都会专门来吃上一碗。不信你问大伙嘛,吃一口满嘴香!”说着,老李头不经意地砸吧了一下嘴,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茶友们纷纷点头附和。 “这几年,儿子也带我去泡了重庆很多茶馆、茶楼,还是觉着在这里安心。那些茶楼吧,环境是好,有空调,但消费也高,一杯茶起码 10元,但总觉着怎么都不如这儿,关键是觉着闷人,只能呆自己一桌,你要是想到处转悠跟人搭话,大家 都要躲着你怀疑你是神经病!哪像这里,你可以随意去不同的桌子与人喝茶
10、聊天,不管是熟悉的、生份的,你都可以走过去招呼,递根烟上去,什么来写生的画家、来采风的作家、闲着的棒棒,都可以一起痛快地天马行空胡侃。 ”说话间,老李头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幸福的红光。 “这个地方呀,就是让人念叨!这几年,好多在这里喝茶的老街坊们搬到高档社区住了,可只要有空,还会赶个把小时的公交回来这里这喝口茶!, ,一旁的老茶客文老三插进话来,旁边几个桌上听到的立即有人6别过脸来憨憨地笑,一看便知他们就是些移居别处的老茶客。 这里的好多茶客,都跟老李头一样,从茶馆开张那年就一直在这喝茶,用老李头的话说,都是上“馆龄”的人。 “20 多年了,每天都过的悠哉游哉,让人忘了岁月的变幻。你看嘛,文老三都
11、从 40 多岁的中年人喝成 60 多岁的老头了,我也不知不觉从黑发老头喝成白毛仙翁了!呵呵!”老李头爽朗地笑起来。当眼神打望到墙边的大木柜时,老李头的眼神却不由得黯然起来。 “那个柜里头,有些存着的茶杯,主人是永远回来不到了。唉,这些年呀,老茶友们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怕是在那边,都可以凑成好几桌了。 ” 伴随着中国老龄社会的到来,社会的养老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全国第 5 次人口普查发现:中国大城市的“空巢家庭”每年都在激增,变得越来越多。(所谓“空巢家庭”是指孩子像鸟儿长大,飞离父母的老巢,自己筑新窝,而把年迈的父母留在老屋独居的家庭。)“空巢家庭”的大量涌现,使得“老年孤独”成了难以治疗的城市
12、顽疾。显然,大都市里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精神关怀和慰藉,而因为有了交通茶馆,老李头们的晚年生活不仅实现了“老有所养” ,更幸福地拥有了“老有所乐” 。隐形掌柜陈安健 每隔一段时间,交通茶馆总会出现一个忙碌的身影。不断地指导一些老茶客,摆弄出许多不同的奇幻场景,然后用他的相机逐一地记录下7来,这个人,就是四川美院教授陈安健。 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 82 届,在中国美术界有着极高的地位,毕业于那届的罗中立、张晓刚、程丛林、高小华、朱毅勇,都已成为了国内赫赫有名的画家,而与他们同班的陈安健,同样是一位颇有造诣的优秀画家。多年来,画家陈安健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山城的市井小民,专情于他的生养之地。自从有了
13、交通茶馆,陈安健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这里,茶馆里的人生百态、悲欢离合,陈安健都用画笔一点一点地收录下来,茶馆系列也渐渐成为陈安健画作的永恒主题。2006 年北京瀚海艺术品秋季拍卖会上,陈安健茶馆系列其中的一件作品拍出了 25.85 万元的高价, 茶馆系列成为了国内美术收藏界追捧的作品。 陈安健是一位沉默和内向的艺术家,他只是用他深邃的目光,静默地观察着茶馆的一切,却从来不融入那份热闹和沸腾。茶馆里的老茶客都熟识他,却几乎都不了解他的底细。很多坐馆多年的老荼客都以为,这个老在茶馆摆弄相机的中年人,是一位摄影爱好者。 与陈安健同来的一位四川美院青年教师跟记者这样描述他:“与很多艺术家不同,陈教授内心
14、是恬淡的,他从不高谈阔论,也从来不会让不恰当的文化观念纠缠住自己。他的画作所传达出的情绪总是淡淡的,好象一杯沏过多次的凉茶。对于画中人来说,茶馆也许才是真正的生活,尽管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生活,陈教授所做的,就是记录这些生活的细节和痕迹。 ” 在陈安健内心深处,一直有着一个隐忧,越来越多滋养着市井小民的生活细节逐渐被汹涌的城市化浪潮所吞噬,他能够用心用画笔去收录8的题材,已经变得日渐稀缺。 由于长期维持低价,交通茶馆的经营一直举步维艰,到了 90 年代中后期,一度都难以为继,陈安健得知后,找到当时的茶园负责人,提出自己私人每月补贴 1000 元给茶园,条件是让茶馆继续开下去。于是,交通茶馆继续生存
15、下来了。而陈安健无条件补贴,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而至今,陈安健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这坚持了 10 年的义举。 交通茶馆的场地属于九龙坡区交通运输公司所有。2005 年,一个网吧的老板找到了运输公司的领导,提出以每月 3000 元的租金来承租交通茶园,把它改建成一个大型社区网吧。消息传到陈安健那,他心忧如焚,当即找到运输公司的老总,同样提出以每月 3000 元的租金来承租茶园,运输公司的领导得知陈安健所作的一切后,被感动了,答应了陈安健的请求,并很快与陈安健签订了承租协议。 茶园承租下来了,身为四川美院教授的陈安健,却不可能脱身来专门经营茶馆,谁来打理茶馆?让陈安健着实犯了难。这时,运输公司的领导给陈
16、安健推荐了公司退养女职工余定明。 当代阿庆嫂佘定明 佘定明是个典型的重庆人,个性豪爽,待人真诚,在运输公司工作的时候,也是个深受大伙儿喜爱的热心肠人。陈安健只见了余定明一回,就毅然决定把茶馆全权交由这个性格爽朗的大姐来打理,佘定明也二话没说,就接过了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9“接手这个茶馆,主要是被陈教授深深感动了。虽然,他是茶馆的承租人,其实这个茶馆的经营所得,他是一分钱都不沾,都由我来统一分配,还每月补贴这里 1500 元的租金,而自己来喝茶都是自掏茶钱,他就一个心愿,让茶馆继续开下去。 ”说到这里,佘大姐很动情。 经营茶馆是辛苦的,每天 6 点准时开门迎客,而到晚上 12 点才关门歇业。每天
17、,有近 20 个小时,余定明都耗在这里。 “白开水八毛,盖碗花茶一块五,盖碗绿茶两元,竹叶青三元,交通茶馆的茶价是全重庆最低的了。就这,还是提了次价的,为此,很多老茶客还提了意见。现在物价这么高,这个价格其实很低了,像我这样辛苦一个月,就能有个一千多块的收入,而两个小工才每月三百多,不过,他们是干一天休一天,不像我,天天守在这里。 ” “我是运输公司退休职工,有退休工资,生活有保障。家里人看我退了休还这么辛苦,自找罪受,好几次都劝我不要做了。安心在家过清闲日子,我都动心了。可一看到这满园的老茶客,再想到陈教授的嘱托,心就软了,好在身体硬朗,就继续扛着吧!”佘定明的内心是质朴和善良的。 水开了,
18、余定明提起水壶开始忙碌起来,到处转悠着,给茶客们的茶杯续水。 “幺妹,谢谢哈!” “幺妹,这里再加一杯竹叶青!” “幺妹,我的茶杯搁在那桌,绿色搪瓷杯哈,麻烦给倒满哈!”佘定明不断地大声应和着茶客们,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在茶馆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老板娘的真实姓名,都管这个待人热情和亲切的大姐叫“幺妹” 。 “这个茶馆,对很多人来说,就像他们的命根子,05 年听说要改成10网吧,好多老茶客都去找我们运输公司老总闹去了,其中有好些个是我们公司的退休老职工。现在重庆像这样原汁原味的老茶馆,也就只有这一家了,前几年江北公园那还有一家,后头也拆了,不知道哪天城市改造会改到这儿来。唉,我就像这些茶客的看
19、家人,守一天是一天吧!要哪天真拆了,这些个老茶客,还有棒棒兄弟们,该上哪去开心呢!就怕陈教授他们,也再也画不成老茶馆咯。 ”对,茶馆的未来,余定明始终是心怀忐忑的,但更是无奈的。 记者告别交通茶馆的时候,已是黄昏,一缕阳光从茶馆的顶棚透进来,铺在大家的脸上,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慈光,看得出来,此刻的他们都是幸福和快乐的。 记者观察 近年来,西部的城市化浪潮是迅猛的。大片大片的老社区被改造成高档住宅区,一个个城中村顷刻变成繁华商业区。茶馆、澡堂、剃头铺、社区小剧场这些原本属于市井小民的精神领地和乐园,却在城市改造中逐步成批地退出他们的视线,世俗文化的生存空间岌岌可危。都市的街道越来越宽,房子越长越高,车流越来越密,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成都的宽巷子在大地震中被改造成了高档休闲区,我的朋友青年画家赵弥却说再也不想去那了, “再也不能享受那份喝着 2 元的糙茶。掏个5 元的耳朵,然后和性情相投的友人晒一下午暖阳的惬意了。宽巷子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