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崔宁宁的春夏秋冬今年开始得有点儿怪,冬季刚在三月甩出尾巴尖儿,便被如火如荼的春天挤出了局。太阳天天高挂着,蒸发残存的寒意,红花儿绿芽儿纷纷争先出世,一眨眼将个灰蒙蒙的天地贴上了豁亮的媚影。春天这样迫不及待地出现的情形并不多见,正当人人期待春天还有什么动作时,突然它又像女人摸不透的心思变了脸,下起早春的雨来。第四天头上天放了晴,崔宁宁一早儿起身散步。路面洼着一摊摊清亮的雨水,脚踩上去“扑扑”溅起水渍,打到裤脚上也不脏,积尘早在前两天就被冲刷进下水道了。崔宁宁一路嗅得满腔清新。有人说三十五岁女人的心灵如一座花园,包容得下整个世界。这一季的女人最具成熟美的魅力,大一岁似乎有些老了,小一岁似乎又少了
2、那么一点点味道,而崔宁宁却觉得自己心清得连棵草也没长出来。 上次大学同学聚会时,她几乎不想去,懒洋洋地坐在床沿啃爱德华兹的不存在的女儿,听闺密们聊天。大学时代她一直以没长大的丑小鸭形式存在,灰秃秃地走完自己的四年。别人的大学四年多精彩呀,恋爱了,失恋了,又恋爱,又失恋,走马灯似的花开花谢,而她却从没有绽开过,只是作为旁观者旁观别人的花事。比如现在,正在听她们高谈阔论大谈生活、老公、孩子、衣服、股票、男人、女人、流言飞语。 “嘿,你们不知道吧?”刘悦神秘地放低声音,她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段虽然老套,却显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听众们凑近耳朵,包括崔宁宁。 2“这次聚会班长和班副要来。 ” “真的?!”五
3、个女人吸口气,相互失神地望了一眼,谁也不清楚别人眼里透露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眼里透露了什么。 班长和班副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这次出席显然应该引起重视。 这个消息,决定了崔宁宁的选择。 聚会时,周震坐在了崔宁宁左边。 “最近好吗?”周震打开餐具,随意地问道。崔宁宁好半天才回味过来是在问她,她红了脸,“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 “哈,”周震笑了,侧过身专注地上下打量崔宁宁,“你还和以前一样爱害羞,好像时光没从你身上走过,而我们都老了。 ”他由衷地感慨。 这恐怕是崔宁宁最食不知味的一餐,神经始终处于心神不宁的忐忑中。后来她想她真幼稚,难道所有的开始就因为人家一句怀旧式的赞美? 周震当然是个帅哥,当年
4、风靡全校,是所有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尊重女生,团结男生,彬彬有礼地和所有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又是教授们眼里的好学生,这样的人自然容易惹人动心,在那若干人中也包括了崔宁宁,别人勇于追逐,她却只敢把心事默默藏在平淡的日子里。三十六岁的周震成熟稳重,更像个男人了,眼角眉峰淌着真诚的关心与关注,他周旋在所有来的同学间,一一问候,又像当年一样使每个同学都团结在他的周围。 崔宁宁这天破例喝了一点酒,放开声音参与辩论。酒是好东西,适量饮酒使思维敏捷。她还和身旁的周震争论美国政党在国会中的作用,及对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产生的影响等等,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成了他们桌上的一碟菜,他们把它分解、剖析,最后吃下肚。还聊了些
5、其他什么,后来不记3得了,只觉得头一次这么无所顾忌地畅快。杯盏交错,云裳鬓影,活着真好啊。聚会结束时,周震与崔宁宁交换了联系电话。 “没想到我们的宁宁这么闷骚。 ”刘悦酸溜溜地打趣崔宁宁“风光全让你占去了” 。待崔宁宁分辩,却没人听她说。 老公更没时间听她说什么,崔宁宁兴味犹存地回来时,他眯着眼闪避灯光,嘟囔一声,转身扭到另一面继续睡了。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同学聚会后大家相互再没见过,各忙各的生活与工作。学校最近在学生中大搞教师评比月,不仅比成绩,还由学生选出他们认为好的老师,月底兑现奖金,不多,但多少是个名誉,学校老师们暗暗较劲。崔宁宁的日子不太好过。初一学生刚从小学毕业还是个孩子,功课
6、也少,初二却不同了,一下子增加了物理、化学、几何几门重课,有些孩子适应得快,有些孩子就吃不消。补课成了家常饭,可学生不理解,对课间延堂、放学不许回家颇为不满,尤其是带有厌学情绪的学生,就有人到教务处告状,在校园传怪话,给老师编小段子并以此为乐。崔宁宁遭遇一出,很是伤心。那天下午放学补完课,等她从办公室路过教室时,在门口听到几个同学的议论。那个声音最高的是她最用心辅导的女生。 那女生说,“崔老师现在跟恶巫婆似的,逼得人上不来气儿。 ” “得了吧你,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崔老师的红人啊,上课老提你的问,下课总给你开小灶。 ”另一个同学说。 “嘁,谁稀罕呀,一个问题反复讲,好像人家都是弱智,烦不烦呀,变态
7、,我要是她老公也不会喜欢她的。 ”那女生口气很恶劣。 “嘘,可不敢说,崔老师和老公不和的事。 ”有人提醒。 4“那有什么,全校老师学生谁不知道啊,只有她自己哄自己,装得好像家庭很幸福和睦的样子,虚伪!” 崔宁宁悄悄退回办公室,关上门偷偷哭了一场。 连续几天她的心情都不好,从学校回到家,老公依旧是漠然的眼光,冷冷的。辅导完女儿功课,崔宁宁就躺下了。 半夜刚蒙?有些睡意,租在对门儿的几个小青年儿回来了,打打闹闹,哼着曲儿,嘴里乱七八糟夹杂着脏话,尖利的声浪直钻耳膜。平素她还是有涵养的,今天心烦意乱,焦躁得心火直往上蹿,她抄起枕头扔到墙上。 老公杨兵没睡着,对她的行为冷冷地送来一句:“感觉居住条件不
8、好,可以换个地方嘛。 ” 崔宁宁的泪哗地流了出来。她激动得不顾隔壁有女儿,奔到柜子旁拉开一个抽屉,翻出一张四寸照片,啪地扔到杨兵的面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好事。 ” 杨兵拿起照片,微有惊讶地看着,“咦?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那事情就好办了。 ” 崔宁宁失声痛哭。这本来是个秘密,崔宁宁自结婚第二年起守了九年。刚结婚时,崔宁宁与杨兵的关系还算好的,偶尔也有拌嘴与冷战,可没几日便在杨兵晚上嬉皮笑脸的抚摸中烟消云散了。这样的日子不好也不坏,按崔宁宁一向不愿多事的性子来说,如果这样终其一生也算是幸福生活,大多数中国人的家庭不都是这样的吗? 只是出了一件意外,婚后半年的一个午后,一个女人来到她的学校。5
9、当时崔宁宁正在上课,拼力和昏昏欲睡的学生玩拔河比赛,将课本上的力学知识灌下去。那是个身材娇好的女人,身穿蓝色风衣,围着一款相当时尚的长丝巾。十月的阳光轻薄地透过树叶,均匀地撒在女人的外套上,使这个身影充满流动的立体感。崔宁宁心里不由赞叹,走了过去,揣测这个风情摇曳的陌生女人找她做什么。 校工老王现在都记得,那个新分配来没多久,又刚结婚的小崔九年前的一个表情。他在校园阅历了这么多年,一直认为老师这个职业是戴着面具的演员,刻板的教育模式要求老师在学生面前一定要有师道尊严,从师范开始就灌输这样的思想,久而久之,面无表情情绪内敛成了老师有修为的标准。小崔老师那天算是失态了,她走向一个约了她的女人,然后
10、从那女人手里拿到一张纸片,那女人说了句什么便走了,就见小崔老师两腿一软蹲坐到地上。下课铃响了,小崔老师躲着往来的同事、学生,苍白着一张脸,仓皇离开了学校。老王当时很想关心关心,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崔宁宁当然不知道九年前那一幕还会有人记得。当她从沉郁的课堂出来,心情浸润于初秋的光照下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印象颇佳的女人会送她一件礼物,将她今后的生活打进地狱。那是一张周岁小男孩的照片,憨头憨脑地冲照片之外笑着,嘴角淌着流成一线的哈喇子。小男孩左右两边儿各有一男一女,女人自然是眼前这个女人,至于那个男人,崔宁宁是太熟悉了,她眼前一阵发黑。女人精巧地嘴角抿了抿,“这是我们的孩子,我
11、和你的老公的。 ”女人讽刺地强调“你的”二字,“如果我愿意,他的生活中不会有你。 ”女人优雅地转身离去。 6“为什么你们有了孩子却不结婚?为什么?”崔宁宁恨恨地问,女人停都没有停,自然没人告诉她。阳光涣散,大地裂了一道永远的伤口。 关于这些,十几年关系的闺密都不知道,崔宁宁后来告诉了周震。 聚会过后小半年,有一天周震突然给崔宁宁打来了电话,他们随意聊了几句,然后慢慢联系就多了起来。不见面的交流有时更让人放松,容易说出心里话。崔宁宁也知道了周震这些年的遭遇,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入政府部门,宦海浮沉现在担任一方主管。具体崔宁宁没多问,她一向认为人家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说出来也不是原来的味道。周震
12、的婚姻生活与崔宁宁颇有相似之处,老婆高干子女,强悍泼辣,在外只知有她不知有他,周震不服气地说。崔宁宁笑了。你笑的声音真好听。周震突然在电话那头儿低语。崔宁宁的心没由地来扑通扑通跳快了。 崔宁宁与周震的话题渐渐宽泛,似乎在他们周围形成了道外人看不到的墙,他们在墙内,众人在墙外。不自觉地,崔宁宁独自出神时会无由地微笑。 “哇,崔老师现在漂亮又温柔了。 ”有学生惊叹,是那个曾在背后议论她的小女生。崔宁宁在课堂上宽容地敲敲课桌,示意小女生注意听讲。 闺密们偶尔见到她,也叽叽喳喳要她交代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了,怎么突然脸色红润,人也阳光了?哪儿有!崔宁宁讨饶。不可能,是不是恋爱了?呸呸呸,老太婆了,哪个会来
13、恋啊。 荡漾在崔宁宁身体四周的快乐似乎人人都瞧得到,幸福原来就是一种感觉,原地踏步的生活因为有了幸福感,竟然变得靓丽多彩。如果没有老公性上的要求,崔宁宁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这又是一桩秘密。无性的婚姻和亲人在一起的生活没有两样,崔宁宁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或不对,她从7没想过要和老公离婚,反正周围人的婚姻都是这样,人长大了总要有个家,至于家的内容是什么摆设,多数人都不敢苛求,哪怕是冷着、淡着、将就着。有一天,杨兵趁着酒意在崔宁宁身上胡乱摸索,崔宁宁没有反抗,杨兵趁势趴了上去,可没几下就翻身下床,冷着脸进浴室冲了好久。这一夜杨兵窝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夜电视。 “他又不爱我,我像他家一台开了电源的破洗衣机
14、,只是负责涮掉他身上的脏东西而已。 ”两天后崔宁宁在电话里和周震说。她现在已经很信任他了,比闺密更亲昵,像个小女孩儿无所顾忌地倾诉自己的秘密。 周震半天无语。 崔宁宁在这边忐忑不安地等待。喂?她试探着问。一下子觉得周震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虚飘飘的,好像在天边儿。 “知道吗?你这样的比喻,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阳萎。 ”周震在那边儿沉重地回应。 崔宁宁一下子血往上涌,羞红了脸,她不假思索挂上电话。 随后的日子过得无精打采。 周震打过几次电话来,崔宁宁拒接。响过几次后就再不响了,崔宁宁无事时又常瞪着手机发呆。 又是秋天,叶落得辉煌而绚烂,黄灿灿的叶子头天还在枝头飘摇,夜里便在地面铺上一层金地毯。片片纹路
15、清晰饱满,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结实而有力。崔宁宁最近有了晨练的习惯,她喜欢环卫工人没打扫时撒满落叶的街道,有着原生态的从容,这让人觉得舒服。 杨兵还是那副老样子,冷冰冰地回家吃饭,或者不回家吃饭。 8偶尔地,崔宁宁心里刹那间一片空白,生活中好像有什么不对味儿了,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找不着北了。 再见到周震是一个黄昏,崔宁宁晚饭出来散步。他瘦了许多,站在路口望着崔宁宁,表情有些迟疑。这是他们聚会后第一次面对面。崔宁宁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他们走进附近河畔的林中。蜿蜒的小道曲曲折折,路面别具匠心地贴成一个个几何图案,圆圆的小鹅卵石踩在脚下凹凹凸凸。暮色掩上黄昏最后一道光线,天暗了,十几
16、米之遥的街灯散布着似有还无的淡淡光线。这条路还没有完全修通,平时少有人来。崔宁宁与周震默默地并肩走着,静寂使两个人的心事有些可怜兮兮。 周震停下来,在昏暗的街灯下望她,黝黑的眸子烨烨闪亮。崔宁宁心擂如鼓,身子虚浮站立不稳。 一声叹息,不知是从俩人谁的口中逸出。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周震抱住了崔宁宁。 “嘘”一声尖利的口哨,一阵 “嗷嗷”怪叫自树林暗处传来。 周震和崔宁宁快速分开。崔宁宁今天穿了件单扣对襟小棉衫,这一挣扣子掉了,小棉衫敞开了怀露出里面的胸衣。 轻佻的口哨声大作,有人流里流气地喊:“大嫂的胸好漂亮啊。 ”崔宁宁听出来,是对门其中一个青年。 她惊慌失措跟在周震之后仓皇逃离。 崔宁宁与杨
17、兵在十一月末离婚,再过三天便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这别具讥讽意味,有人说“七年之痒,十年之痛”,到底他们是没有挨过十年9之期。女儿娇娇像一宗财产判给了杨兵。 离婚后的第三天,杨兵来找崔宁宁。崔宁宁离婚时没要房子,拿了一笔钱,暂时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民居。 杨兵沉默不语,在小客厅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然后他哭了,眼泪从蜡黄的脸上一滴一滴滑下,打湿了他举着烟头的手指。崔宁宁望着这个共同生活过很久的男人,心里也不好受,她起身为他接了一杯水。 “如果你再婚,带着娇娇不方便的话,就放我这里。 ”她说。 “呜”杨兵哽咽着,情绪激动地扑向她 事后杨兵趴在她怀里怨恨地指责,“你以前从没爱过我。 ” 是吗?崔宁宁淡淡
18、微笑。刚才,她第一次脑子里没想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如何单纯地从天堂走向那个从地狱来的女人;没想十年没有温度的生活;没想那黄昏林中错乱的拥抱,甚至没想离婚后杨兵何以会来找她。天淡云淡,平和与幸福一样,原来都只是一种感觉。 自那次林中惊吓后,周震从崔宁宁的生活中蒸发了。爱也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当与现实相撞时,必定会隐入幕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为了一种感觉破坏已有的生活,不值。崔宁宁理解周震,她也再没和他联系,偶尔有闺密谈起再次聚会的事时,她都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的有点儿怪,天气突然好得超出想象。 崔宁宁踏着积水,在雨后清新而稍嫌凛冽的风中散步,当她漫不经心抬起头,发现竟然来到了河畔。自去年事件后,她再没来过这里。路好像修通了,林子裹着绿意,蜿蜿蜒蜒的小径延伸到深处。蓦然,一道亮光从鹅卵石缝闪进眼帘。她走过去捡了起来。哦,是那枚纽扣。雨水洗净掩了它10一年之久的浮泥,露出银质的金属色,还是那么秀气与新鲜。捏在手里如握着一枚硬币。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了,那件小棉衫早不知扔到哪里了。她望着它,嘴角绽出一抹洒脱的笑容,一扬手,那枚纽扣被丢进河里,没听到一声响。 崔宁宁后来无论春夏秋冬,都记得在胸衣外面罩一件吊带背心,这样安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