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对五个日常词汇的解读广州 再没有一个城市像广州这样直接影响了我的生活,这种影响并不体现于我正在广州求学,也不表现在尽管我到广州才短短的一年,但却对这个说不清楚的城市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 对我而言,这个城市给我带来的莫名亲近,主要在于它容纳了我的亲人,在它闷热而又潮湿的空气里,混杂了我亲人的呼吸和眼泪。我的亲人当然不可能像我一样,在这个喧嚣城市的安宁一角,拥有一间宽敞而又明亮的学校宿舍;他们不可能像我一样,在捧着一本看烦了的单调的理论书籍后,能悠闲地听着英文歌曲注视着窗外的树影在阳光下舞动。当我从容安排一天生活的时候,他们在这个叫做广州的城市,很有可能为了每个月不到五百元的工资,而不得不呆在一
2、个令人发闷的工厂终日劳累;当我很有规律地在操场运动的时候,比我小一岁的表妹,此时此刻可能正在一个充斥了打工仔的工厂外面,摆摊子贩卖最廉价的内衣和袜子;当我每天傍晚在网络上面穿梭的时候,我的叔叔,这个整整淹没在亲人记忆中八年之久的男人,可能在他侄女无法知晓的角落为了第二天的早餐而忧心忡忡。还有我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表弟,因为学坏在家乡混不下去,于是毅然将广州当成了自己的栖息之地。为了生存,他们远离家乡,他们心甘情愿拒绝家乡那缕在我眼里依旧散发出浪漫气息的2炊烟的挽留,义无返顾地走向他们当初并不知道真相的广州。他们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城市的任何一条小巷,他们为了一点点小钱可以忍受别人无法想象的屈辱。为了
3、实现他们离乡时的梦想,他们可以不顾一切,暂时忘却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规矩和标准,白道黑道地冒险。在他们眼里,广州是一个可以摆脱贫困的地方,广州是他们年轻时候惟一能放飞自己心灵的所在。尽管在家乡的亲人眼里,到了广州就意味着生活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但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些还没有到达广州就被定义为民工的亲人,根本就没有办法走近任何一栋属于另外一个阶层的高楼大厦,他们永远都不能发挥自己的想象想到,在疲惫的折腾中,这些到广州寻梦的亲人还来不及走出广州火车站,就背着厚重而又廉价的行李,被到东莞顺德这些企业集中的周边城市的汽车司机拉走,从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众多与他们身份和处境相同的人流中,并在简单而又艰
4、辛的劳作中支付自己的青春。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在他们的亲人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流光溢彩的广州注定只能是他们一个永远也无法走近的梦,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机遇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他们永远都只能被社会的主流人物定义为盲流。 尽管如此,为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什么也不是的梦想,我的亲人可以在年关的气息还没有褪尽的时候,就勇敢地做出离家的决定,他们可以在家人还围着火炉烤火的时候,就加入到绵绵不尽的火车站排起的南下的长队中,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阐释那个极富中国特色的叫做“春运”的词汇。他们可以忍受最廉价的火车的拥挤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他们可以忍受十几个小时可能根本就无法好好站稳的艰难。在孩子的哭泣和挽3留中,在年老父母
5、送别的泪光中,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到当他们付出一年的青春和汗水的时候,他们背后又多了多少的牵挂和泪水。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实现那个“到广州去”的梦想。 我的生命无法与这群人割舍。 他们是我的亲人。 尽管我与他们完全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尽管在街上碰到我可能会为他们不得体的打扮感到尴尬和难为情;尽管我在心底里认可他们的品味实在不够;尽管我承认我是如此讨厌他们满口脏话随处吸烟和吐痰的恶习;但他们是我的亲人。在他们走出广州火车站这个喧嚣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地方后,在他们踏进这个陷阱重重的人群后,我是他们惟一的依靠,我是他们拿起电话惟一可以打定主意要联系的人,我是他们在还没有找到工作以前一点小小的依靠。 他们是我
6、的亲人。 他们在广州寻梦,和我一样。就因为这点,我没法对广州的拥挤和混乱抱怨半句,我没法不从内心深处感谢广州的宽容和它永远温暖的阳光,尽管这个城市总是将我的亲人淹没并且藏在暗处。 当下 多年以后,我还能够记起今天吗?记起此时此刻公元 2003 年 8月 1 日(星期五)下午 15:54,这个在人的一生中平淡无奇但不可或缺的时刻吗?还能够记起此刻播放的绣金匾 、 灯碗开花 、 山丹丹花4开红艳艳这些古筝曲吗?还能记起这个具体的时刻,我坐在电脑前面抓住现在的每一分钟,写我的第一篇叫做细节的长篇小说吗? 此刻,因为是暑假,我的很多同学都回家了,孤零零的三楼只有我一个人常居。此刻,窗外的太阳正热烈地开
7、着,晒得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没有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此刻,竟然有一两只蝴蝶试图飞进我的房间,但它们飞了几圈后还是疲惫地离去。此刻,我房间到处都是嫩黄色的蚂蚁,它们竟然大胆地爬上了我的肩膀。我写累了,连想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我想给一个很好的朋友打电话,但害怕他敏感的老婆酸酸地盘问,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在电话中我最多只讲一点我现在的心境和感受,还有对炎热的抱怨。 但我怎能忽视白天的时候,我身边活动的另外一群人呢?因为我所住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毕业班的学生,她们毕业后,学校正好利用暑假装修。于是我的身边就多了一群搞装修的年轻人。我每天将门打开,为的是透气,我一起床就坐在电脑前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他们
8、也不认识我,我们从来都不说话。我不得不忍受他们电焊的尖叫声,不得不忍受他们带来的比平时多得多的灰尘,不得不忍受他们油漆桌子和床时所产生的难闻而又刺鼻的油漆味。但我对他们没有反感和讨厌,此时此刻,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得不忍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难耐的寂寞和孤独,就不得不忍受漫长的没有任何声音和人影的日子。尽管我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尽管我们事实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但我离不开那种平时使我讨厌的声音,离不开那群以我的审美观判断没有多少气质的普通建筑工人。 5因为装修的时间比较长,我发现我已经从当初他们进驻宿舍的不习惯到现在的习惯,我已经习惯了他们每天早上八点左右就准时上班的节奏,习惯了他们中午的午
9、休,我还能感觉到他们因为我的存在,那种类似于小男孩说话方式所透出的不易觉察的收敛。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他们到底念了多少书,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否天天将他们牵挂,不知道他们用稚嫩的肩膀为整个家庭贡献了多少力量。他们看起来像我的堂弟,我的堂弟也在广州,整天像他们一样出没于不知名的建筑,每天弄得满身汗水和泥垢,每天弄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全身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汗臭。为了掩盖装修带来的噪音,我时常将音乐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我放摇滚,能够感到他们在繁重的劳动中明显的放松,我甚至偷窥到一个还很小的男孩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的时候,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很明显,他们也爱听音乐。他们不但
10、喜欢摇滚,还喜欢古筝,喜欢二胡,喜欢童谣。他们也是年轻人,他们应该比我更年轻。他们当然有理由和我一样喜欢音乐。 因为同样的对音乐的好感,我发现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他们不再将我当成一个死板的只知道念书的姑娘,我到水房去打水,他们竟然给我让路,尽管他们让路很不方便,我还发现有一次我晾晒的衣服掉到地上,竟然被他们捡起重新挂在阳台的铁丝上,因为浅色的衣服上面,很明显地留有他们还带有泥巴的指印。因为这些细节,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可是,我们之间真的从来就没有任何沟通,没有讲过任何话。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 6他们等我到走廊的时候,竟然有一个大胆地叫我“靓妹” (请
11、各位一定要注意广州人对“靓妹”称呼的毫不吝啬,他们正是凭着对靓妹靓仔的毫不吝啬的称呼,打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 。他们要是知道我可能比他们大上五六岁,他们还会有这么顽皮的称呼吗?他们要是知道我的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表弟堂弟,在家里总是前屋赶到后屋的叫姐姐,他们还会没有顾忌地叫我靓妹吗?他们要我放歌给他们听。 “声音大一点”,有一个小男孩趁机提出要求。其实我午休起来后,只是到医院去开了一点点凉茶,他们就不习惯了没有音乐的日子。 “她回来就好了,有歌听了。 ”我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一种莫名的感动。这是我们惟一的一次说话,或者说是他们跟我说的惟一的一句话。我心头却有一种真正的感动。 他们太需要音乐
12、了。工地上长期的单调的机器声,对年轻的心灵而言,确实是最残忍的事情。他们肯定对今年在中山大学装修的日子里,能够听到这么多的好歌而高兴,并在偶然想家的时候想起这一切。 我还知道,他们在房子装修完后,终将奔赴另一个可能再也没有音乐的工地。他们终将从我的视野中永远消逝,消逝到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消逝到他们哪怕再次在我的眼前出现,我也不可能将他们认出。 但当下的情景是,他们在我创作细节的时候,就在我的身边,他们隔我的距离甚至不到三米。我走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将他们抽烟留下的烟蒂带进宿舍。 事实上,他们此时此刻正聚在一起抽烟,正聚在一起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打打闹闹。就像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劳动时,中途躲在某棵
13、树下歇7凉一样。他们身边放满了很多只用一块钱就能买来的,那种份量特别多的矿泉水的塑料瓶,瓶里装满了很多带有黄色的茶水,瓶身已经被他们捏得变了形,瓶身上面全部是他们没有洗干净的带有污垢的指印。他们的生活也很繁琐,装修如果落实到具体的细节上,包括洗桌子,扫地板,刷油漆,搬工具,搬梯子,喝茶抽烟,甚至包括那只污垢的矿泉水瓶。但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构成了装修的全部,正是通过这些细节,才构成了装修完毕后,我们古旧寝室旧貌换新颜这个令人愉快的事实。 过了明天,我现在所记下的一切就都成为往事了。到明天,我还能记起这一切吗?还能记起这个有点炎热的下午所发生的平淡如昔的一切吗? 过年 腊月二十八,叔叔从广州给爸
14、爸打来电话。爸爸在话筒这头嗯啊嗯啊半天始终弄不明白叔叔的真实用意,叔叔在话筒的那头费了很大力气才支支吾吾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今年过年不回家。 爸爸气得将话筒丢在一边,腊肉也不腌了,腊鱼也不挂了,一个劲地骂“畜生,畜生,真是黄眼畜生。连亲崽都可以不要还是人吗?”我没有想到,叔叔一个不回家过年的决定,会对爸爸造成这么强烈的刺激。这么多年来,叔叔对全家而言,不过像一个活在我们眼里的符号或者影子,一个停留在我们口头语言中的词语和名字,一个始终在那个叫做广州的城市里飘来荡去的背影,家乡的一切,家乡本应与他息息相关的一8切都被逐出了叔叔的生活。我甚至记不清楚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记不清楚叔叔最后一次
15、定格于我记忆中的容颜和相貌,和我已经过世的细舅比起来,我坦率承认细舅在我脑海和记忆中给我的印象要更深刻。推算起来,叔叔应该是四十多的男人,我不知道在广州这个潮湿而又闷热的城市他是否已日渐苍老。 很显然,爸爸对叔叔不回家过年的计划所引起的愤怒,远远超过他那帮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的操着巴陵口音的债主到我家来讨债所引起的愤怒。每年过年前夕,总有一个叫三坤的男人,一到我家就声泪俱下地控诉叔叔,说起叔叔当初是怎样信誓旦旦地跟他讲好话找他借钱,然后又神奇般地从人间蒸发再也见不到人影。爸爸面对别人对他亲弟弟的抱怨当然毫无办法,不得不一次次安慰那个倒霉的债主, “我也没办法,我娘在世时,他可以整整五年不回家,他的
16、亲崽他都狠得下心丢在家里不管,这样的人,你老人家怎么失察了?这样的人,你老人家怎么也信得过,怎么也敢借钱?”三坤控诉完毕,很大方当然也很激动地跑到我家卧室去打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纸盒子,上面写着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叔叔最新的联系方式。电话照例打不通。他于是又拨了几个电话,主题当然都跟叔叔有关,都跟叔叔欠他的钱有关。我们站在一边,仿佛做错了事的是我们。爸爸留他吃饭,陪他喝酒。然后要他中午休息一会儿。他不肯。 “黄老师,说实话,这事怪不得你老人家。但人生亲了,我也实在没办法。我有五个细鬼还在念书,上有老,下有小,我实在是太困难,要不也不会为了几百块钱,一次次麻烦你老人家。人心都是肉长的
17、,我因为这几百块钱已经和兄弟姐妹结经(湖南方言,闹矛盾的意9思)不说话了。下次老丙给您打电话,一定要告诉他,要他做点好事将钱还给我。都五年了,利息我不要了,只要能拿回本钱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也听说了,他在广州买码,他买码有钱,我就不相信他还不起我这几百块钱。 ”爸爸无言,只得再次递一根烟给他。只得再次半是安慰半是负疚地补充“真不是人,我都一年没接到他电话了。你老人家一定要想开点。有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老人家的” 。 可是叔叔能够回来吗?他谈不上事业有成,也不可能衣锦还乡。他如果回来也只能像在广州一样,灰头灰脑萎靡不振。更为实际的问题是,他回来住在哪里呢?他回来依凭什么过活呢?他十几年来所养成的游手
18、好闲眼高手低的习惯,早就使他失去了在农村生存的任何本领,他那间本来还比较牢固的房子因为长久的失修早已倒塌,他弃之不理的田地和菜园早就荒芜一片。爸爸当然会让他住在我家,可是他能够睡得心安理得吗?他能够容忍自己人到中年后寄人篱下的结局吗?多年了,叔叔和爸爸,他们两兄弟惟一的情感交流就停留在应该尽快还债、应该管管自己的儿子、应该回来一趟将家里的田地处理一下这些毫无诗意的主题上。叔叔走得太彻底了,他不但欠下一屁股债凭空给他哥哥增添了很多麻烦,他还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让两个年幼的生命在亲人同情的目光中长大,他不种田也不交待别人帮着照顾,他的三亩责任田其中有一块茅草已经长得丈多高,别的谁爱种谁种。他毫不在
19、乎所拥有的一切,毫不看重黄沙滩人视之如命的尊严和名节。也许,叔叔在决定离乡时,就已做出了抛弃一切的决定。也许,叔叔从做出抛弃一切的决定起,压根就没想到还有告老还乡的那天,在依旧年轻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像黄沙滩人那10样想到终有老去的一天。他所树立的门户早已倒塌。亲人无论有什么大事从来就不沾他的边,也从来不将他提起,不将他当一个人头算在里面。他的孩子我爸爸的侄子,因为没有饭吃整整饿了两天,在老屋还是别人发现爸爸才得知消息。可是叔叔能够回来吗?他能够在亲人异样的目光中回到黄沙滩吗?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他不回家难道就意味着他在广州过得很好吗?他看似绝情的选择难道就可以冲淡他独自一人在外过年的孤独和寂
20、寞吗?当在广州打工的杨敏叔叔回来告诉我们全家,说叔叔过年那天和黄沙滩另外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仅仅守着一口锅而锅里只有半斤肉时,我明显感到了爸爸的压抑和难过,感到了妈妈对叔叔情绪的变化:对他不争气所生的怨恨已经明显地让位于对他的可怜和同情。 “其实他也作孽啊!虽然不争气,但二十六就死了堂客,还有两个嫩崽,其实还是作孽啊!”爸爸听到妈妈的感叹,再次硬起心肠,再次坚持叔叔今天的一切都是自找的,他今天的结果完全是自作自受的报应。 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叔叔,他是我爸爸惟一的弟弟,他是我们四姊妹惟一的叔叔,在广州非典期间,他是最早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亲人。他在黄沙滩的名声再坏,他在亲人眼中的地位再低,可依旧是我的亲叔叔,是那个在我初二时候,为了满足侄女的心愿,不惜到县城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绒面日记本的叔叔。 我能够理解叔叔面对过年的选择。我知道只要他进入黄沙滩这个语境,就必然要面对很多他不愿也没有能力承担的东西。他手头再紧张也必须给我姐姐的孩子他的小外孙一点压岁钱;他手头再紧张也必须给他哥哥我爸爸买一条烟;他手头再紧张,也必须在大年初一那天去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