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王天宁作品小辑逼仄的巷道，头顶是被各种电线、凸起的烟囱、不齐整的屋檐分割的天空。冬天雪后，洁净的雪面沾满巨大的黑色颗粒。抽油烟机轰轰作响的排气管，下面是被油渍侵蚀大片的墙体。 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整个童年。于我，是等同于故乡的意义。即使它这么贫穷，也不忍忘记。 与父亲经商后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时父母在同一个工厂，效益不好，只能在城乡结合部租房子。那里似乎是被富足的城市遗忘已久的荒僻角落。无论站在哪座大楼上看，这一片总是灰蒙蒙的。 谁家炒菜时腾起的大片烟雾，将低矮的小房子笼罩在阴影中。 离居住的房子不远，有一座巨大的樱桃园。盛夏时反射阳光的绿叶子、摇摇欲坠的果实，让人看在眼里，将口水咽进肚里。
2、园子上空架起捕鸟的网，时常看到偷食的鸟儿支棱着翅膀倒挂在上面，死相极其惨烈。架空的网挡住的不只是鸟，还有我们这些穷小孩热切的目光，和因为甜美的樱桃蠢蠢欲动的手。 后来不知谁出的主意，住得近的小孩凑在一起，挑炎热的晌午，守园人睡午觉的时候，用刀割破一处较低矮的网角。我们偷偷溜进了樱桃园。 2至今回想起来，那个在阳光下飘荡着植物香气的地方，用“天堂”来形容也不过分。 地上的草，可能因为天热的缘故，有点打蔫。踏进去时有小虫子四散逃窜。眼前成片的樱桃树，绿色的叶子，红黄参半的果实，然后是灰色的、突出的枝杈，像尖尖的手指，指向天空。 虽然到处是樱桃，却不敢声张。连小小地欢呼一下也不敢。用比“蹑手蹑脚”更
3、轻的动作，轻轻爬上树，揽过长长的枝丫，把樱桃连茎拽下，塞进衣服裤子的口袋里。 更小一点的小孩，裤裆永远和膝盖处于同一水平。爬树时伴随抬腿发出“嗤啦”的声音。好几个小孩，站在树下，捂着裤裆，有点不耐烦地催促我们把樱桃扔给他们。 我们不是偷，不是偷。只是在玩，在玩。 互相耳语着，离开了樱桃园。把被割破的网角掩好，做得毫无痕迹。第一次来这儿总是心慌，在大马路上拼命狂奔回家，却一直记得捂紧衣服的口袋。 樱桃是甜的。流汗，沾染满身泥土，换回来甜，也值了。 但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发生，也就自然而然了。 那年的夏天，温度居高不下。蒙着满头大汗，换回一把樱桃，三口两口解决掉，只能回味嘴里甜
4、的滋味是否有更好的方法，换来更大的收获？ 3翻出盛米的麻袋，弄回来的樱桃堆成小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总会有办法，为所谓的“收获”贡献力量。 樱桃园就像我们的第二个家。在那间灰暗的小房子里得不到的东西，在这儿几乎都能得到。一切都很容易。 但这样的事，却不敢跟爸妈提。每次分得的樱桃都一口气吃完。即使自我宽慰，说“我们是在玩” ，但事情的本质，我一直很清楚。我也可以预见告诉他们在别人的樱桃园里摘樱桃会落得怎样的结果。 或许我们的不劳而获太没有限制，也可能是看园子的老头发现网破了洞，继而发现好几棵树都变得光秃秃，总之我们被捉住了。 那个老头子，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保安，追着我们满园子跑。他们毕
5、竟是大人，腿长步子大，即使老头一边跑一边咳嗽，歪歪斜斜的，最终也把我们几个人的脏爪子攥在了他手心里。 我们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天热，有个胖胖的警官露着雪白的啤酒肚在吹风扇。见是摘樱桃的小事，有点不耐烦，吆喝着让老头和几个保安回去。问了我们父母的电话后，要我们蹲在墙角，等父母领我们回去。胆小的小孩一直哭，用脏爪子把脸抹得乱七八糟。胆子更小的小孩像我，连哭都忘了，只用后背倚靠墙壁，任汗把衣服浸湿了，紧紧贴在身上。 后来，爸爸来了，妈妈也来了。他们擦着往下淌的汗，点头哈腰地接受胖警官的训话。我一直不敢抬头，脑子里嗡嗡作响。过了很长时间，我妈把我拉起来，同时不忘用狠狠的目光剜我一眼。 4离开派出所的时
6、候，我爸抬腿要踹我，我妈赶紧把我扯到一边，用身子挡住。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 我妈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把我都弄疼了。但我不敢开口，任由她攥着。我的手心又热又湿，全是汗。 我甚至漫无边际地在脑海里构思回家后他们会怎么收拾我。若他们问我为什么去偷人家樱桃，我就说谁让你们从不给我买。那他们肯定会愧疚，就算揍我也不会很重。 路边的水果摊，摆着熟透的樱桃。我妈放开我的手，竟蹲下来挑拣樱桃。买好的樱桃盛满一袋，那种红色的方便袋，现在看来很不卫生。 付钱时我妈一秒也没犹豫。那毕竟是很贵的水果，以前我一直请求，他们也舍不得给我买。 她把装好的樱桃递到我手里，让我提着。我有点不知所措，抬头看我爸，他竟看向别
7、处，连个眼神也不给我。 我妈又说“拿着吧” ，语气还是凶凶的。我想她还在生我的气。我傻乎乎地接过塑料袋子，她抓起我另一只手，拽着我往家走。 袋子很长，很重，走路时敲打我的小腿。路上尘土飞扬的。她一直牵着我，我爸就走在后面。 后来我发表了一些文章，挣了点钱，请他们去看星爷的长江七号 。本以为是喜剧，没想到打起了温情牌。在电影里，星爷每天都对小狄说：5“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能说谎，也不能打人。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拿。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 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坐在我左边，一个坐在我右边，都沉浸在光影的世界里。我望着他们的侧脸，忽然觉得星爷的话好熟悉。 是谁对我说过？我已无从记起。
8、 爸爸经商后，生活变得好起来。 我们搬离了脏乎乎的贫民区，在城市的高尚住宅区有了自己的房子。春夏交替的时节，我一直对樱桃念念不忘。 后来爸妈索性买了一大筐樱桃，塞满冰箱的冷藏室，给我的忠告是：“随便吃。但别吃太多，别把肚子吃坏了。 ” 那时候樱桃依然是奢侈品，精明的家庭主妇总想方设法省掉这笔开销。但我的爸妈，居然能毫不吝啬地买一筐。若幼时的自己有这样的生活，也不用冒着大太阳和被人抓的危险去偷樱桃了。 樱桃太多，怕吃不完坏掉。我装了一大把在空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想带去学校和同学分着吃。 那时刚刚过起真正的城市生活。但自己，拥有更多的却是自卑。人多的地方就不敢凑热闹，走路也习惯溜墙根。城市小孩与生俱
9、来的大方、开朗，叫我甚是羡慕却无法拥有。 第一次把装满樱桃的瓶子在嘈杂的教室里举起来，耳语一样的“谁来吃樱桃”立马被四下的噪音湮灭了。那天阳光很充足，我把瓶子举了一会儿，显得有点傻，终究没有勇气再喊第二声。 6缺乏自信，太在意别人的想法，总让我感到很累。 第一瓶樱桃没送出去，连带塑料瓶被我搁置在墙角。时间久了，果肉渐渐消失，露出干瘪的果核，重重叠叠压在一起。 干瘪的果核。干瘪的过去。没有色彩的生活。 没有突破口，淤积在心里的自卑感，让我变得不爱说话，自闭。 而光明的城市小孩，更加不敢靠近。他们身上的光芒，让我如此局促。 我对爸妈说：“咱们回去吧，回从前的穷地方。我还是喜欢那里。 ” 爸妈面面相
10、觑，却没给我答复。但他们很细心，仿佛觉察出我的不对劲。后来又听见他们掩上屋门和我的班主任通电话。 觉得他们窥探我的秘密，想阻止却心有不甘。去改变自己这也是我一直希冀的。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不觉得热。有时半夜醒来，就能看到雨后晴朗的夜空，街边明亮的路灯。偶尔下雾，路灯晃晃悠悠的，好像飘了起来。储在冰柜里的半筐樱桃，一直被我独享。某天，我爸又给我装了一塑料瓶，说和同学一起吃更好些。 我还是很为难，但又不想让他失望，只好把瓶子塞进包里。 一直默默的，不声张。把几粒樱桃倒在手里，剩下的被我大方地摆在桌子上。马上有嘴馋的小孩凑过来，一边说“见者有份” ，一边自顾自往手里倒。 7还是默默的，不声张。几天之
11、内几乎全班的小孩都吃了我的樱桃。我因此和好些人活络起来。和男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女生乐意和我分享 Mp3 的耳机。虽然很羞涩，但还是和她一起摇头晃脑地听歌。 好事的女生给我起外号，叫我“樱桃王子” 。然后一大帮人就热热闹闹地叫开了。 而我自认为干瘪的、不光彩的过去，也让他们很感兴趣。只在久远记忆中存活的贫民区、灰色的天空、肮脏的雪、夏天偷樱桃、跑、流汗，这些都离他们万分遥远。有一次我不经意说出：“我啊，小时候因为偷樱桃还进去过呢。 ”周围立马围上很多人，要我详细讲。 我不自卑了。其实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光芒万丈。 毕业时，班里小孩给我的同学录留言道：“你真好相处。 ”“你的生活太好玩了。 ”
12、“祝你幸福，樱桃王子。 ” 我的生活，因为爸爸递给我一瓶叫我很为难的樱桃，终于改变了。 似乎是有完满结局的故事，却并没画上句点。 十四岁时，心里住进一头小野兽。小兽为保护自己一直嘶吼。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天真的小男孩时，开始挑战老爸的权威。忘了是为什么在餐桌上争吵，我爸摔门而出，我把碗重重扣在桌上，不再动筷子。 我妈叹口气，索性也不再吃。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知不知道在你小学有段时间，你爸的生意遇到很大的困难。生活那么苦，樱桃那么贵，他也毫不犹豫地给你买。樱桃太多，放在冰箱里都坏了。他看你喜欢，从没吃过一颗。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看着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8里搞得这么僵，于心不忍。 ” 我心里翻
13、江倒海，可表面装着不在乎。哼哼唧唧地应付了一阵，轻轻推开碗，走回自己房间。 把被子蒙在头上，尽量压低声音。可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那一刻，心里的小兽安静了。流的眼泪，也不再是因为所谓的委屈。若回忆童年的情景，总有当时觉得不好的小平房。离小平房不远有座果园。夏天是满树的樱桃，低矮的樱桃树，爬树的小孩。 后来有人牵着我走。脚下是不平的路。我们走得很顺畅。 再后来，我变得勇敢自信了。有人说：“你是我们的樱桃王子。 ” 呵呵，樱桃王子。 但是爸妈，我更愿意亲手栽下小树，浇水施肥，在盛夏到来时挑拣最大最甜的果实给你们吃，好不好？ 别说我懒，做不来那事。 由你们陪着，我什么做不来？ 因为，我是只属于你
14、们的，樱桃王子。 我最喜欢的小歌手 Declan 曾在歌里唱：爱能给予，爱能付出。就算不经意间相互伤害，那也是爱。 真是一语中的。 9创作谈 我一直敬畏文字叩问人心的力量。她于我，是信仰般的存在。也曾经做过不切实际的文学梦，期盼众星捧月一样被前呼后拥。但 15 岁的我，依旧是无人知晓的小孩，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无比艰难也无比幸福地前进着。 写作，终归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理所当然也有许多疑惑，也因此与少年文艺的编辑姐姐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指导。也感谢通过少年文艺认识的日落、雨点、青青、ww姐、闫晨晓、王梦莹，以及亲爱的“徒弟” ，你们的鼓励让我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我的个人空间：http:/ （王天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