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为了告别的聚会一 泰华城四楼,在商店林立的长廊中央,在半人高的立式广告板前,楠君和我坐在一张木质长椅上,看路过的男女,吃一种环状脆饼干。吃得满嘴粉末,犹自醉生梦死。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提着花篮走了过来。 “叔叔,买束花送给阿姨吧。 ”这句话说得娴熟、伶俐而又饱含情理,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好掏出钱,买下一束花,递给楠君。楠君幸灾乐祸地看我,朝我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是真心实意买花送她,即使那女孩不走过来也会。 “无所谓。 ”她说,“你买也好,不买也罢,我都无意邀宠。 ” “可在于我,是一定要送你花的。 ”我说。 “为什么要送呢?”她略略低着头,像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的,”我说,随即把手放在左胸口
2、,“你在我这里存在过。 ” “那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了,”她说,“那时我们年轻幼稚。 ” 我一时语塞,并逐渐感觉到伤心。这伤心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始终潜伏于我内心深处,现在由于情境的需要才毫无顾虑地施虐起来。 “那时我们整天无忧无虑的,吃两三毛钱一根的冰糕,还躲在森林里抽烟来着。 ”我没头没脑地说,仿佛惟其如此才能驱逐悲伤。这种悲悯与失望间接导致的往事追悼,仿佛汹涌而来的海水激起的巨浪,升起降落,一下子层出不穷。水电站附近的春游,养过的猫,去北海的旅行,冰糕,从抽2屉里偷来的烟,在附近森林采集的大串野花,南方的火热骄阳,还有穿着男式衬衫一脸坏笑的楠君它们不约而同地,如同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从记忆深处
3、纷纷涌了出来。 “早上我从爸爸的抽屉里偷来香烟。我们花了整个下午才把它抽完。”我说。 “抽得满嘴烟味,手指焦黄,也在所不惜。 ”她笑了。 “那个时候我七岁,你才五岁。 ” “年幼无知,所以会义无反顾。 ” “现在呢?” “不知道。 ”她说,“我喜欢的是你的无名野花,胜过此刻我手中的玫瑰。 ” 我沉默不语。这些天,我分外努力地去想起一些事情。它们遥远得让人触手不及。它们不是反复传唱的流行歌曲,贴上标签的青春文学偶像,名牌垃圾食品,拥挤的城市大巴,糜烂的午夜场电影,尘土飞扬的夏季,高谈阔论,人潮涌动的商业街,穿着怪异的青年男女,网络游戏,迂腐过时的权威人物它们如老邮票般被存放在一个特殊位置,并随着
4、时间的消逝褪色发黄,越发显其可贵。 “你看,广告板上的这个女郎,眉毛乌黑挑起,嘴唇涂得血红,如果再把头发烫成卷,就成玛丽莲?梦露了。 ”楠君说。 “艳俗文化的代表,正因为极度艳俗反而成了一种时代象征。 ”我说。“是现代艳俗艺术的象征。 ”她说,“物质社会是摆脱不了艳俗的,不3管你喜不喜欢。 ” “咱们说得太严肃了,人家穿不穿高跟鞋画不画眉,都是她们自己的事。 ”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于是我说:“我们一起去逛逛吧,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影响情绪。 ” 然后,我们从泰华城出来,坐上公交车,打算去一个叫“潘多拉”的酒吧。我的酗酒是在两年前开始的,那时我还在我那名气不大的大学里读书。读书未免是一件坏事,
5、它培养了一大批教授、工程师和白领阶级,也不乏大量混迹在世间的小贩、民工、服务生可在于我,在别人眼里我是很不思进取的一个人。我逃课、抽烟、酗酒、打着几份零工,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课外书。除此之外,要是别无他事,又无聊至极,我便独自一整天地东游西逛。这种生活不言而喻地乱成了一团。很多人见我生活颓废,又总是一个人捧着书看,便料定我想当作家。这在于我却是无所谓的,我什么都不干也成。只要不去上那浪费时间的课,不参加那些莫名其妙的“锻炼人”的交际活动,我颓废也罢,想当个作家也罢,在我的观念里都是合情合理的。公交车沿着东风街缓慢前行,建筑群,汽车,行人,都从眼前一一掠过。楠君坐在我旁边,映入她眼帘的无非是米线连
6、锁店,肯德基,巨幅楼房促销广告,以及一些自鸣得意的名牌轿车。 “潘多拉”酒吧就隐没在这些无聊什物当中,午夜在那将会淋漓释放,任凭人们醉生梦死或超然解脱。下了车,拐过几个路口,穿过楼群夹杂的巷子,就是“潘多拉”了。我们走进去时,形形色色的人正举杯啜饮,相谈甚欢。侍者端着盛着酒杯和葡萄粒的托盘穿梭在错落有致的酒桌间。我找定一个座位坐下,楠君把她的碎花纹4布包放好,坐在了我对面。 “你是怎样看我的?关于我和那封信。 ”她双手托腮,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 “那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是个好姑娘,我是浪子一个。 ”我说。 我是在一个星期前看到那封信的。朋友把信给我时,我正用剃须刀在涂满泡沫的脸上刮来刮去。信
7、封落款是上官楠君。我停下手中的活,打开信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卫小森,请允许我这样称你。离别已久,思汝甚笃。盲目游历数月,所见高楼广宇且忽略不计。七月上海犹如蒸笼,让人不免思归,所幸有黄浦江和崇明岛为游子消暑。王阳明待我不薄。每日清晨,我们亲自调制红莓冷汁,欢畅对饮。白日我们驾驱蓝色牧马人于上海内外兜风,好不惬意。傍晚则是我独处的时间,我时常在淮海路一家顾客稀少的星巴克要上一杯咖啡,看书写字,静享几个小时的清闲。那段时间,王阳明正忙于处理各色杂乱文件(也许你和我一样看书写字?)。待我回去时,他已把一切收拾干净,工作清单笔墨清晰,表明任务分配也颇为妥当。闲话少说,我们三人认识已久,关系亲密
8、,恐怕胜过恋人。如今王阳明也事业有成,唯独你我沦落世间,一事无成,望君与我共勉。信的末尾说说我写这封信的缘由。在这个媒介发达的时代,信件是落伍不少。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得用信件才能表达出我的郑重其事。经过认真商讨和征求各方亲友的意见,我和王阳明准备于下月完婚。特传喜讯,望君共享。上官楠君,丁卯年七月于上海星巴克。 ” 看完信,我怔忡许久,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地洗掉泡沫,擦干净脸。我看5了看镜子,我的脸苍白无力,并无多少血色,只有一些未剃净的胡渣杂乱地生在各处。 亲爱的楠君,你是怎样理解存在? 存在犹如立于日光之下,孑孓于旧愁新事。 存在犹如你我逡巡世间,梦境生成或幻灭。 侍者走了过
9、来,把一页清单放在桌上,问是否需要酒水饮料。我点了冰镇兑水威士忌,楠君则要了橙汁和切片西瓜。 “不介意我抽烟?”我问侍者。 “请您随便。 ”侍者朝我微笑。于是我点燃了一根烟,开始吞吐起来。 “给我一根。 ”楠君说。我递了一根烟给她,用打火机点燃。她?甑爻樽拧? “是双喜。 ”她说。 我点头。从上大学起就是抽这个牌子的烟,至今未变。 “我认识这个味道。 ”她笑了。 “确实。 ” “你恨我?” “无所谓恨不恨。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 “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也会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 ” “那也是冥冥之中上苍为你做的决定。 ” “你不认为我是贪恋物质的一个人?”她说着,眼泪忽然滑了下来。 我闷头吸了一
10、大口烟,然后吐成圈状。空气中立即浮起一筒筒堆叠起来的圈式饼干,随即又碎裂成细小粉末扩散开去。侍者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把冰镇兑水威士忌,橙汁,和一盘切片西瓜一一放到桌上。 “这是你们点的饮6品水果,请慢用。 ”他露出了一个职业性质的微笑,便拿着空托盘离开了。 “无邪年代,已经离去。 ”我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就像我现在喝的水,吸的空气,都觉得有股腐臭的味道。 ” “呵呵,时过境迁。 ”她擦了眼睛,装作漫不经心样子说,“嗯,我是喜欢物质,喜欢钱,所以我要和王阳明结婚。尤其是在这个不断物化的社会,人是不得不妥协一点的。 ” “我无话可说。 ”我猛抽了几口烟,瞬间被烟雾围住了,呛得眼
11、泪也出来了。 她把吸管放进橙汁里,顺时针摆弄了几圈,慢悠悠吸了一口。我不好意思看她,只好盯着高脚杯里浮着的冰块。它们在慢慢融化。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问。 “应该有十几年了。 ”我说。 “觉得我怎样?” “挺好。 ” “口是心非吧!我不见得有多好。 ”她朝天转了转眼,随即哈哈一笑,“其实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从你小时候起。 ” “嗯。 ” “你记得吗?你给我收集的小石子,我现在还保留着。 ” “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罢了。 ” 是那个南方小城,在一个石子非常多的矿产区,我和楠君整天地暴晒在烈日下,在马路上、草堆里以及有不同形状石子散落的地方,收集一些大人们看来无用的小石子。我们把每一颗石子都取上
12、名字,然后放到一个7空铁盒里面。 “这颗叫马克思。 ”七岁的楠君说。 “为什么?”我问。 “你看它长着智齿,当然就是马克思?!”她指着石头上突起的一部分给我看,确实像颗牙齿,至于像不像智齿倒不甚明了(那时大概只是听说有“智齿”那么一个词,并不见得有多了解)。她的理由很简单,马克思是智慧的象征,理应有颗奇异的智齿。于是我们把其他的石头一一命名。有红领巾印纹的被称为“刘胡兰”,长着八字须的叫“皇军”,略有三围的石头是“妈妈” 我一口气把杯里的威士忌喝完,向侍者招手要他再来一杯。楠君依然在摆弄着吸管,好像在吸管和橙汁中要寻求某种平衡。她眼神黯淡无光,确切地说是满面愁容地盯视着前方。一个星期以前,我打
13、电话给她,切入主题地说想和她见一面。她毫不含糊地从上海乘坐着飞机在五个小时内来到这个北方小城。至少在这一点上,是让我感激和欣慰的。 “你应该知道我爱你,至少是比王阳明更让你感觉快乐。 ”我说。在这种情况下,虽然爱是个颇为肉麻的字眼,但我终究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我知道,”她说,“而且我们在一起确实能感觉到彼此的快乐。 ”末了,她又悠悠地说,“虽然你是陪伴我的小棕熊,可我还是说不出我的难过和寂寞。 ” “小棕熊”是她给我取过的外号。我们纯粹呆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年,但互相取的外号却有几十个,彼此成了对方的“名字输出机” 。这可能是日常生活的某种乏味所致,虽然这并未见得有多大的乐趣。 “所以你和
14、王阳明结婚。他知道你的难过和寂寞。 ”我说,夹杂着相8当抱怨的语气饮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接着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对着旁边大吐了几口烟圈。旁边坐的是一位光头的胖子,正瞅着他的女伴眉来眼去。烟雾顺着门口吹来的微风飘在他脸上,使他调情的面孔扭曲起来。他不得已把肥胖的身体向后仰了仰,以致差点摔倒。他瞪了我一眼,我抱以一笑说对不起。 “能把你的烟熄了吗?”他颇为不快地说。 “这个酒吧是允许抽烟的。 ”我说,“这应该是我的自由。 ” “可是你的自由影响到了我。 ” “影响到了你的调情?” 我的藐视和挑衅是心情失落烦躁的一个外在反应。结果我和那个光头动起手来,额头被他的肘部撞出一道小口子。接着我被保安拖开并
15、与那胖子一起被请出了酒吧。胖子在保安的注视下骂骂咧咧地挽着他的女伴上了车,鸣笛两声后把车慢慢开走了。楠君去服务台结了账,带着责备的脸色走了出来。 “你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她说,用手帮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血迹,“刚才是你的不对。 ” “消灭反动派,自由属于人民。 ” “你的自由妨碍了其他人。你没有资格这样。 ” “嗯。我没有资格。凡事都不能凭个人主观意愿行事的。你尽管结你的婚,我也不可能把你劫持了。 ” 她笑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天真地看着我。 “你的意愿?你的意愿就是把我劫持了?你醉了。 ”她说。 9我点点头。街上灯火通明,过往汽车的前灯尾灯不时闪来刺眼的光线。这样,我们便走进街边一个看起来
16、树木茂盛的公园,找到一个长条藤椅坐下。 “抱着我。 ”她说。于是我抱紧了她,就像雅科夫抱住集中营电网一样,绝望地渴求着某种解脱。 从某个意义上说来,雅科夫是个浪漫主义者。尽管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不得不与那些英国军官们共用一个马桶。这是毫无异议的,他是没有自由的俘虏。他的自由便是把马桶弄得脏兮兮,然后在人们的责备与嘲笑声中扑向电网触电身亡。这在我看来,他确实应该被载入史册作为反法西斯、追寻自由的一个典范人物。然而追寻自由的浪漫主义者往往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嘲笑者本身并没有感觉到他实际上是在自嘲,那便是循规蹈矩的懦弱。死在这里升华成了最原始的解脱和对自由的仰望。他不能再回到那个憧憬的美好共和国
17、,便只能选择死。 与此同理,当一个人厌倦世俗,他同样不能回到有着美好回忆的牧歌童年。于是,我抱着楠君的身体,就像沉睡在死亡中一样,了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二 我做了一个梦。梦的近景是一片森林,逐渐延伸过去是一群鳞次栉比的高楼。楼群以半圆环状包围着森林,仿佛巨型动物正抱着食物在不紧不慢地用膳。首先是以一个俯视的镜头慢慢向下前方推进的。镜头靠近了10一棵树,树的下面站着两个年轻人。对好焦后,人物开始清晰起来。一个是睁着眼的我,另一个是闭着眼的上官楠君。我正对上官楠君说着什么,拿着一根木棒手舞足蹈着,活像原始人类在举行着某项宗教仪式时的伴舞。“我岂能不如醉如狂,让绝代美人重见天光?(引自歌德浮士德第
18、二部,作者注)”我说。楠君没有睁开眼,而是行尸走肉般地向后退,嘴里说:“你的自由不过是根断棒罢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木棒果真是断成了两截,一节耷拉着快要坠地身亡。那节木棒也开口了,它尖锐地喊着:“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叫世界!(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一部,作者注)”楠君继续后退着,一阵大马力发动机的引擎声慢慢由远而至。我循声望去,只见寸板头的王阳明从车上下来,提着一个精致黑色皮箱估计里面装满了钱也是闭着眼睛。他一把拽上上官楠君。他们迅速上了车,驾驶着蓝色牧马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这样的梦醒后,我心里一阵凉意,酒后微熏的眼睛渐渐睁开。触目望去,并不见上官楠君。我起了身,衣服里的一张纸条掉在藤椅上,拾起一看:“把你落在此处固然不好,却不得不离开。见你睡着,不忍打扰。致爱,上官楠君。 ”她确实是走了。我把纸条捏成了团状扔进了垃圾筒,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边大口喝着饮料边沿着街一个劲走了起来。 “致爱,上官楠君。 ”我回想着纸条的最后一句,略微察觉出这句话包含的浓浓情谊。这样,我从东风街走到了胜利街,并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火车站的售票厅大门。在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去走走,到无论哪个地方都行。此时旅行已经不再计较目的地,而在于它带来的个人改造,当然改造能否成功还有待验证。排了几分钟的队后,我到了售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