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起走过就很好蒲薇，来，跟我回家。那个男孩再一次温柔地牵住蒲薇的手。可是，蒲薇却看不清他到底是谁。 徐扬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蒲薇的样子，她拖着一个很旧的洋娃娃，躲在她妈妈的身后；白色的皱皱的衬衣，黑丝绒带白点的裙子，漆黑的头发挡住她白皙的面庞。身子只轻轻一旋，裙子就绽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儿。她沉默地低着头，任凭大人如何逗她，也不肯开口讲话。徐扬看不清她的眼睛。 五岁时，蒲薇牵着妈妈的衣角怯怯地进入了徐家。男主人有个大蒲薇三岁的儿子，叫徐扬。妈妈说，小薇，跟叔叔打招呼啊。她还是往妈妈身后躲，一言不发。妈妈再说，她依旧不理。妈妈正要发火，却被那男人拉住了。他黝黑的脸上现出隐约的笑容，可他什么都没多说，只
2、叹了一句：好倔的丫头！那目光慈祥得像父亲。 徐扬喜欢这个安静的沉默寡言的妹妹，他比她懂事，他明白，他没有了妈妈，而她，没有了爸爸。对于这件事情，他是清楚的，而她却依然懵懂不知。这种无知，让他觉得心疼，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同样分给她零食、玩具，甚至父亲。徐扬喜欢牵着蒲薇的手一起玩，她的手很小很冰，他便紧紧握着，希望能够温暖它。他喜欢叫她小薇，抚摸她柔顺的头发，他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2蒲薇已经记不得父亲的相貌。她只依稀记得，四岁时第一次和父亲通了电话。那时候，因为她的抚养费用问题，父母已经多方交涉，最终对簿公堂。但蒲薇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可以和父亲说话，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就很满足。 爸爸
3、，小薇好想你的，你想我么？ 想想，爸爸当然想小薇了。 爸爸，我去见你好不好呀？ 这个，嗯，爸爸最近有事情要忙，可能不行。 就见一小会儿嘛！蒲薇很委屈地嘟囔，小嘴巴撅起来冲爸爸撒娇。一旁的妈妈早已经泣不成声，其实电话那端的父亲也在默默流泪。那次通话之后，她就再也没和父亲说过话更没见过面，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 蒲薇慢慢地不知道该如何说“爸爸”这个词，或许是太久用不到的缘故吧，如果在非说不可的场合，那个普通的称呼在她口中就会变得破碎而含混不清。爸爸在她的记忆中一片空白，对爸爸的一份厚重的爱她不知道该在何时何地投递给谁。 徐扬对母亲的印象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来愈淡，他一直不明白父母之间的纠葛，只知他
4、们反复无常，离了婚，又复婚，复了再离，再后来，就是父亲遇上了蒲薇和她的妈妈。蒲薇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她悉心照料全家的生活，虽然不是一家人，但大家住在一起也是其乐融融。他一直管她叫阿姨，蒲薇比较倔强，常常只是看着他的爸爸而什么也不喊。爸爸却用很慈祥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女孩，跟她玩，逗她笑，从3不勉强她。 四个人的生活，算不得美满，却也和谐安宁。 徐扬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妈妈又打破了这份安宁，这次她是来争房子的所有权的。爸爸重新纠缠在以往的是非之中，难免与蒲薇的妈妈产生矛盾。家中时而战火连绵，时而空无一人。 徐扬面对这次的波澜和突然出现的妈妈，心如止水，脸上也只是淡漠的表情。家庭的变故让他成为早熟
5、的孩子。他很用功地学习，拿回各种各样的奖状，他希望能够减轻父亲的负担。 一天放学回来，他看见蒲薇坐在地上，捂着脚，一脸狼狈，身旁是洒了的饭锅，还没熟的方便面和汤汁溅了一地。这是怎么了啊？他惊慌地问。 我饿了，家里没人，我想煮面吃，结果她满脸委屈，眼睛里面含满了泪水，随时就会溢出。 没烫到哪里吧？徐扬慌忙扔下书包，脱下她的袜子，脚已经红肿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烫伤，只好背着她去医院。她乖乖地用手圈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吸着鼻子。在医院里上好药，他又把她背了回来，让她躺在床上，再细心地盖好被子。忙完了这一切之后，他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看来今天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了。他对蒲薇说，她躺在床上咯咯地笑
6、，看着他并不熟练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饭做好了，他把她背到桌子旁边，盛了两碗。这一刻，周围的空气因为两人相依相靠的氛围而变得温馨甜蜜起来。吃过饭，他又得收拾碗筷。下午放学回来不仅要做饭还得照顾蒲薇换药。蒲薇因为烫伤，请了4假，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就捧着那本已经很破旧的格林童话一遍遍地看，还喜欢在日记本上写下一些感伤而优美的文字。 晚饭后，电话铃响了，是徐扬的同学打来的。徐扬，你的电话，徐扬，电话。她喊了好几声，却没听到他回答。她好不容易单腿跳到厨房里去，刚想喊，却看见他累得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抹布。那一刻，她怔在那里，不知道是该叫他起来，还是让他接着睡。 蒲薇的文字已经变成了一篇一篇的小
7、说，她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归途。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幸福的路 。样刊寄来的那天晚上，徐扬叫她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月光透过窗户泻在地上，满天的星光那么灿烂，一直仰着头看，慢慢就会迷醉。天空是那么广袤，而他们两个却又是那么渺小。夜晚的风带着寒气，吹在身上有点凉。徐扬为蒲薇取来了一件外套，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就这么被他照顾着，体贴着。他问她为什么要叫归途呢？她轻声说，归途就是回家的路啊。他便不再多问，明白她的内心一直是流离失所的。 蒲薇通常都是用徐叔叔的电脑写小说，她每次写好打印出来的时候总是不忘把文档删了。即使他帮她找了好多杂志社的投稿地址，即使他在她废寝忘食地写作时端来一碗香甜的莲子羹，即使他一直
8、温和地待她，努力想给她一份像样的父爱，可是她依旧不领情，总是把什么东西挡在两人之间，从来不让他靠近。 这样的日子持续着。徐扬十八岁的生日很快就要来临。他学习用功，成绩极好，尤其是物理。老师推荐他去参加物理竞赛，说他获奖希望很大。他很自信能拿到这个奖，能让父亲感到欣慰。小薇也很开心，说你5拿奖了一定要买礼物给我啊，他笑而不答。 徐扬的妈妈还在为房产的事情纠缠不清，蒲薇的妈妈亦是厌烦了这种混乱不堪的日子，厌烦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在电话中的纠缠，厌烦了徐扬爸爸长期以来的心神不安，她的委屈也开始全面爆发。他不与她争吵，只是奔波劳碌着。他要处理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工作上的，家庭中的，还有两个孩子，他
9、不愿他们多受牵连。他默默地将生活的重担全部背负了起来。 这天，他处理完手边的所有业务，忽然想起来很久没和徐扬好好说会话了，于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徐扬此刻正在物理竞赛的考场上。 参加竞赛的学生大多由老师和家长陪同着。徐扬看着他们，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陌生的母亲。他已经历了从哭着嫉妒到笑着羡慕的过程。父亲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相距很远的朋友，但徐扬有时候会想，等到有一天父亲老了，不能再辛苦工作了，需要他的照顾了，他会告诉父亲自己是多么的爱他。 徐扬爸爸下班后就陪客户一起去酒店吃饭。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有时候很无聊也很无奈，但这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必须满脸堆笑、精力充沛地去面对。
10、 有些事情的发生总是直接而突然。饭后他站在马路边送客户上车时，忽然感觉头部一阵眩晕，然后有些东西堵在脑袋里，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想抬起手去按太阳穴，可手刚刚抬起，他就没了知觉。已经上了车的客户慌忙下车，摇他，晃他，喊他的名字，都没有反应。那人也慌了，6急忙与司机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 医生一边急救，一边联系家属。他一直昏迷不醒，几经抢救，最终还是不能挽回生命。突发脑溢血。主治医生说。他一直没有清醒，只说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疼”字，脸上布满痛苦，随后便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前后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 考试结束，徐扬一走出教室，就看见外面站了一大堆他的家人，神情肃穆。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没说话，什
11、么都没敢问。直到上了车，姑姑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父亲脑溢血被送进医院。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姑姑的眼睛。她的声音变得沉痛起来，但是送晚了，所以她说不下去了，但徐扬已经懂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懂。 终于到了医院门口，徐扬却不肯进去。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场玩笑，或者是梦，推开门，爸爸好好地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没有。他最终还是进去了，蒲薇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病房。待徐扬怔怔地如同梦游一般站在父亲床前，轻轻掀起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时就明白真的已经是阴阳两隔了。起初他要哭，却没有声音，只是身体在剧烈地抽搐。紧接着那撕裂般的声音就充斥了整间病房。蒲薇也在发抖，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场景，她吓坏了，亦是不敢上前。他的
12、悲伤是她所不能分担的，即使她也难过她最终没有把那份厚重的爱投递给徐叔叔她的难过抵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父亲的离去对徐扬的打击很大，母亲在拿到房子的产权后也离开了。他对母亲的离去并无感觉，他只恨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自己从考场上拉出去。他还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甚至没有认真地对他表达过爱意。7而死亡就这样横亘在他们之间，再无半点回天之力。他憎恨那次考试，憎恨学习，他放弃了学业终日在街头游荡，逃学半个多月，差点被学校开除，蒲薇怎么劝他他也不听。妈妈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而蒲薇对他，忽然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徐叔叔在的时候，他们还勉强可以算作是兄妹。而在他去世了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尴尬。不管
13、怎样，她不希望看到他这样消沉下去。 后来是徐扬年迈的奶奶，艰难地用得了风湿病的腿一点一点挪到学校，一一向校长、教导主任、老师求情。徐扬进了办公室，他无法接受这种场面，强忍着泪水去拉奶奶。奶奶却不肯走。 学校最终同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重新开始上学，即使他再不想学习，只要一想到奶奶是如何艰难地走到学校去为他求情，就会难过得想要流泪。他亦想赶快离开这所城市，忘记以前发生过的一切。 高考结束了，他考取了一所北方的普通大学。蒲薇要送他，而他只觉得很为难。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来他们是兄妹，现在呢，还是么？他什么都给不了她，连一点点细微的幸福都不行。可蒲薇依旧坚持，他最终没说服她。 在
14、站台上，她急切地说，你给我写信好吗？他笑了笑，很勉强，好。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小薇。她却流下眼泪，她明白他不会给她写信，甚至会断掉同她的任何联系。这一声小薇，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次叫她。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台，就毅然决然地上了火车。徐扬，再见，徐扬，再见她追着已经行驶的火车，只想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儿。这是她所能抓住的全部。而他却狠心地不肯回头再多看一眼。她奔跑着，8脚下忽然被什么一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上都是灰，膝盖上也擦破了一块皮，丝丝缕缕地痛。她脸上布满泪水，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车站的破旧的布娃娃。 妈妈领着她离开。来的时候她才五岁，而如今她已经十五岁了。徐叔叔去世，徐扬去外地求学，他们当初一起生活的地方已是人去楼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