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盛在脸盆里的爱情?R 小晴,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 13 届高研班、第 28 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载于各纯文学刊物,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 脆响 ,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等。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征文特等奖等。 女人要去照顾亲戚,那亲戚生病住院了。只是女人跟丈夫说起时,十个指头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数清这位亲戚是她家的哪一脉哪一辈。好在她是女人,生的又是唯女人才生的病,女人总算有了说法:都是女人,又偏偏被我晓得了,再说总还有这层亲戚关系。见男人不语,女人又道,你晓得的,我别的事干不了,照顾病人还是熟门熟路。说到这里,女人突
2、然转了头,对着在场的人说,对了,你,你们,以后你们家有人生病了,尽管来找我,我帮你们照顾,别的忙我帮不了,这个忙我可以帮。 这话说得离谱了。听的人心里起了疙瘩,因为忌讳。好在大家都是姐妹,都相信她的热情直率,眼前的事就是例证。再说谁又能保证没个不测风云?有这样一副热心肠留着,尽管不当真,总好过没有。于是大家讪讪地笑,记住了她的好意。于是远远近近,女人便落了个怪名声:好得出奇。 男人倒是真不介意。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没肝没肺的,就有一副好心肠。几十年过去,就像没活过一般傻乎乎。曾经,他的母亲、她的2外婆生病住院,都是女人大包大揽。再说男人在山里工作,周日去周末回。女儿又上大学去了。女人的工作闲,
3、时间多,那日子像在磨盘上转。只要女人乐意,她做啥事男人都不愿扫她的兴。 回到家里,男人看见,女人的东西已经收好。一只小箱口开着,里面装满了她的日用品。男人道,看这架势,这就要走? 女人笑笑,移开脸,也去看那只箱子,眼神却是有些闪烁:哪里嘛,刚才没事,随便收了收。 坐下后,男人想起了事,道,那这周,你还吃不吃 不用不用不用女人的嘴巴如弹簧:明天你走后,我就去医院了,在医院里吃饭。 说罢,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便慢了语速,柔了声音,道,其实,现在医院的饭菜已经可以了,啥都有,想吃啥买啥,味道虽然一般,我还是勉强可以吃下去的。 女人把“勉强”二字咬得清晰。专说给男人听的,要他在意。女人的
4、心思却正好相反。要说这场无厘头的“照顾病人”事件,正是由吃饭的事引出的。 当年,女人是城头女子,他是农村娃儿。听媒人介绍时,女人的心咯噔一声,他的心叮咚一响。当时他们都在各自的屋里,彼此听不见。隔着衣服和肚皮,他们的父母也听不见。 媒人和彼此的父母见他们没有言语,以为双方默认了,于是安排见面。 见面的时候,他的心没有声音。她的心不再咯噔,而是叮咚一响。3他长得太意外。身高、体魄、脸形、五官样样超标。而她则是相貌平平,举止温和。 婚后的甜言蜜语主要围绕着“吃饭”展开。女人说,她不会做饭,男人说,没关系,我给你做。女人说,做一生一世吗?男人说,好,一生一世。 女人是在撒娇。男人却不是诳言。那时候,
5、女人恨不能变成婴儿,塞进男人体内,由他始终带着。男人则是金刚之躯,无所不能。 日子复归正常。男人不在城里,男人在离城八十公里的深山做保密工作。分别的头一天,男人去菜市场,买回一刀五花肉,在厨房里淘洗煎炒老半天,端出一只大脸盆。男人说,这回锅肉,我用脸盆装着,放在冰箱里,你每天舀一碗,热好了,够你吃整整五天。第六天周末,我就回来了。 女人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她咚一声坐起,用脚去够拖鞋,等不及把脚塞进鞋里,人已到盆前。她手把脸盆,将头埋进去,再抬起头来看男人。直到脸盆塞进冰箱,她还打开冰箱,看看脸盆,又去看男人。 男人一走,她把电话打给了单位里的几个姐妹。没法不秀。没法不晒。可当时她不懂这些词,这些
6、词还没出来。当时她就觉得有一只兔子揣在胸口,要跳出来,她得用办法把它按住,让它别闹。 那天中午,女人们来到她的家,一人一只碗,一双筷子,围着那只脸盆,过起了共产主义。 朋友走后,女人看着盆里所剩无几的内容,用一只勺,小心地分成四份,每天一份,舀出来,热好了,就着吃了一周。 4周末,男人回家来。脸盆已经洗好,放回厨房。女人的脸上泛着红光。男人相信,那是女人吃好了的缘故。真要吃好,花样得换着来。男人不擅厨艺,只是不惧怕厨房,从小耳闻目染,能做些家常菜。以前在家,菜都是母亲做,他放学回来,顶多打打下手。后来上大学,再分配到山里工作,他都是吃食堂,很难有机会操刀做饭。如今有了家,有一个女人被他喂养,他
7、觉得这是责任。何况,娶了女人,却不能终日陪伴,他只能把这份歉疚煮进锅里,变成美味,在女人的胃里消化掉。在男人看来,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毛毛雨,就是一点一滴地做。 这个周末,男人买回来一大块牛肉。不一会,厨房里响起声音的浪潮:流水声、刀板的触碰声、肉在案台上切碎的吱吱声、下油锅的吱啦声、锅铲搅动的沙啦声、抽油烟机的轰隆声声浪过后,又是一阵气味的浪潮。男人做的是红烧牛肉,用料猛烈,下手凶狠:姜、葱、蒜、辣椒、花椒、三奈、八角这些原本以辛辣著称的原料,烟熏火燎之中,释放出体内的所有成分:分子原子质子它们相互纠缠,相互撕扯,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浓香。女人鼻子里钻进各种小虫子,痒得她坐不住。她跑进厨房,见锅
8、开着,手伸往锅里,却被男人截住了。男人用锅铲铲起一块牛肉,噘嘴吹了半天,塞进女人嘴里。女人嗷嗷地叫,张着嘴,不敢合拢。男人便对着那张大嘴说,都说土豆烧牛肉是共产主义,可我们不行,我们不能用土豆,得用胡萝卜,胡萝卜放得久。这不,菜还没下呢。说着将女人往外推,说油烟重,不宜久待。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他不希望女人看他做菜。做菜之事,原无神秘可言,就是眼见功夫。他希望女人一生都不会做菜,他也就有了一根绳子,一生都拴着女5人,这样他就能安心在山里待着了。 两个月后,男人便有了一个相对完善的菜谱:回锅肉是首选,然后是红烧牛肉、干笋子烧排骨、板栗炖鸡、鱼香肉丝、青笋烧肚条、木耳炒腊肉、烂肉烧青豆、泡菜鸭各类
9、菜品,一周一换。偶尔得了灵感,或者见了什么新菜式,男人便仔细盘问,用笔记下,回来一番折腾,成为喂养女人的新原料。 女儿落地之后,男人在家里美美地炖了一个月鸡,直到把女人催成了一只泡酥酥白花花的大馒头。女儿满百天后,保姆请去男人工作的山中,女人独自留在城里。周末女儿回来,女人竟像看肥皂剧一般看着男人忙乎,自己入不了剧情。有一次,女儿的屎拉到沙发上了,男人起身收拾,女人帮着递水递毛巾。半晌之后,沙发上一滴黄粒,本是女儿遗漏的粪粒,却被女人当成了晚上吃的鲜玉米。 转眼,女儿该上小学了,送去城里的寄宿学校。男人周末来去,正好顺路接送。女人的日子便如同保鲜膜里的蔬菜,除了水分渐干,别的再无变化。 周日下
10、午,男人去搭单位大巴回山里,女人也拖着箱子出门了。男人没看女人,看着乘大巴的方向。女人却是看着男人。男人高而壮,真像是地里长的,肥沃的地。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男人仿佛更高了,像一支竹竿破开来,晃晃悠悠的。女人明白,那是男人瘦了,干了水分。那些枝蔓,那些叶脉,那些输送和保持水分的部件,已慢慢消耗。男人老了。 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切没变,可他们的心力不再。牵牵绊绊的心底,无端长出些阻隔、阴霾。女人要去的病房,窄得像一只火柴盒,6那张船一般摇晃的钢丝床,就是她往后若干天的归宿。而那个躺在床上的亲戚,可不就是她的明天? 该分手了,男人扭头,女人也转过头,却不看他,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不用看,眉毛胡子
11、都记在心里,长在心里。男人稍一迟疑,迈开了步。女人转身,也走了。 日子从哪一天开始起了褶皱,谁也说不清。男人这头,山里的日子除了工作,就是想。想同一个人想得久了,那人便有些模糊,鼻子眼睛也看不真切。想同一件事想得久了,就难免心生厌倦。菜谱早已翻不出新意。菜市场的淤泥、案台上的肉腥味、指甲缝里的污垢却在心里越积越厚:重复的淘洗切剁,重复的煎炒蒸煮,重复的辣椒味油烟味,重复的点火声抽风声偶尔,单位上的女同事走过,男人的眼里便生出胶,粘在同事背上。这时候,男人的心里便涌出哀伤,仿佛自己是一只废轮胎,辛辛苦苦若干年,却原来一直在空转。倒不如当初就找个本单位的女人,深居简出,省得这份终年颠簸,吊影孤灯。
12、 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一种恍惚中降临的。女同事无意惹他,甚至也没有看他,看着远处的夕阳。山里的夕阳也如野孩子一般,无拘无束,无心无肺,到处跑,到处撒野。天被涂得红一块紫一块。山被抹得明一处暗一处。地被捅得深一坨浅一坨。人被这个五光十色又晃晃悠悠的世界所包围,就难免有些醉意。女同事的眼里是满满的忧伤,仿佛两只水管,要洗尽眼前的夕阳。奇怪的是,男人从水管里看进去,看见的是自己的寂寞。 他们这个单位,从诞生起,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他们的前辈从上海,7从北京、天津、济南、南京钻进一节火车厢,再也不显踪影。偶有书信飞出,信封上既无名号也无地址,只有几个阿拉伯数字蹲在角落,仿佛天外来书。男人和前辈情形相同,不
13、同的是心境。当初前辈们怀里揣着理想,他的怀里揣着无奈。好在男人山里生,山里长,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山里,倒也没太多抱怨。只是山里待得久了,他们和世界彼此疏淡。他们在世人眼里,无形无状只等于几个数字;世人在他们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亲人,只有自己的妻子,是活生生的,有血肉,有温度。然而分多聚少,每天靠记忆中打捞的影子陪伴,又终归如几个数字。眼前的女同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女同事和丈夫都是上海人,从进到山里的那天起,夫妻俩唯一的使命,就是逃离深山,重回上海。丈夫终于如愿调回上海,妻子的归去却遥遥无期。这样的夜晚,女同事看什么都是湿的,都能滴出水珠来。男人看女同事,却是热的,是这个世界唯一滚烫的、活生
14、生的事物 那个周末回城。夜晚,男人抱着女人,不做事,只紧紧地抱着。男人的鼻子伸进女人的腋下、颈窝、背心用嗅的方式平复内心的波澜。然而无论他怎么抱,怎么嗅,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总在眼前。那个白花花的身体,不算紧致了,却起伏有致,腿长腰细的。上海的女人,城市大得如同海洋,心却柔得像棉花包。他能从那个身体里,从耳鬓厮磨之中,看出她的五脏六腑,听出她血液的流淌而手中的这个身体,尽管熟,尽管亲切,却终归是平板的,麻木了,不导电,好比一只木盒子,有了绝缘的效果。这样想着,他觉出自己的罪过,狂涛一般漫过来,将他压去水底。 8第二日,男人早早起来,去菜市场,再回来,钻进厨房不出来。葱切得更细,姜剁得更碎,肉烧得更
15、进味。用这种方式,男人擦拭着内心的不安。切剁声中,男人想,女人是好女人,女人没错。可女人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同样的不容易?现在的这份生活,是他自己要的,自己的承诺。每周的这盆菜肴,就是凭证,是他们彼此拴着的绳索。他不能负心撕掉凭据,断了这根绳索。 亲戚的病房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16 楼,36 床。女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心静如水。如今,日子好过了,医院的日子更好过了。女人有种印象,倘以生意论成败,医院肯定是英雄。哪里哪里都排队。哪里哪里都是人山人海。楼修去了天上,看电梯上行,像看火箭发射。不相信是真的。有种恍惚感。可是电梯一到,门一开,又像原子弹爆炸,到处都是人头。层层叠叠的人头。还是不真实。还
16、是感到恍惚。这样的阵势,女人以为不好,感觉这世道出事了,却不知故障出在哪里,也懒得多想。好在女人对这一切早已熟悉。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照顾病人,那是男人的母亲病了。女人当时的表现,让所有人意外,也让男人刮目相看。 那时候女人单位的效益正下滑,女人调去了一个闲岗。婆婆住院,女人便请了假,搬一张钢丝床塞进病房角落,与婆婆同吃同住同拉撒。婆婆中风半身不遂,思维却清醒如法官。来前她就担心,自己从乡下来,生了病,儿子又不在城里,她不想让儿媳受拖累最担心的,她不想被儿媳视为拖累。病情被耽搁了好一阵。来之初,她看着儿媳跑前跑后,9大把地花钱,中风的半个身子原本没有知觉,此时却像风中的枯枝一般抖动不已。后来
17、再见儿媳家不回,班不上,成天为她擦身抹脸,端屎端尿,婆婆便不说话了,只闭着眼睛淌眼泪。儿子来了,婆婆用那只还有知觉的手,逮住儿子的手,千言万语说不出,只一?劲抖。 儿子知道母亲的意思,便把女人的手放进婆婆手里。婆婆放去脸上,又挨又擦。女人觉出婆婆老树皮样的脸上浸着水迹。 那一刻,母子俩有种共同的感觉,他们家娶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媳妇。确实,女人是真心照顾婆婆。但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从最初男人为她做第一盆回锅肉到现在,十余年过去,他们的女儿已上初中。她究竟吃了多少盆男人做的菜,已经数不清。如今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那只塞在冰箱里的盆子。那只不锈钢脸盆,从进入家门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用做洗脸,而是做了菜
18、盆。她还记得当初,买回来时,它亮亮堂堂,通体青光,如今却已斑斑点点,里外生了层白霜。脸盆老了。女人的胃也被经年的陈菜填成了一块化石。 但她没办法改变。她也不可能改变。只要她回到家,那只脸盆就等着她,就应该等着她。她很难想象有一天她回来,冰箱打开,那只脸盆不在那里。它是老公的替身。要么老公在,要么它在。二者必居其一。 这大概就是日子。日子旧了,可?得过。而且,女人的心里又何尝不知,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意,可她遇上的男人,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她嫁的老公,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公。 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第一时间传来,女人就有种莫名的兴奋。起初10她以为她真像大家说的,仅因为善良和孝顺。婆婆人在农村,又生性自尊,
19、自她和男人结婚以来,很少在家里出现,倒是一年到头的瓜果菜蔬、新米新面,没少往家里带。女人以为这下好了,她终于有机会孝敬婆婆、回报老公了。她楼上楼下地跑,用一只轮椅推着婆婆,用一个专门的塑料袋装着婆婆的单单票票:B 超、CT、心电图,抽血、取样女人的脚下安了弹簧,血管里仿佛淌着火。她自己也奇怪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劲头。直到把婆婆推回病床,让她在床上躺好,她听见了一阵吆喝声:卖饭?,卖午饭? 她的心叮咚一声。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男人。接着她就嗅到了一股味道。饭菜的味道。新鲜的。热乎乎香喷喷。有冬瓜木耳青笋白菜猪肉鸡肉丸子;有盐醋糖生姜花椒辣椒葱蒜都是那些菜,都是那些调料,可换了一双手,一口锅,做出来的竟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此时这全新的气味形成一股合力,往她的鼻子里钻,往她的胃里冲刺。可她分明又能分辨出每一种菜品用料的细微不同,就像从蚕茧里抽出蚕丝来。 她突然意识到,今天,眼下,她不用再回家,不用再去开冰箱,不用再去碰那只衰老的脸盆了。 她去打饭。站在简陋的饭摊前,她就像国王指点自己的山河:这、这、这都要。 也就在那一刻,她拿定主意,搬来医院住,照顾婆婆,吃医院的饭菜。 一个月后,婆婆出院回了乡下,女人回到家里。那个周末,男人进门,怀里抱着一大堆书。女人一翻全是菜谱,哇哇大叫,以为男人要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