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最生动的颜色(散文)我对于父亲的称呼始于一声“叔叔” 。父亲从十七岁当兵离开故里,回家的日子就屈指可数。我降生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不到两岁的时候,母亲千里迢迢抱着我去父亲所在的兵营探亲。下火车后,母亲把我递到远远冲过来的父亲怀中,我也就懵懵懂懂地冲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脆生生地喊了声“叔叔” 。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父亲就怔住了,尴尬万分地笑了笑,沉默了很久。 在大多数人看来,军人总是与粗犷的性格和潦草的硬线条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一身戎装的父亲却拥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他懂书画、通文理、擅体育,是当年所在的重点高中惟一一个被选为飞行员的学生,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每次回到我们居住
2、的小镇,都会有一大群孩子满怀崇拜地围追堵截他:“叔叔,你有枪吗?” “叔叔,你开过飞机大炮吗?” “叔叔,你打过仗吗?” 谁曾料想,战争居然真的在酝酿了许久之后轰隆隆地到来了。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有段时间,忽然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祖母和母亲的眼圈总是红肿着,祖父的脸紧绷着,邻居们窃窃私语每个角落都仿佛是嚼久了的泡泡2糖,僵硬乏味,死气沉沉,吐不出一个明明白白的泡泡。 谜底是在邻居王小琴家里揭开的,可惜来得太迟了。 那天我们写完作业就开始玩明星贴纸,跳橡皮筋,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王小琴的妈妈见我玩得昏天黑地便忍不住说:“小涵,你爸都要上前线打仗了,你还没事人
3、一样,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啊?” 我一下愣住了,拽住她的衣角追问:“打仗?为什么?我爸要到哪里打仗?” “和越南人打仗啊,你爸今晚就要出发去云南了!”王妈妈奇怪地看着我。 我一把抓起书包,发疯一样往家里跑但还是晚了,祖母哽咽着说父亲已经跟着大部队走了。我茫然地走向我们的小屋,门反锁了,我听见妈妈嘤嘤的哭声,针一般刺痛了我的心。 我徘徊在大街上,脑海里一片漆黑。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不少人家的窗口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一个如此和平安详的世界,怎么会有战争呢?我虽然还不满八岁,可我知道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就会有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我蒙上眼睛,不敢往下想。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不可能在大街上
4、找到父亲的影子。我居然没有赶上最后的时刻,见上他一面,让他再抱抱我我瑟缩着顺着灰色的墙角蹲下来,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被人领回家。 父亲参加了和平时代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在云南和越南交接的国境线上,在充满硝烟的真实战场上,整整战斗了一年零六个月,母亲和我也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五百多个掐在指尖上的日子。每个星期,母亲都会3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两封封好的信,一封是祖父执笔,一封是母亲的字迹,收信人都是父亲。我则郑重地像捧着宝贝一样,走过三条街,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挤过过着幸福平静生活的人群,找到街角那个绿色的邮局,在信封上贴好八分钱的邮票,然后把一家人的叮咛和问候投进邮筒。 有一次,我急着上学忘了贴邮票就把信塞进
5、了邮筒。走出一百多米后忽然想起来,就丢掉书包,心急火燎地一边哭一边跑回邮局我怕工作人员整理信件时会把它们当垃圾丢掉。柜台里面的人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快手忙脚乱地从一大堆信里翻出我的那两封,还亲自为我贴好邮票,让我审阅后放进信箱,我才终于止住哭声。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有浴血奋战的军人和他们的家属才知道它的份量和意义。父亲除了给祖父和母亲回信以外,还常常一笔一划地专门写一封信给我。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自己如何甜蜜激动地靠着老槐树的树干,千百次读着来自疆场的信笺,耳畔仿佛还有枪林弹雨的呼啸声。 那段日子,我最熟悉的三首歌是十五的月亮 、 望星空和血染的风采 。没有特意去学,因为母亲含
6、着泪天天听日日唱,我便耳濡目染地也会了。于是,我也常有意无意地呢喃:“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不但泄漏了母亲的相思,也常常惹得别人泪眼婆娑。 我们家成了军属,大门正上方被居委会挂上了“军属光荣”的牌子,还不时有政府或厂矿的人前来慰问探望。那阵子,我成了同学们最羡慕4的人,不但口袋里装满了糖果,书包里有崭新的铅笔盒,连班主任也请求我父亲以战斗英雄的身份给全班同学写一封信,讲讲战场上发生的激动人心的故事,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在那个特定时刻的小学生心目中,英雄的嘱托或许远比老师的
7、教导更具感召力。父亲十分重视这项任务,信写得质量之高远远超出了老师的预料。老师在班上朗读他的信,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同学们都朝我这边看过来,眼光很复杂,有羡慕有妒忌有敬佩,这给我幼小虚荣的心带来的满足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六一节时,老师、同学、家长大联欢,我分掉口袋里的糖果,抚摸着书包里蓝色卡通的文具盒,忽然觉得,再光荣的身份也远远不如有个爸爸让我真实地依靠更重要。 灾难终将过去。战争结束了,身着国防绿军装的父亲终于凯旋了,风尘仆仆地还不忘给我捎回长过脚背的乔其纱裙子。白发苍苍的曾祖母在他奔赴战场的时候没有流泪,但这次看到父亲浮肿的脸,却双唇颤抖,泪如雨下。 复员后的父亲脱下军装,转业在银行任职。 为了补偿曾聚少离多、担惊受怕的家人,父亲开始学着烧饭,他学会的第一道也是烧得最好的菜,是酸辣土豆丝,因为那是他女儿百吃不厌的最爱。他还加以个性化创新,在上面点缀了绿油油的新鲜香菜,黄绿相映成趣、味道妙不可言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热爱那种朝气蓬勃的颜色,恰似他念念不忘的绿色军营,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情结。 5编辑/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