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你会看见我有天使一样的羽翼1 在朝北的阳台上，皮皮再一次觉得手臂上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像风卷残云后的土地，鲜活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在萎缩，好似花瓣凋零。皮皮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刻开始肌无力的。那应该是个下午，阳光充沛，一点一点透过挡风玻璃，散落在车座上。那时，他正在南四环的路上。四周一片寂静。也就在那时，他突然觉得右腿的肌肉一阵猛烈抽搐，在连续的十几秒之内，他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为了压抑突如其来的恐慌，他把稳方向盘，将车停在检修的应急停车道上，用力踩住了刹车。 2 一个小时以后，他在市第三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来苏水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大楼。医生说：皮皮，你的这种病目前找不到病因，也许和遗传有
2、关。他点点头，闭上眼睛。耳朵零星飞来“神经肌肉接头” 、 “安全系数降低” 、 “骨骼肌易疲劳和无力”这些词。最后医生对皮皮说：总之，你要注意休息，适当加强锻炼，以后不可以开车，最好选择不需下肢参2与的职业。皮皮觉得医生的诊断太好笑了。回家后，他将诊断书放在妮妮的面前。 3 认识妮妮，是两年前的冬天，在晒湖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他把四罐啤酒忘在了收银台。妮妮追上来，娇小玲珑，捧着四罐啤酒：青岛、11度、纯生，她朝他挥手。彼时，正是晚上 11 点，便利店刚刚打烊。后来，她坐在他的 TAIX 上。他问她：住得远不？她说在城南，四环往北大概200 米。他笑着说：我刚好收车，顺路。下了南四环有一条黑暗的通
3、道，有好几十米长。当车灯照在通道的时候，他看见一些火柴盒子一样的低矮房，木制或者砖混结构，在冬天的夜空下泛出幽蓝色的光，然后，他听到钥匙旋动锁孔的声音，在黑夜深处，清澈响亮，再后来，她推开 3楼的窗户，朝楼下的他笑。其时，他 23 岁，她 24 岁。 4 后来，其实，皮皮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每次将车开到便利店的时候都要停下来。有时甚至会独自开着空车绕远路经过这里。他只记得那天他在车里听陈晓东的比我幸福：“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请记得你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对自己残酷” 皮皮对自己说：如果到便利店门口，这首歌还没有结束的话，他就3进去和她说话。车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句：“别管我
4、愿不愿孤不孤独，都别在乎。 ”于是，他进去了。 5 后来，皮皮时常出现在便利店，要四罐啤酒：青岛、11 度、纯生，总是一样的牌子。当皮皮和妮妮一起去看烟花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元宵。其实，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那天，中间也只有 94 天的时间。这 94天，皮皮见了妮妮 168 次。在黑暗的夜空里，一簇簇烟花恰如流星滑过，瞬间就灭了。两个人沿着弄堂走着，走得满心散漫。他牵着她的手，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上升的热度。她紧张地抖动，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鸽子。他握紧了她的手，说：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是个梦，我不会怀疑。后来，一群孩子从两个人之间呼啸而过，喧嚣的声音将他们远远地隔离。皮皮隐约听到妮妮的话，隔着喧嚣飘来：
5、有时候，我们都需要在梦幻中存活。 6 6 月的时候，他们开始装饰自己的房间。在初夏的下午，皮皮的车开过长长的雄楚大道，然后将车停在楼前。妮妮羞红脸，等他兴匆匆地拎着彩色的立邦漆跑上 6 楼。后来，这些立邦漆就组成色彩斑斓的图案铺满了窗台。新装饰的家虽然小却温馨：有藤制的沙发，还有妮妮手做的4布袋小熊，床头有一顶景德镇的薄胎皮灯，皮灯上是两条金鱼爱巢幸福而安详。虽然他有时会忽然想到黄瓜架子，绕了满藤的黄色小花 7 到了 12 月，皮皮发觉右脚的肌肉在一天天萎缩，这时他已经不能再出车了。确诊的那天，妮妮歇斯底里地对医生喊：医生我求求你！求你治好他的腿，我们就要结婚了啊 后来的整个夏天，皮皮就站在跑
6、步机上一步一步地移动着他的腿：左右左右等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皮皮在跑步机上坚持不到半小时就觉得累了，倦了，然后，坐在跑步机黑色的传输带上喘气。他能感觉到，这是一种生命的消耗，体能的流逝。他快要像一具彻底的行尸走肉了。 妮妮总会一下班就匆匆地赶来。去厨房熬鱼骨汤，据说那是一种民间的偏方。妮妮也会在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搀扶着皮皮走到楼下的草坪上来。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像一只老式挂钟下午的阳光太刺眼，多日未见阳光的皮皮眼睛被刺痛的时候听见妮妮的啜泣声幽幽响起：我是真的很爱你，皮皮。 他点点头，却说：妮妮，我们分手吧。 不！妮妮冲动地大叫，有些刺耳。我们要结婚，因为我爱你！ 其实，没有人能活在梦幻的世
7、界中。妮妮，你不觉得从我的腿有了5缺陷那天开始，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梦幻？皮皮的眼前仿佛开满了黄色的花，那是他生命中曾有过的一次梦幻，令人眩晕的梦幻。他感到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妮妮一忍再忍，眼睛像垂死挣扎般干涩转动，忽然长发一昂，哭了。皮皮听见她用被戳到痛处的声音，尖尖细细地央求道：别说了，好吗？ 8 皮皮定期去医院复诊，医生的诊断越来越不乐观。他怕那些麻木而残酷的字眼再肆无忌惮灌进妮妮的耳朵，也怕自己丑陋可笑的走路姿态让妮妮痛心。他开始习惯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在充满来苏水的走廊上，慢慢摸索而行。 妮妮责怪的口吻说，皮皮，你到底想怎样。 皮皮说，我想分手。我也不知道，妮妮，我觉得前方没有路
8、。 你不该保住你的腿，你可以坐轮椅。妮妮努力说服皮皮接受截肢手术。 我不喜欢缺陷。皮皮皱了皱眉头。 我不喜欢梦幻。妮妮马上说。 所以易杨能够给你更真实的感觉，对吗？他不是梦幻。 妮妮有些歇斯底里：你偷看我的手机短信？ 皮皮不置可否，沉默得仿佛一尊石膏像。他不想说，他曾悄悄站在妮妮工作的超市门外，听那首比我幸福 。他看见妮妮穿着制服，很努6力地踮起脚尖，将一箱奥利奥饼干推入货架，然后，是一箱啤酒。青岛。纯生。那在她是不可能的任务。她搬起纸箱，颤抖得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这时，一只手只一抬，箱子便上了货架。他看见那个孩子爱慕的眼，粗壮的肢体，心中便是猛然一触。妮妮一只感激的小手，柔情无限地放在对方胸
9、膛上。那个孩子叫易杨。 9 阳光从大玻璃窗里透过来，反射在玻璃台板上。皮皮正好坐在那个角度，眼前的世界，如医生所言安装假肢后的妙处一般天花乱坠。他像梦游一样离开诊室。在走廊尽头，他放下拐杖，被一个羞怯的声音惊醒：你也要动手术吗？ 皮皮抬眼看对方，瘦瘦小小，瓷白着一张脸，让他想起一年前的妮妮。但是，对方的裤管，右边的那只，空空荡荡。她咬牙望着台阶，突然，她单薄的身子摇晃起来，他伸出手试图扶她一把，可是他失败了，两个人同时滚倒在台阶上，女孩被他压倒在身体下面。肉体的剧痛，夹杂着一阵阵心灵撕裂的痛楚，他感到有湿热的流质在脸上肆意奔淌。他的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创，他像个孩子一般哭泣起来。 女孩并没有责
10、怪他，她说，我叫小青。他知道了小青的故事：有一次和男友逛街，在紫阳路的时候，她推开了他，车轮从她右腿碾过。 那你的男友怎么不陪你来做手术？皮皮唏嘘不已。他知道小青孤单地在等待安装假肢。 7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没告诉他。小青青白的小脸慢慢绽放出一朵小花。我从他生命里悄悄走开，我不要他因为感激而施舍一生给我。你知道吗，出事的那天，他向我求婚了。 他听见她深呼吸一口气，孩童般的嗓音在说：我不是完整的，可是会有一个人，代替我，给他完整的爱情 10 妮妮越来越忙，她升了业务主管。有一天她推开门，看见皮皮在健身器上艰难地走步，汗水从头发上滴下来，像冰凉酸冷的钻石。他身边多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穿着皮皮大
11、号的 T 恤，大眼睛，仿佛另一个妮妮。在她帮他擦汗的时候，皮皮的唇轻轻地贴在女孩的脸上。女孩突然回转身看到了穿着套装的妮妮，没有说话，愣了一下就朝门外走去。妮妮才看见那个女孩的假肢，随即，假肢在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妮妮问：她是谁？皮皮说：小青，我的知己，和我同一个世界的人。皮皮，可是，我们就要结婚了皮皮冷冷地微笑着说：收起你高贵的同情心，我不需要怜悯。妮妮呆呆地站在客厅的中央，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妮妮紧靠墙壁站着，脊背发冷，望着胡子拉碴，仿佛不可侵犯的皮皮，内心里有长长的寒风长驱直入 11 8这是十月一日的凌晨子时。十月一日是妮妮的婚礼。前一晚，她亲自将请柬送到皮皮家里，皮皮和那个叫做小青的
12、女孩子正在看球赛，欢声笑语，对酒当歌，妮妮的幸福也因此黯然失色。皮皮接过请柬，看着妮妮，其时，有一种心碎的声音呼啸而来。 皮皮将他的车开上了南四环时，他依稀记得两年前，他曾经驾着车，就在这条路上带着一个叫杜心妮的女孩。后来车下了四环，开入一条几十米长的黑暗通道，当车灯照在通道的时候，他看见一些火柴盒子一样的低矮房，木制或者砖混结构，在冬天的夜空下泛出幽蓝色的光。其时，他 23 岁，空虚得像只鸟。 南四环两边护栏的的白色反光漆泛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他所喜欢的色彩，像天使的羽翼，此时却冰冷而飞速地渐次渐近。皮皮加大了油门，他看到仪表上的速度从 60 码一直往上升，80，100，130.他的欲望在飘升，自由行走的欲望，飞的欲望。已听不见风声，他的双耳被震至麻木，这种感觉原始而美好。当汽车如同一只飞鸟般跃起的一瞬，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他已有了翅膀，追逐妮妮那天使的羽翼，爱的羽翼 12 这天，妮妮没有读晨报，她没有注意到晨报头版最下角登载的那条消息：今日凌晨 1 时左右，在南四环发生一起车祸，一名男子当场身亡，死因暂且不明，事发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者。据调查，车祸发生前，刹车9等操作系统均无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