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君毅情书选致廷光书摘录(上)(下)1、谈自己的性格我觉得一般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只有财色名三字。特殊的人永远只是苦痛的，因为他实爱自由，有真善美之观念、责任之观念，而他们不免需要一般人所需要的东西。他需要钱财，为的是他有余时来从事文化创造，来尽他的家庭责任。他需要名誉，因为他如永在社会沉沦，他便不能把他真善美之理想普遍化，由社会的同情而更鼓励他之努力。他需要爱情、因为他的冥心独往，昂头天外，超出尘表所生的寂寞要人来补足慰藉。他要实现理想，他需要现实的扶持，而他又不屑于舆一般人一样的去追求现实。他自己造成他自己的矛盾冲突，他自己作成他自己的苦痛，他的性格决定他悲剧的命运。然而他这种悲剧的命运社
2、会上的一般人是不会同情他了解他的。因为一般人不知他何以要求真善美。他们不相信人会有超凡绝俗的精神。神同天生的圣人也不会了解他的，因为神同天生的圣人，不知道他何以一方追求超世间的东西，一方仍忘不了世间的东西。一般人与神圣其生活都是和谐一致的。只有特殊的人，人而有神性的人，则永远是在矛盾冲突中过日子。这一种人在古今中外是太多了。我自己知道我正属于这一类。我的性格带来的一切，我自己愿意承担，我并不怕苦痛，我相信伟大的灵魂是要用苦痛来滋养的 2、谈自己的性格、家事和学问总之现在了解你最初都是好的，后来的误会都在我，我自己完全承认。但是我过去之错，我自己并不自觉，所以我还能相当的原谅我自己。同时我要同你
3、说我过去为什么一定要希望你能多给我一些安慰与体贴之故，其实一个独立自尊的哲学家，并不应当希望女子之安慰与体贴的。在我未与你通信以前，我常常的想法都是能当一永远孤独的哲人。我愿面对着苍茫的宇宙与神的理性接触。最初提婚事我不过是顺母亲的心结一次婚而已，我并不希望有真正同情了解我的人。但是我后来渐有此希望，因为我的性格是多方面。一方面是哲学的方面，一方面是宗教的方面，一方面是道德及社会事业的方面，一方面是文学情绪的一方面。在前三方面因我有许多师友各人可了解我之一部，帮助我某一方面，而且师友们对我都很好，如过去绍安兄一样敬爱我的友人至少有六七个，在人间的友情上我所享受的也许比任何人深而丰富。我有时想到
4、会感激流泪。我的学问在中国哲学界的人几无不相当知道，我无论在大学中学中教书，我总可得一些人的赞美，我到教育部来全是因陈部长见我之文章而特请我来写关于中国未来文化最重要之哲学著作。我今年三十一岁，我作的文章札记已发表未发表者有二三百万字。在一般人看我无论那一方面都不在人之下，但是这些对我算什么。我的生命力全在我的内部，我将来的发展是无限量的。我老实对你说，在学问方面，现代人无一人能全了解我，除了上帝及历史可以估定我的价值，现代人是不够的。这些话你听了你会觉我夸大得笑人，不过我即当作笑话说说也不要紧，所以我对于现代人的称赞并不希罕，一点也不能使我满足，但是我深知道在此点要人之全了解是不可能，我也不
5、奢求。我所要求是纯情绪上更多的满足，在这一点上我不是中国的圣人一类，而是西方文学家一类。圣人可以不待他人之情绪上的慰藉，因为他本身是一宇宙，我的修养不能到此。而我以在过去曾受许许多多的苦痛，又天生的容易感触，所以人生悲剧意识特别浓，我告诉你我在五六岁时便有许多奇怪的恐怖，我见雨后的地面皱裂，我便怕地球要崩坏了。我常常想着天不知有多大便震骇起来。十二岁时我看了神怪小说，梦寐中便充满了神怪，当时便想自作一小说另造许多神与小说中之神相比。我十六七岁时到北京去读书，一方面生胃病脑病，一方面以政治党派问题又使我生许多苦痛。当时的好朋友都反对我太右。而当时由父母曾与某女士定婚，我们原不曾会面，但亦通信，而
6、某女士说我太左，而他们都讥笑我受了另方的影响。其实我只是本我的良心而信我之所信，后来关于婚姻因为我们思想原不合，在我二十岁反川时，适她出川，到后来会面后彼此无好感，因而破裂。此事本无所谓，但亦为他人谈笑评论之资，亦使我非常苦痛，这是我二十一岁的事。二十二岁我过继之母去世，我父亲亦去世。此时我大学尚未毕业便回家，而又遭他人欺负想占我家中产业，于是成讼事。那年暑假回家一方面要办过继之母及父亲丧事，一方面还要舆人打官司，打官司本非我愿，母亲意亦不要产业，但另外的族中人要鼓励我去作，另外的族中人又别怀用心。在当时的情况下，二妹在敬专尚未毕业，四妹才在小学毕业，一家人的生活教育之责便在我一个二十二岁多的
7、青年身上，我记得那时有一次全家坐船回家，我在船头掌舵，我远望着前面的青山绿水，手中持着舵，我突然感到全家的生命便负在我掌舵的手上，我不觉感伤起来。后来到南京，一年大学毕业，一直教了七八年书。在辛苦中才把四妹送到大学，五弟亦入大学，六妹亦入中学，现在我收入更多，许多债亦渐还了，现在家庭中才逐渐光明起来。在此七八年当中一方面要负家庭责任而找钱，一方又要造学问，一方面又不愿奔走，不入党不入学系，所以各种择业都要细心权衡，好容易现在才在社会上得了一点地位为人所知，以我这样的环境，而将世界上中西印的哲学书重要者均读过，能了解文学科学，而自己有一贯思想，写这样多文，我老实说我不曾见第二人。在这种多年悲苦劳
8、倦的心境之下，虽然理智上我已认识人生最高的真理，了解最伟大的人格是可以对一切乐天知命，不待外求自强不息的道理，然而如久病之人一下恢复健康也须善于调养，我多年的苦痛劳倦之历史，已使我心理上受了损伤。所以虽然现在境遇较好，然而小事触动，便旧日伤痕一齐触发起来，所以常常较他人更神经过敏，动不动便来了宇宙人生之荒凉之感。自然我有强烈的理智我马上能克服它，但我也未尝不望有外面的力量来帮助我一下，这就是我需要情绪上安慰体贴的起原。然关于情绪上之安慰体贴，自然我的母亲弟妹都能给我许多，如朋友亦能够，但是母亲弟妹太亲了，我有许多苦痛不能同他们说，因为一说则使他们苦痛，朋友平时都是谈学问事业，有许多话也不能说，
9、所以我便了解男女关系的重要，因为男女关系一方不是如家中人之太亲，本是一种朋友。然而由这种朋友关系又可化为最亲。原来家庭关系原是一块父母之血肉分化为父子兄弟，而男女关系则是不同之血肉而要求合一，或者本是一，后又分为二，今又求合一。如柏拉图书中所谓在原来男女本为一人，后被神嫉妒遂剖之为二。故现在男女要求混为一块。这一种关系是一微妙的关系，一方有距离，一方要合一，有距离是敬，要合一是爱。朋友间则以敬为主，父母兄弟间则以爱为主，男女关系则在其间。所以男女之互相安慰体贴又是一种意味，我从此便悟到男女之爱情之价值，我觉得要使我过去的创伤能渐渐恢复，我也需要这点。但是在过去八九年我从未向任何女子表示好意者，
10、则由于我之自尊心，而且我知道我的性格有些特殊，同时精神太丰富不易被人了解，所以我最初只是愿顺母亲之意而结婚不必求情爱上之满足了。那是直到前年你到成都后，我才逐渐引发出此种需要。然而这种需要如果一迫切，便会产生其他不好的现象如疑忌等，这就是我同你到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不过到了今天我已经知道我之要求人安慰体贴不对了，因为那是自然的结果是可遇不可求的，古人说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我对于人的安慰体贴街说不上，怎能望人如此呢?而且那一种一定要人来安慰体贴的心理也未免太弱了，男女关系最重要是互信。所以关于这点我已自知其错误，我不过把我的心理解释一下，使你明白而已. 3、人有两种东西可贵：智慧与同情我常想人类有
11、两种可贵的东西，一是无私的智慧，一是无私的同情。无私的智慧不是知识学问，只是对于一切均能宁静的观照，以至把自己私人的事也客观化而观照之。无私的同情是对于不属于我的人之同情。但是最高的无私的同情也可以自己同情他自己，因为他是站在自己之外来看自己4、人之可佩在他的偶然一念人之可佩处不在他的学问与完成的人格，而常在他偶然的一念，纵然此念恒与其他之念相伴，然而一念即透露了一个人灵魂的深度。5、人之求温存与体贴在于以心相交人为什么要求人之体贴与温存，什么是体贴与温存，即不过是人希望别人打开他的心与他相见，人类从无始以来便为无明所蔽，人究竟有多少时候打开他的心，这本是难有而不易有的。 6、与欧阳先生之交：
12、对学问的包容前次到江津见欧阳先生，他对我嘱望很深，要我住在内学院任事，供给我的一切需要。但是我不愿专学他的学问，我终于拒绝了他，他顿时大怒骂我负他一番厚意，因他确是出于想传道的精诚而望我在那裏住，我不能，当然使他失望。他痛骂我一次，乃我平生所未受过之駡，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其他学问我一样的爱，我不能专爱他的学问，我只有拂他之意。我在他駡我之后，我恭恭敬敬与他磕头， 因为我确感激他对我之厚意， 但他并不谅解我，他说从今后不望再见我，他那晚送我出门时，月光满地，我见他背影自门而入，我想从今后也许难去见他了，他对我也再不能谅解。但是我始终谅解他。我无法副他之望，我只是适逢作了一悲剧的脚色。7、不幸增
13、加人生体验世间的事常有实逼处此，说谁错谁都不错，然而却是都遭遇一种不幸。如我们都负了我们家庭之望，把时间耽误二三年岂非不幸。而且任何人只要一生曾二度心许（不管心许只一念或多念相续）二异性，便是不幸。因为破坏了宇宙原始的坚贞。然而不幸算什么，人总得要经验一些不幸的事，而更能了解人生体验人生。人只有在感他自己演了一不幸的剧而能超越他冷静的承担他，才可以见一个人的崇高与尊严。8、世事变化体现宇宙情调我常不愿世间多所变化而愿多些永远事物，但我自己的心即常常变化。 永远是人类追求的对象，实际上终不可得，我感到与你婚事之不成是一种不幸，不幸之为不幸与其人无关，人不过如一方程式中之代数是一例子而已。但是我真
14、必须消除此不幸吗?又不然，因为我也不能主宰，我与你也不能主宰，那是命运在主宰，因缘在主宰。数年以后不知谁是你的伴侣，谁是我之伴侣。十年以后也许我们都儿女成行，那时再相看一笑，一切往事均已漠然。我们现在尚回想成都山野上所说之话， 而感到懊悔， 到那时懊悔亦复何有， 那不过视作小孩子的无知而已， 一度存在的东西在宇宙历史中永远存在，然而自现实上看则一切无不销亡。 一样的事，一时得意一时悔恨，一时庆幸一时漠然， 一时再也不愿提它，希望最好不曾存在的奸，人就是这样无常态的动物。过去!过去!一切都要过去，我现在所写的叉已过去，再不能招回，愈招它愈远，我这种感触不时便要呈现，这是悲是乐?是关于人是关系我?
15、 都不是， 那只是一纯粹的宇宙情调， 这一种情调只有在保持一很高的无私的智慧舆同情时才有。所以此情调也不常有，也是无常的， 我写完此信后， 我又回到我平日的生活中去了，所以你也不必为我枕心。 致廷光书：第十五封（1940-11） 第十五信 光妹：自从你说你一周一我写一信以来，我接到你的信四天以内都是我高兴的日子，到后三天便会望你的信了。你这次的信预算应前天来，但是竟无所得，昨天又无所得，昨夜我梦见你信来了，而且寄有你的相片。今天上午我便出去玩因为难得等，我回来后那书记便交一信与我，只是没有相片。我下午又出去玩了半天，大概都是到郊野去逛。我很自由，所以我可以随时出去，我今天下午一方去玩，一方便想我应该同你说些什么，我回来想好了便同你写此信。 我觉得你对你家庭中人的态度很好，你的家庭确相当难于使之和睦，因为人太多了，利害又不一致，我想你可以比较站在超然的地位，可以以感情来感动他们，而且可以说一些公正话劝劝他们，你这样处一定可以至少使你家庭中少生一些问题而比较和睦。不过要绝对和睦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是一母所生，所以你只当尽你的力，不能抱过大的希望，不然你将来会大失望而苦痛。我认为一切事力是应当尽的，无可奈何时则听之，不能奢望，奢望即是一种贪心。你一方不要太奢望、一方尽你的力，使他们自内心感动，自然你的家庭中人彼此间的关系会比较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