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毕斯先生的怜爱作者简介: 陶丽群,女,广西百色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风的方向 母亲的岛 。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二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斯先生照例坐在那张惯常坐的灰色布艺沙发上。这张沙发的两个扶手已经脏得差不多看不到本色了,上面有女儿小时候的口水(她现在也还小,今年才六岁,已经不流口水了) ,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斑渍,当然,还有毕斯先生这几年来分泌的少许汗液。总之,假如毕斯先生不坐这张沙发,也不会有人安心坐在上面了。另外两张沙发也差不多脏,它们稍微比毕斯先生惯常坐的这张干净一点。妻子麦芳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料理这些娇里娇气的沙发。五年来,也就是他们的女儿过一岁零一个月后,麦芳就开始
2、独自承担这个家了。毕斯先生患上了慢性肾衰竭。这是一种极为糟糕的疾病,需要一个星期做两次血透,不然他就会因为毒素过多渗入血液而身亡,因为他的肾脏已经没有排毒功能了。他几乎没有尿,三天,最多四天,他体内的肌酐便会飙升到一千甚至一千二,并且全身浮肿。 到底是怎么患上这种可怕的疾病呢?毕斯先生很多时候坐在这张沙发上冥思苦想,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唉。他总是徒劳地叹气。然后长久陷入对以前美好日子的回忆。他的时间太多了(相对于每一个他2依然能睁开眼睛的白天,每天都很漫长。但就生命而言,也许也就挨个三五年。他很苦恼,三五年,多么折磨人,他倒是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又没有相应的体力干点什么打发掉,回忆成为
3、他唯一可做的事情了。他们夫妇俩生活在一个叫莫纳镇的小镇里,离县城三十五公里。女儿还没出生前,毕斯先生每个星期总会骑上他的五菱摩托车带上喜欢逛街的妻子麦芳上县城瞧热闹。麦芳对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和商铺始终满怀兴趣和热情。不过毕斯先生总是由着她,反正也不远,带着年轻的、有一张圆脸的妻子上县城不是什么坏事,他愿意宠爱自己的妻子!不消说,他们的婚姻当然是美满的,唉,那些小性子小矛盾就不值得提了。 现在,毕斯先生又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了。一看他那张发黑的、有点儿浮肿的方脸无比严肃的神情,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走进回忆的通道里了。刚开始患病时,那些对他的不幸遭遇尚有同情心的来访者亲戚、朋友,一一都被他拉
4、住,向他们倾诉以往他和麦芳的生活,他就是这副神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患病时他才二十八岁多一点,对生活怀有无限希望,就像这个早上的阳光般美好。他是个正派的年轻人,不文身不留长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会朝年轻的姑娘们吹调戏口哨,喜欢穿白色短袖 T 恤,衣下摆中规中矩地插进裤腰里,他因此被镇子上的人称为毕斯先生,当然,他姓毕名斯,加一个先生,大约是对一个举止规矩的年轻人的尊称吧。 一只公鸡嘹亮的啼鸣声打断了毕斯先生的回忆。这只叫高跟鞋的有一身水光油亮羽毛的公鸡跟他们的婚龄一样长,那是麦芳跟他结婚后购3置的第一批家禽,两只脚杆像筷子一样高,麦芳因此赐名高跟鞋。它对麦芳的钟爱简直让毕斯先生嫉妒。只要麦
5、芳在家,高跟鞋就撇下整天为它争风吃醋,看起来都极为小心眼的三只母鸡,跟随麦芳的脚后跟,进他们的卧室、厨房,或到后院菜园跟麦芳淋菜。偶尔还会试探性地轻轻啄一下麦芳的脚后跟,那模样就像毕斯先生新婚那段时光,趁麦芳不注意,把手伸到她胸前搓一下那两只柔软而弹性十足的乳房中的一只一样。毕斯先生记得自己倚在厨房后门门框上,对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的麦芳说出自己的发现时,高跟鞋还只不过是一只毛色还未长全的小公鸡。麦芳惊愕地瞪着他,然后舀一瓢水朝毕斯先生扬过去,把他嫩绿色的短袖T 恤全淋湿了。 高跟鞋骄傲地出现在门口,嘿,可别小瞧它,它可是来到他们家二楼的小客厅。毕斯先生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楼,是那种狭长的小楼,莫纳
6、镇所有的人家几乎都住这样的房子。这房子是毕斯先生二十岁开始外出当汽车维修工挣下的,他修理技术很出色。他还有一个大哥,六十八岁的父亲跟大哥夫妇过着。应该说毕斯先生夫妇的生活是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年轻力壮的夫妇,一个孩子,真是再惬意不过了,当然,这些都是孩子两岁以前的生活了。后来,他们不得不把一楼租给一个四川人卖凉拌菜,他们挪到二楼上居住了。高跟鞋和它不太起眼的妻妾们养在麦芳自己搭建的后院菜园一个木板窝棚里。你现在知道高跟鞋多聪明了吧,它得一步一步跳上十六层台阶,才能上到二楼。 高跟鞋雄健的身姿被五月份上午十点从靠近门口的窗户投进来的阳光拉得老长,它站在门框上,歪着脑袋打量这个日渐令它陌生的男主人,
7、4圆圆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的。 “来,高跟鞋!”毕斯先生看着亮处的公鸡,亲切地召唤它。屋子实在太静了,尽管街上人来车往的嘈杂声音从门窗溜进来,但那不是属于屋子里的声响,屋子还是太静。麦芳带着孩子到街上去卖自家发的黄豆绿豆芽和老嫩两种豆腐,家里白天多半只有他一个人在。他盯着高跟鞋,目光充满赞许。他还是能看清高跟鞋身上黄褐色的羽毛和高高挑起来又像镰刀那样弯下去的黑色尾羽的。白内障夺走了他曾经明亮的目光,妻子麦芳以为他最多只是能看见一团模糊的东西,女儿小麦芳常常向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胖得手背起了小酒窝的手:喏,这是几根手指!她这么说,然后哈哈大笑,取笑自己的爸爸是只可怜的瞎猫。真好,孩子对生活中的不幸还
8、没多少感受,毕斯先生时常感叹。 高跟鞋没搭理毕斯先生,继续站在门框上。它当然知道自己最钟情的“妻妾”不在家,因此它没进来,抻着脖子再啼叫一声,转身扬长而去。傲慢的家伙!毕斯先生摸摸自己肿胀的脚背,有些哭笑不得。他整个人陷入其实并不宽的沙发窝里,两只膝盖很利索地抵住自己的下巴,他甚至能把自己的脖子毫不费劲地伸进两腿膝盖间,他试过了。有一次他把脖子夹在自己的膝盖间时,麦芳正好走进来,吓得大声尖叫,以为他已经断气了。他虽然有些浮肿,但人其实很瘦,又驼背,这个动作做起来易如反掌,也是最令他感觉舒服的,尽管他知道看起来不甚雅观,不过,又能有什么人看见呢?嗯还是有两个的,至少两个吧。其中之一是他的堂弟,离
9、他家不远,同龄人,他们一向以伙伴相处。毕斯先生追求麦芳时,堂弟给他出了不少馊主意,奇怪的是那些馊主意对女人5很管用,毕斯先生能把麦芳追到手,堂弟着实功不可没。这个善于对付女人的花心鬼直到现在居然还没混上老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没劲,那个女人没劲!”他总是这样绝望地对毕斯先生抱怨,也不知道他眼里什么样才是“有劲”的,他让他的双亲和姐姐操碎了心。至于另外一个 毕斯先生猛地听到高跟鞋一阵扑腾,并伴有怒火冲天的争鸣声。他熟悉高跟鞋的愤怒,这般模样肯定是被谁踢了一脚。毕斯先生感到很惊讶,这货居然还待在楼梯上,因为它的抗议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可是好长一段时间了,它待在楼梯上干吗?毕斯先生稍微聆听,知道
10、是谁来了,这几年肯来他家的就那么几个,他们的脚步声毕斯先生如同自己的掌纹般熟悉。 “哎,我来你家比去丈母娘家还勤!”从楼梯处传来一声招呼,当然是和毕斯先生打招呼,他知道他肯定待在家里。 毕斯先生望向门口,灰黑的、浮肿的脸上带着微笑。从窗口泻进来的明亮阳光洒在靠近门口的一小片地板上,呈现一个什么都不像的光斑,很快,那块光斑便被一个身影罩住了。 “你家那只公鸡真不错,像狗一样能看门!”来人又嚷了一句。 “它不是狗,是狗早就朝你下腰欢迎了!”毕斯先生微笑着回答。 来人嘟噜了一句脏话,说:“干吗朝我下腰?我又不是公狗!” 毕斯先生摸摸自己的下巴,笑起来。 来人是毕斯先生的朋友,从小一起在镇子上长大,如
11、今在镇卫生院当医生,每个星期来两趟给他量血压,尽朋友的一点情分,真难得。就连毕斯先生的父亲和亲兄弟都好长时间没来看他了,不过他并不怨恨他6们,这个麻烦的、看不到希望的疾病磨掉了所有人的耐心。朋友估计有三天没刮胡子了,下巴那儿黑碴碴的,他一向这样,年轻时就这样。当然他现在依然很年轻,面色红润,身形高大,浑身溢满饱满而旺盛的生命力。毕斯先生羡慕地瞧着他强健的体型,看着真让人舒心,毕斯在他面前像极了萎缩的小老头了。 他给毕斯先生带来一瓶五十二度的白酒,毕斯先生说要弄点儿高度白酒给麦芳泡药酒,麦芳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但他总是忘记,这次终于给他带来了。 “今天这么早就脱身了?”毕斯先生调侃起来。他的朋
12、友是位医术相当不错的妇科医生,常常被女人缠得无法脱身。 朋友坐在毕斯先生旁边的沙发上,看了一眼小凳子上那个惯常装毕斯先生药丸的小汤匙,是空的。他伸出自己猿猴臂般长的手臂,拍拍毕斯先生的肩膀,毕斯先生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那两条强健的手臂实在太劲道了。 “这就对了,药得吃,生病怎么能不吃药呢!”他说。 毕斯先生近段时间对吃药治病不怎么上心,常常忘记吃药,几位关心他的人都很担心。他微笑不语。哥们把两条长腿伸直,脚跟顶在地板上,人懒懒散散摊在沙发上了。 “给那帮乡下女人看了一早的妇科病,出来透透气!顺便来瞧你一眼,你没断气,真是奇迹!”他有口无心地说,他总是这么说话,毕斯先生并不介意。他随手拿起一支搁
13、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铅笔,飞快地在手里转起来。 7“知足吧,这个乡镇的女人大部分都被你亲手办了!”毕斯先生开玩笑。 “嚯,你老兄以为我怎么办的?都是些月经不调上环取环,阴道炎盆腔炎异味恶露瘙痒,真他妈不该学这个专业!”哥们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昨天我在街上,一个老女人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眼角的皱纹快爬到耳根了,朝我一阵疯喊:医生,医生,我下面,老公一弄就痒一弄就痒,你给开点药嘛。 他妈的,半个镇子的人都听见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踢坏了脑袋。我很生气,说,那就不弄嘛,不弄就不痒了。那女人急得满脸飙汗:那怎么行?不行的,不弄,憋死人呐!这要是我老婆,当场就给耳刮子吃了!” 毕斯先生和朋友一齐爆笑起来,居然
14、从楼梯上传来附和他们笑声的高跟鞋的啼鸣声,连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朝空中虚晃一脚,高跟鞋一路鸣叫惊慌而去了。呵,真是一只神奇的公鸡,毕斯先生内心一片柔软。 “来吧,我给你量一量!”朋友重新回到沙发,捉住毕斯先生瘦弱的右手臂,隔着衣服给他缠上并箍紧血压带。 毕斯先生的高血压是服用大量治疗肾衰竭的激素药而产生的并发症,除此之外,还有糖尿病、白内障、佝偻病(他实在记不清这个病的医学名称了) ,这些疾病使毕斯先生的生命变得危机四伏,稍微不注意,随时可要了他的命。两个月前,他的血压突然莫名地高起来,达到一百七。开始他有点儿头晕,看高跟鞋时它会慢慢洇出好几个身影,这些身影忽8上忽下漂移,
15、有时重叠到一起。这种症状持续不到十天就消失了,再量血压,居然到了一百八。他觉得是身体机能已经慢慢习惯并接受了这种状态,他心里也慢慢接受了。一切都得慢慢接受,并且是必须的。视线慢慢模糊,强健的脊椎慢慢弯曲,还有胰岛素,这些变化曾经让毕斯先生内心无比挣扎,最终慢慢接受了。他觉得他可以接受一切了,一切,当然包括生命之火的熄灭!医生给他换了另外一种降压药,据说是进口的。但他的血压一直没再低于一百八,情况就是这样。 “两百!”朋友给他量完血压,忧心忡忡地说,他卷着血压带,小心翼翼看他的朋友。他从来不对生病的朋友遮遮掩掩。毕斯先生又微笑起来。 “挺吓人吧!”他说。 “够吓人的。 ”朋友说,有点烦躁, “医
16、生给你换的新药怎么没效果?” “可能需要时间,慢慢适应嘛。 ”毕斯先生安慰道。 “你不要多动,千万,特别是像现在,你母鸡趴窝一样半天不动,千万别猛站起来。 ” “那会怎样?”毕斯先生其实不喜欢这个话题,怎么样他都不在意,但他担心朋友很快离去,所以找些话题。 “怎样?”朋友搔搔理得差不多贴近头皮的短发,偏过脸来瞧他,捡最要紧的后果回答道, “猝死,脑溢血,总之够呛。 ” “嗯,那倒是!”毕斯先生不明意义地说,语调轻松,仿佛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9朋友被他这股松散神情弄得很奇怪,不禁多瞧了他一眼,发现他与平时无异,略略放心了。 “呃,你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水库游泳的事吗?”毕斯先生最后说道。
17、“记得呀!人生最值得回忆的就是小时候那些幼稚事了,长大以后的事都是混账事。 ”他的朋友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十指相扣搭在肚皮上,尽量弄得舒服点。 “真是奇怪,那水库淹死很多孩子,每年好几个,我们却一点事都没有,连水都没呛一口。 ”毕斯先生说。 “命大嘛。 ”朋友说,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劲,歉意地看他的朋友一眼。毕斯先生并不在意。 “水库旁边有一个看西瓜的窝棚,女人们常常跑到里面去换衣服。 ”毕斯先生飞快地瞧他的朋友一眼,满是快活的神情。 “哇,看见女人们进去,我们在外面掐了脱衣服时间,大喊大叫着火。真是福利呀,跑出来的女人差不多全裸,那算是我的性启蒙了。罗红她妈的屁股比磨盘还大,周飞的姐姐大概是全莫纳
18、镇奶子最大的了,那对木瓜一样的奶子几乎填满了我整个青年时代所有的夜梦。哈哈哈”朋友也快活地笑起来。 “嗯。 ”毕斯先生点点头。男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谈女人。 “这些馊主意全是你那过分早熟的堂弟出的,那家伙,看完女人就直不起身了!那时候我们懂毛!只分得清男女。 ” “喏,最不开窍的是我了。 ”毕斯先生有点遗憾地说。 “你?最不开窍?每次见周飞的姐姐你眼都直了,得了吧,什么毕10斯先生,狗屎!我还不懂你?!”哥们挖苦起来。 毕斯先生笑了笑,有点儿腼腆。真要命,这点儿腼腆表情是天生自带的,据说这类人心思细腻善于隐藏,内心惊涛骇浪表面风平浪静,别人一般难以察觉到他的内心。 “她长得好看,男孩子见了哪能不多
19、看两眼?”毕斯先生平静地说。“就多看两眼?暗地里没少想着人家撸自己吧?”哥们睨着眼睛瞧他。 这时候从楼下传来喊妇科医生的声音,一个脆生生的女人声音,那尖细声音毕斯先生马上就知道是卫生院新来的那个女护士,常到这儿来找他的妇科医生朋友。不能说这位妇科医生上班乱溜号,他其实只是出来吃个早餐顺便瞧瞧自己生病的朋友罢了。只要上班时找不到他,站在毕斯先生家门口喊叫上一声准没错,乡镇的衙门,没有那么严格。 朋友收起懒散的姿势,站起来,收好带来的血压器,朝毕斯先生摆摆手,什么也不说就走出去了。这是他们的告别方式,简单直白。毕斯先生有点儿遗憾,希望妇科医生能稍微多待一点时间,他还想多聊几句,眼下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聊些过去的事情还是挺愉快的。他还想嘱咐他麦芳若身体有麻烦去找他时,请行个方便。其实不用交代哥们也会关照的,但他就是想亲口对他说。不过,唉,人人都很忙,这样已经够义气了。 他拎起那瓶白酒,仔细瞧上面的小字,然后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默默看着,里边的液体晶莹透明,瓶盖是红色的,套塑封。他抬起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