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烟云几许鹂声绝淇水汤汤 每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悲欢离合都是宿命,我们只是将它完成,或悲壮或苍凉地完成。 1 2014 年早春,我去齐齐哈尔参加孟烟鹂的葬礼。扎龙黑土地上的芦苇如海涛般起伏,成双成对的丹顶鹤引吭高歌。可北国的冬季寒冷漫长,从小习惯港岛潮湿温润的我,裹着两件羽绒服还是冻得脑袋发晕。这样的寒冷让我想到前几年在北京,孟烟鹂冒着大雪穿短裙拍片,冻得双唇发紫,来我下榻的酒店时一边发着烧,一边嘟囔着去吃火锅。 红裙的孟烟鹂在白茫茫的帝都天幕下那样鲜明恣肆,正如她会为了璩若砷的一句“我想你” ,便散尽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飞去阿德莱德看一个不爱她的人。我认识的孟烟鹂,就像阿德莱德那些漫天飞舞的
2、蓝花楹,带着奇异而悲壮的美丽。 后来我才知道,璩若砷的“砷”字是种有毒化学物,可以炼成“砒霜” 。 而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2 孟烟鹂生于 1990 年春天,她母亲和我母亲都出生马来西亚,祖籍福建,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相识成为至交。因而我幼时常常随母亲去北京。2我和孟烟鹂在什刹海上溜冰,旁边全是京片子,独独我们讲闽南话,她说她家叫“菽安厝” ,闽南语里“厝”是指宅邸屋宇。 她父亲是高大魁梧的东北人,她既有父亲的高挑又有母亲的小骨架,从小就纤薄优雅得像丹顶鹤,脖颈修长脑形圆润,肩膀薄得像纸,细长的胳膊和腿,天生适合跳芭蕾。九岁的我们手牵着手在什刹海冰面上遨游,她的笑容和动作比芭蕾还优雅
3、。她是个美人,毋庸置疑。 “你想不想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学芭蕾?”我问她。 她笑容明媚得令人一凛:“学芭蕾无非是当职业舞者或者练气质,我不会当舞者,至于气质,你觉得我需要吗?”她当然不需要,她这一生,都保持着最高贵的仪态。 十二岁以前,孟烟鹂的生活就像红楼梦里大小姐那般穷奢极欲,极其奢侈极讲排场,吃喝用度都是特供。菽安厝里全是苏式明清家具,据说是民国高级将领留下的,千尺的客厅檀香袅袅。我虽自诩港岛大少爷,在她比牙雕还精致的生活细节方面,还是自愧不如。 印象最深的是她不小心砸碎的茶杯,杯底淡淡青纹上书:“大清雍正年制” 。 她的生活就像精美绝伦的古董镀金茶托,而她就是茶托上螺钿的花。十二岁之后,我
4、母亲突然不带我上北京了,原因是孟烟鹂家出事了。比 TVB 剧还狗血,贪官落马,孟烟鹂的生活直接略过“抄检大观园”走向破败离散。她们一家回到齐齐哈尔。那年我被送往距波士顿一小时车程的菲利普艾斯特中学,忙着品尝食堂的牙买加小吃,和不同种族不同3肤色的朋友交往,实在抽不出时间安慰孟烟鹂。 记得有次下雨,学校红砖尖顶外墙被雨水氤氲成深色,我心血来潮给孟烟鹂打电话,以为她会向我诉苦,不料她第一句就是:“嗓子有点怪吧,刚刚偷偷吸了一支雪茄。 ” 我跟她说暑假我会去墨西哥古巴逛逛,她说“记得给我带雪茄” 。 那时她才十四岁。我说你生活太腐败了。她只是笑笑:“其实我很努力学习的,北京我是回不去了,我会考香港中
5、文大学,到时候投奔你。雪茄可以提神,我现在是头悬梁锥刺股。 ” 我当然不相信,她说:“真的呢,大冬天我会去外头搬来一块冰,赤脚踩在冰上。这样就不会困。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变低,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不是吗?” 我听母亲说他们家是彻底没落了,可谓家徒四壁。我常常想象在陋室之中,有个奋力读书的女孩子,脚放在冰上,用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抽着雪茄,目光慵懒而不颓废,烟雾缭绕。像民国电影海报上鹅蛋脸吸烟的美人,弹尽最后的烟灰,也要笑得倾国倾城。 3 十八岁,我终于见到了孟烟鹂,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餐厅。当时我在追港中大新亚学院一个正妹,很接地气地点了红豆冰和泰式猪扒端去,差点撞上孟烟鹂。 孟烟鹂穿白衬衫
6、牛仔裤扎马尾,清新得像夏日初晨的菡萏,可仔细一看,那套普普通通的行头,至少人民币四位数,连发带都是爱马仕的。我愣了半晌才认出来。她笑得灿烂,开口就是粤语,我没想到她粤语说4得这样地道,她说:“我练习很久啦。 ” 我们聊了很久,那个等着我的正妹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我告别了孟烟鹂,那正妹第一句就是怨毒无比的:“贱人!”她说孟烟鹂在港中大念书一年,吃穿用度全是一个老男人包的。她说:“我们学院就他们两个明目张胆被人养着。 ” 我心念一动:“他们?还有谁?” 她冷笑声:“璩若砷啊,你不知道?马来西亚来的,攀上石澳的富家女,风光无限。 ”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璩若砷,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传说中的美男子。男人有两种,
7、要么比女人还精致漂亮,要么充满男人阳刚的美,而璩若砷介于两者之间,萝莉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大叔的沧桑韵味,御姐可以在他身上找到正太的清秀可口。身材五官,可以满足颜控所有要求。 港中大的舞会上,璩若砷穿最普通的白西装,依然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他的女伴,那个家住石澳的千金小姐骄傲地说:“我不化妆能行吗?我男朋友比我还漂亮!” 孟烟鹂穿着一件露背的红色鱼尾裙,脚踝细得好像随时会拗断,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换着男伴,像上世纪上海滩的交际花。忽而眸光一闪,朝我扬扬眉:“那是谁?” “璩若砷啊, ”我惊愕得很, “你跟他在同个学院念了一年的书都不认识?” 她微微蹙眉,咬咬下唇,字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我真不知道
8、还有这样的人。 ” 5“这样的人”这四个字里内涵太广太深,当时我还不懂得。 我只是笑着搂着她肩膀:“那我给你们介绍下吧,虽然我和他也不熟。 ”我察觉到她的肩膀有些轻微抖动,脚步也有些迟疑,脸上的笑也是虚浮的。她是见惯大场面的,我不曾见过她失控。我当时想,她或许是有点不舒服,譬如生理期疼痛,或者高跟鞋不合脚。 没想到他们真的互不相识,明明是新亚学院最抢风头的两个人,这竟然是初见。 “孟烟鹂?”璩若砷眯起眼似乎在思索, “这好像是张爱玲笔下的一个人物?” “是, ”我点头, “是红玫瑰和白玫瑰里的白玫瑰。她母亲是张迷。 ” 孟烟鹂轻笑了笑:“红玫瑰是热烈的情人,白玫瑰是高洁的妻子。 ” 我插嘴道:
9、“不过烟鹂你可不是白玫瑰,你分明就是红玫瑰。 ” “如果动了真感情,红玫瑰也会变成白玫瑰。 ”孟烟鹂说完,垂下头去,徒留细长脖颈上卡地亚吊坠项链泛着青溶溶的光,像是月光沉醉在湖面,悠悠荡荡。 4 我母亲偶尔会开玩笑问我,我和孟烟鹂算是青梅竹马,怎么没擦出火花。我反问说如果我要娶她,你会同意吗?母亲脸色顿时沉了沉,马上转移话题。母亲当然不会同意,强强联合是少爷小姐们的宿命,孟烟鹂已经被三振出局,现在还苟延残喘是因为她“豁得出去” 。港岛社交圈的公子哥和她周旋,不过是逢场作戏,谁都知道,她嫁不了豪门。 也就靠着年轻貌美,还能撑几年。 6暑假过后,我回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继续学业,有段时间没和孟烟鹂
10、联系,偶尔通电话或者在社交软件上聊几句,她也不会聊她的生活。我是从朋友那里听说她近况的。据说她跟那个老男人划清界限,开始自食其力,甚至搬到港中大宿舍去住,生活极其清苦。 “怎么清苦?开始喝碧螺春而不是大红袍?”我开玩笑地问。 我朋友肃然道:“是真的清苦,她不是法语系的吗?做同声传译,一天跑几个场子,在后台啃干面包,用的是肯德基的番茄酱,还在淘宝上当模特,半夜让她去拍,她翻墙出宿舍去拍。还有当车模,我在几个车展上看到她了,脸上是带着笑,神情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 “当然啦,她可是孟烟鹂!”我拉着朋友继续说。 “其实有导演找过她,你知道香港就这么大,社交圈和演艺圈不分家。她也试过几次镜,后来那导
11、演要潜规则她,她断然拒绝,她是真的从骨子里的骄矜,以前那个养着她的老男人从来是尊重她的,两人关系更像是父女,她说要分手,那男人二话不说送了她张支票,但她拒绝了。所以她身无分文。可就算身无分文,她也挥金如土,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很快用完。 ” 这个我知道,这的确是孟烟鹂的特点,她永远缺钱,因为她手上从来不留钱,赚到就立马花掉。有次我打电话,她在北海道最好的温泉旅馆,漫天大雪中泡露天温泉,她说她没钱回香港了,能不能借点给她。我问她是一个人吗?她说是,做车模赚的三万港币,一夜败光。 我打趣我那朋友:“你对她做了很多调查嘛,是不是想追她?” 朋友郁闷地皱眉:“我花了血本在她身上,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心7里有
12、人了。 ” 孟烟鹂说:“现在我要的不是尊重,而是爱情。 ” 几天后我在美国东部夏令时间晚上九点给孟烟鹂打电话,她那边应该是早晨十点,想必刚睡醒吧,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带点鼻音的女声:“是你啊,好久没来电话了。 ” 我和她聊了几句,忽而听到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说的是闽南话,问是谁?孟烟鹂也用闽南话回答:“你几时管起我来了。 ”我在这边心惊了惊,问:“我听说你搬宿舍住了?” “是, ”孟烟鹂淡淡地回答, “昨晚拍杂志,太晚了宿舍关门,我就住皇后大道了。 ” 她回答的间隙,我脑子里“轰”了声,轻轻问:“你和璩若砷在一起?” 良久,她才回答:“是。 ”声音冷得像竖琴的乐曲流淌过我的耳膜。 “真要命!”
13、作为她的老朋友,我必须提醒她, “你养不起他,他也养不起你。 ” 又是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她虚弱地说:“我又没想和他怎么样。 ” 亏得我当时信以为真。 5 璩若砷这样靠女人上位的男人,其实在港岛一抓一大把。是,他长得很帅,风流倜傥,天生就吸引女孩飞蛾扑火。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很擅长社交,调情,像关锦鹏的电影男主角似的调得含情脉脉、专心8致志,由不得人不被迷惑。等陷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回香港前,我在南加州一个派对上遇见了璩若砷,他身边依然是那个石澳富家女,当然是她,必然是她,否则他哪来这些钱,打扮得像好莱坞男星?他很聪明,他选定了一个金主,就再不换人,这样金主以为他死心塌地,其
14、他人也觉得他太难“搞定” ,反而生出几分佩服。 我端着鸡尾酒走过去,他认出我来,跟女伴说了什么,独自迎上我,笑着向我举杯。 “还是老样子?”我随口问道。我当然不是关心他,是想揣测他对孟烟鹂的态度。 他点头:“老样子。 ”笑起来连我这个同性都觉得有些心动。 璩若砷和孟烟鹂认识后,孟烟鹂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自食其力,努力赚钱,甚至搬回宿舍,忍受别人的鼾声和排队去洗手间。可璩若砷呢?他还是老样子。他不爱她。 我必须赶快劝我的老朋友离开这个轻浮凉薄的花蝴蝶。抵港第一晚我就去了她宿舍。她室友都有约,空荡荡的四人间依然显得异常憋屈狭窄,我站了会儿就透不过气来。 孟烟鹂在泡面,是的,泡面,她不放调料
15、包,就用热水泡了面吃,配料是芥末,她说是办了日本料理贵宾卡送的正宗伊豆产的芥末。她吃芥末泡面,喝的却是欧肯那根河谷的冰酒。 我指着那瓶冰酒:“这瓶酒够你去食堂吃几十顿咖喱饭了!” 她轻笑了笑:“人总是要有点坚持的,就算再艰苦,也有必须坚持的东西。 ” 9我接过她给我倒的冰酒,非常纯正,即便在加拿大原产地也难找到这样的好酒。她的脸氤氲在泡面的热气和芥末的辛辣味道中,眸光有些惆怅迷离:“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为物质而堕落过。之前那个叔叔,他从未强迫于我,他说我很像他飞机失事丧身的女儿。 ” 我点头:“我知道,以你的心高气傲,不可能那样委曲求全,作践自己。 ” 她蓦地垂下头,她垂头的姿态很优美,像徐志
16、摩说的“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可她除了娇羞之外,还有些苍凉,像燃尽的沉香,像翩跹坠地的花瓣。有一缕发丝伴随她垂头的动作,轻轻滑落在耳畔,有种落寞的温柔。良久,她轻轻道:“可是我怕,我怕我为了爱情,自甘堕落,万劫不复,丢失了所有高贵矜持,所有原则所有坚持。 ” 6 孟烟鹂到底还是堕落了,不是为物质,而是为爱情。 她堕落的对象是我的一个同学。 她堕落的原因是他能把她带到新泽西州。而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璩若砷。璩若砷在新泽西陪石澳富家女读书,孟烟鹂也是陪读。刚巧石澳富家女也在普林斯顿大学。 航班跨过太平洋时我开玩笑:“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伍迪艾伦的赛末点?” 孟烟鹂笑得淡定:“如果我是斯嘉丽约翰逊,
17、我会为了乔纳森而自杀。 ” “为什么?”我切神户牛排的手一颤。 孟烟鹂笑着把三文鱼沾满酱汁:“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自我牺10牲。这大概是母爱。 ” 留学生二代圈里永远少不了各种派对,那晚孟烟鹂一身典雅素丽的白色高腰礼服,像智慧女神雅典娜,女神范十足,可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好,总是心不在焉,跳华尔兹还踩到我脚上。我到底是怜惜她的,知道璩若砷在场。眼角余光瞥向璩若砷,他淡定得很。 只是我能感觉到,他时常穿过人群投向孟烟鹂的目光。 十分钟后,孟烟鹂“不小心”把香槟撒到璩若砷的白色燕尾服上。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璩若砷看起来很愤怒,俊朗的五官都扭曲了,眉角轻轻颤抖着,朝着孟烟鹂怒吼,几乎是咆哮的那种,
18、惹得不少人来看。可怜的孟烟鹂瑟瑟发抖,抓着手帕慌乱地给他擦拭。连璩若砷的女伴都觉得他过分了点:“没事没事,去换一套就是了。 ” 璩若砷一把甩开孟烟鹂的手,怒气冲冲,迈着长腿走出舞池。 有男生过来请孟烟鹂跳舞,我视线随着她转动了会儿,稍一分神,她洁白如栀子花的身影不见了。我听侍应生说她往雪茄吧休息室去了。我在一家休息室门外听到他们细细的谈话声,大概是贴近说的,我没听清楚内容,我隔着休息室门的绿色玻璃望进去,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窃窃私语。隔着玻璃看,两个美丽的人儿就像拱顶画里的圣徒,相亲相爱。我正诧异着他们这么快和好,突然看到璩若砷伸指勾起孟烟鹂的下颌,俯身吻下去。 那是非常缠绵的吻,看得我都心跳飞快,璩若砷个子将近一米九,孟烟鹂一米七二的身高加了高跟鞋也需仰着脸。我看到她洁白如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