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本分”静默中自有惊涛骇浪赵园先生的“明清之际”研究持续了将近 20 年,她爬梳了太多的材料,对明清之际的士大夫或者明遗民体验体会得异常细腻微妙,写得苦心孤诣而精彩纷呈。也正因此,上述种种对于一个专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批评的人来说,甚至难免艰深。所有这些,都令我颇有“畏难情绪” 。现在不揣浅陋动笔,终究是缘于文学的鼓舞。或许还有一个最简单的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赵园在 1991 年写下了著名的评论张承志的自由长旅 。在我看来,这篇迄今仍不失慧眼和精神高度的张承志叙说,未尝不带有写作者赵园学术自觉及精神自况的诸多意味。 1978 那一年进入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研究生们,号称“黄埔一期”,是星光璀璨的
2、一群人。这批被十年“文革”耽搁的才杰俊彦,遭逢“科学的春天”,奋飞之势,真如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中那个名句所形容的:“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风靡云蒸,阵容齐整” 。而赵园在这其中,显然并不是风头最健的。相反,在 1980 年代思想冲决罗网的大潮中,在各种“主义”和“形式”的鼓噪中,赵园的身影有些特别。 我之所以不用“孤独” 、 “独异”这类词汇来形容赵园,是因为我知道这类词很有些俗套和煽情。因此,我愿意说,“本分”,这可能会来得更恰切一些。在我的阅读经验以及生命理解中,赵园带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2是她是一个严守“本分” 、尊重生命的学者。 这“本分”,首先体现在赵园的文学研究上。从艰难
3、的选择和论小说十家开始,直至北京:城与人 地之子,赵园走的是传统的“作家论”或小说人物论这样一条扎扎实实的学术道路。其时,关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说及其美学范畴的“悲剧感”等整体性概括,已经大有席卷统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之势。不能说这一切对于赵园毫无影响,但是更为根本和鲜明的,却是赵园始终把研究的目光锁定在“人”无论这个“人”是小说人物形象还是作家自身。当然,这条路并不为赵园独有,譬如还有王富仁的鲁迅研究和钱理群的周作人研究等。但赵园由此再进一步,尝试着通过介入、感受和解读“人”的心理现实而深入剖析社会肌理结构,并最终返回人物内心。这个路向,与当时上海王晓明的研究相映成趣。王氏的现代中国最苦痛
4、的灵魂以及潜流与漩涡等著述,也在这个意义上独树一帜。相类似的心理解读能力和感性深挚的语言倾向,令他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哲学观念、先锋实验铺天盖地时,始终葆有着文学的传统尊严。 从“人”的文学关切到“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赵园这一“自由长旅”的跨度之大不仅超乎人们想象,而且一走就是二十年。 想象与叙述这部书“由明清之际说起”,仍然是赵园的明清思想史研究心得。相对于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和制度?言论?心态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续编而言,它可能会容易阅读一些。但此处需要指出的是,它并非3前两部著作的简单缩写本,而是某种阅读者能从中窥见赵园学术生命“本分”之道的见证。 关于由文学转向明清思想史研究的动机,赵园
5、曾对此做出过不同层面的解释。譬如,她提到了陈平原、夏晓红夫妇“试试明清怎么样”的建议,其时,由当代进现代、由现代进近代诸如此类的上溯性研究,很可能提示着以往那种画地为牢式的学科研究自身的致命缺陷,更何况其间还充斥着难以避免的说废话炒冷饭倾向。而这类倾向,不独在文学研究领域,几乎所有的人文学科都程度不同地存在。此外,赵园使用了“厌倦”这个充满生命质感的词汇,来传达她对于“学术就是一切”的怀疑以及对于生活乃至生命的尊敬与热爱。说出这一点是需要境界和胆识的在人文知识分子习惯于自我悲情化和本质化地理解“学术”的潮流中,学术的“本分”连同它的生命感日益枯萎。或许,这才是赵园所不甘心的。 由上可知,赵园从
6、现代文学“出走”势成必然,但其“归宿”并不必然保证是“明清之际” 。但继续纠缠这一点没有意义,且多少有点强作解人的尴尬。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乃是“明清之际”的方法论意义。赵园不止一次谈到,她的“思想史研究”与史学家纯正的思想史研究并不重叠。换言之,赵园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传统历史学(思想史)的问题框架内用力,尽管她首先需要面对传统思想史的所有材料。她念兹在兹、身心投入的,还是对于人的体验与研究。有别于传统史学的“人物列传”框架和研究类型,赵园为“明清士大夫”所吸引的,乃是某些关涉“精神现象学”4的事物。在寻找入口一文中,赵园以“戾气”为例,细致地阐说了她阅读王夫之的感受: 王夫之的论述触动了我的
7、,固然是他关于明代政治的批判,却更是包含其中的士大夫的自我省察及其深度。他的关于“坎坷” 、 “?M 疾”造成人性缺损、暴戾之于人的隐蔽的损伤的那些话,非特具反思能力、且深于人生体验不可能说出,由我读来,极其沉痛,属于那一时期最深刻的“命运感”的表达。那里确有一种宿命的悲哀。缘王夫之的思路,戾气不止于暴力暴行,也根于人性的某种阴暗面,即如他所强调的士人心性的残与畸。我至今也没有找到相应的白话,译述王夫之的有关言说;但那一种经验,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应当不陌生的吧。(想象与叙述,第 302 页) 这种具有“指导意义”的阅读方法,鲜明地标识出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某种“文学性格” 。事实上,赵园
8、的研究创获绝不限于此,在尽可能占有、研读传统思想史需要面对的材料外,她的贡献更在于竭力钩沉和体会那些散乱的、非“正统”的文人集子。经由这些此前未能充分进入历史叙事的言论、见识或者事件记述,经由在此处的不同凡响的阅读揭橥,以往广为流传如铁板一块的定见般的历史叙述,往往会悄然出现令人怦然心动的裂痕或缝隙。也正由此,赵园以自己孤身前往的努力为历史叙事提供了“解放”与活力。凡此诸种贡献,略过不能赘言,因既不在笔者能力范围内,亦非本文讨论的目的。 5赵园的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意义,也许还在于“之际” 。赵园在想象与叙述的首篇便详尽讨论了明清易代“那一个历史瞬间”甲申年三月十九日,这个惊天动地的“之际”,以
9、往论者基本上是在传统史学的问题框架内展开讨论。即便是名动一时的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也没有超出“总结历史经验”的范畴。但在赵园这里,却能别出机杼、细腻委婉地钩沉史料,使不同视角、时间、立场的事件与观点并置文中,展开着一个生动多面、彼此诘难的历史画卷。但她所关心的,仍然是此间“士大夫”复杂深邃的精神层面。易代之际的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天崩地坼的惊骇创痛之后,立刻要面临更为现实的政治、国家、文化和伦理的全面考验与抉择,甚至是折磨。诸种可能的纠结,由外及内,无不刻骨铭心。初看起来似乎有些偶然,何以这样的观察视阈与微妙角度,会被赵园一一发现并呈现。这其间,固然有着年鉴学派和万历十五年不可低估的影响,但考
10、虑到“想象与叙述”之于赵园的文学命运,考虑到“厌倦”感之于学术活动的致命损毁,考虑到这是一位写过张承志的自由长旅的学者,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切对于赵园来说,其实是必然的。 今天来看,她从现代文学“出走”而开启明清士大夫研究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何尝不是一个“之际” 。当社会历史的巨大转型把一切人,尤其包括知识分子都抛入到一个猝不及防的境地之时刻,对此具有清醒自觉意识的人未必很多。或者说,很少有人能完全理解这种转型对每个人以及自己意味着什么。我不能说赵园一定属于自觉清醒的那一类,但她以自己热爱生活、执著于生命真实的学术研究,跟我们一起,共同经历了时代的惊涛6骇浪。并且,更紧要的,她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观察历史、理解历史和我们自身的方式。 (想象与叙述,赵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 年 9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