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从漠河到扎龙 我在黯夜里歌唱想去漠河不容易 我这人一向活得散淡。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也去过一些大大小小的地方，但除了傻吃傻喝，多半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倒是自己掏钱，东游西荡地逛上十天半月，才会让我刻骨铭心。我说这种话，并非心疼我花掉的那些冤枉钱。为了心底的一种向往，哪怕是去追逐一个梦中的风景，我也从来不会吝啬。无论去哪儿，无论旅途多么遥远多么艰难，无论我离家时的心境和动机如何，我都心甘情愿，因为最终留在我心灵深处的，是那种只有我才能体察到的温馨与快乐。 那天一觉醒来，突然就有了想去漠河的念头。坐飞机到哈尔滨，同学已将火车票买好了，是晚上七点的。不过他说，终点站并非漠河，而是加格达奇，他还说，黑龙
2、江省实在是太大了，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为什么要独自跑到那么一个荒凉偏远的地方呢？我只是笑。从哈尔滨到加格达奇，需要十六个小时，然后再换乘开往西林吉也就是漠河县城的火车。由加格达奇一直向北，车窗外的景物全变了，满眼都是清澈的溪流和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当然，还有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那场特大山火留下的痕迹。土地是焦炭状的，成片成片死去的没树冠的桦树，像一根根刷了白漆的杆子，静静地肃立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坐在我对面儿的2汉子，是图强林业局的工人，他撕扯着一只烧鸡，并递给我一个鸡腿儿。他一边喝酒一边说，惨呐，当年，咱车下的这条铁轨都烧弯了，人就像无头苍蝇，晕圈了，到处都是火，根本就不知该往哪里跑。他把空酒瓶
3、扔到了车窗外，又说，狗日的，一个烟头儿整没了半拉大兴安岭，比日本鬼子拔大毛（乱采乱伐）还厉害！ 车到西林吉，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火车站离县城还有几公里的路，只能打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北极村。司机愣了愣，说北极村远着呢，我先在县城给你找家旅店住下，明早再送你吧！我问车费是多少，他说八十元。我说太贵了。他说不贵，你还省了办边境证的麻烦呢！看这司机倒是个老实人，我便答应了。 我实在饿坏了，放下行李，就跑到街头找了一家小饭馆儿。推门进去，一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年妇女笑着迎过来。我以为误入了西餐厅，转身想走。我生就一颗中国心，还有一个中国胃，洋玩艺是吃不了的。但老人一张嘴，我却乐了，她竟然说着
4、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她说，咱这疙瘩全是东北风味，还学着雪村的腔调儿，说，翠花，上酸菜！我坐下来，点了一盘小葱拌豆腐，还有一道酱茄子。我吃喝的时候，老人便跟我聊天。她说她的老家在俄罗斯，是父亲那辈儿过来的，中国是她的第二故乡。我说你不想你那俄国老家啊？她说，想啊，都快想死了，可老家一个人都没有了。说完，她还喊出了她的老伴，是个土生土长蔫蔫叽叽的中国老头子，他们一块跟我喝了一杯酒，俄罗斯老婆子说，他做的菜没有俄国味儿吧？ 3早起，司机如约来接我，还带着他的老婆。他老婆一直把手机掐在手里，我想他只要一按键，准是 110 。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车开到一片大草甸子，司机突然停车不走了。我的神经一下子绷
5、紧了，问，你要干啥？司机笑了笑，拿了一个脸盆儿奔了草甸子，回来时，盆里装了些黑色的野果子。他说，这是都柿，真正的绿色食品，你尝尝吧！我吃了几颗，酸甜儿，便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不一会儿就把那些都柿全整到肚里去了。过一条河时，有许多人在忙碌，机器轰鸣。司机说这地方叫胭脂沟，解放前就是金矿，淘金工都是闯关东过来的，人一多，妓女也跟着来了，哪国的女人都有，不过她们多半和淘金工一样，有来无回，当了孤魂野鬼。 一路上说着话，北极村已在眼前了。果然如司机所承诺的，边防军只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件，就放行了。 在黑龙江里捉鱼 北极村是中国最北端的村落，山青水秀，十分安谧，最近的屋舍，离黑龙江只有几十米，而江的对面，
6、就是俄罗斯。江鸥在水面上穿梭，于两个国度之间飞来飞去，享受着自由与欢乐，那时我就想，把我变成一只鸟儿吧！ 我入住的那户人家，是达斡尔族。住宿费每天 15 元，饭菜自己点，他们负责采购和烹饪。吃饭的时候，我与他们的家人坐在一起，我可以吃桌上所有的菜，而我点的菜，他们绝不动一筷子。每日里，我在村子4的周围闲逛，去爬昔日边防哨卡的塔楼，去看北极第一家，甚至帮村民劈柴，总之，村民们自始至终，也没猜透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些什么。不过，他们对我很热情，纯朴的笑意写在脸上。他们的日子过得都不富裕，但却活得健康本真，心态平和，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精神上也非常松弛，极少患有城里人数也数不清的那些臭毛病。在北极村，我
7、有点儿闹懂了，其实作为一个人，本来就该这样生活。 有一早，下起了小雨，我在屋里闷了一整天，房东老太太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随便。老人有些茫然，她的儿子和媳妇带着放暑假的孩子去逛县城了。后来雨丝渐渐地变细变短，直至萎了，老人便披了蓑衣，挎上蓝子走了。院外的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地叫，几缕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弄得远处近处的草地很是斑驳。草地上有牛在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哞哞哞的。屯子里已经有了袅袅的炊烟，在空中有些忸怩，走走停停，十分地缥缈。这时老人便也回来了，蓝子里汪了一堆松蘑，她的另一只手，则拎着几条用柳毛子穿着的鲶鱼。老人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收拾着鱼，浑身上下都浴着仲夏黄昏的阳光，从窗口望出去，恍
8、如一幅宁静柔和的油画。一只公鸡飞到仓房上，长长地打了个鸣，老人扭头看了看，然后站起身微笑着去了灶间。她给我做了一盆鲶鱼炖茄子，还有辣椒炒松蘑。老人温好了一壶酒，叨咕着：吃吧喝吧！吃吧喝吧！那一刻，我想起了母亲，心就如灶里的火，很暖。 一般情况下，中午我是不在房东家吃饭的。那时我正在江边儿。阳光将江水晒暖了，我先是游泳，把自己当成一条鱼，有时甚至游到俄罗5斯去。游累了，我会躺在江滩上，睡上一会儿，然后帮村民打渔。北极村的村民打渔是不用网的。他们把废弃的罐头瓶口儿蒙上纱布，在纱布中间掏一个小洞，放好饵料，用绳子把十几个瓶子串在一起，抛入江中，就会有鱼钻进瓶内去吃饵料，鱼吃饱了，却再也出不来了。那种
9、鱼叫川丁子，只有柳叶大小。村民们一个夏季打的鱼，晒成鱼干，拿到西林吉，能卖两到三千块钱，这大体上也就是村里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了。我帮他们打渔，实际上也就是每隔十几分钟，拽上一串瓶子，收获的鱼大概有一公斤。我打渔也不是白打，每一次村民们都会送我一些川丁子。我把那些鱼用细铁丝穿成一大串，撒上一点儿盐腌上。江滩上到处都是水冲上来的树枝，早晒得干干的，拾上一堆，点燃，再把鱼扔在炭火里，只眨眼的工夫，烤鱼的香味儿就弥漫开来。这种吃法，是最简单的，也是最诱人的。 在北极村十天，我给房东家拍了不少照片，说等洗印好了就寄来。房东说，那就把你的房费免掉一半儿吧。我说，你就不怕我不给你们寄照片吗？房东说，那哪儿能
10、呢，人都是有良心的！我依旧如数付了房款和饭钱。萍水相逢，我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到北极村，可他们对我的信任，的确让我从心里感动。 扎龙湿地的仙鹤 本来想从北极村搭货船去黑河，可货船不知何时才有，只好坐火车原路返回哈尔滨。不过，车到齐齐哈尔，我却决定不走了。我要去扎龙。6我知道在那片空阔的沼泽中，有许多水鸟儿在等着我，当然还有那些仙鹤。 实际上，二十多年前我上大学时，一个人从长春出发，徒步游走，目的地就是扎龙。那次我已经走近了扎龙，但还没有来得及触摸到它，就病倒了。我烧得一塌糊涂，如同乞丐般地卧在路边的野草里，无力地捕捉着蚂蚱生吞下去，然后看着夕阳沉落草丛，然后看着荧火虫在眼前纷飞。如果不是一个赶马
11、车的老汉发现了我，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如今的扎龙，已经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荒芜，当然，也不如二十多年前那样水草丰盛了。虽然这里已经建起了国际重要湿地的圆球标志，虽然这里依旧有丹顶鹤栖息，但滚滚涌动的旅游大军，和各式各样灯红酒绿的高档宾馆饭店，已把这片宁静的湿地打扮成了另外一种样子，纯粹意义上的自然已经很难找到了，一切都是怪怪的。鹤们常年被关在笼子里，扎龙不再是鹤的乐园，而成了人类的又一个度假村。 走在拥挤的人流中，我对自己为何要来扎龙产生了怀疑。我为什么要偏执地非要来扎龙呢？是为那些仙鹤吗？是为那一望无边的芦苇吗？还是为了二十年前曾经陪伴了我一夜的荧火虫？车轮滚滚，我的确不想再看那些可怜的鹤了。
12、我脱离了人群，沿着一条湿路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总之我远离了嘈杂，在一处水塘的边上坐了下来。我东张西望着，猛然间，我发现有一只丹顶鹤孤立水中。它让我激动。我不明白这只鹤缘何落网而成了一个“自由战士“。我想靠近它，又怕打扰它，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后来它飞走了，是朝关着许多鹤的铁笼方向7飞的。我想，它也被驯化了。扎龙是集中营，也是教导处。 我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中，躺在潮湿的苇丛里，想了许多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儿。那个叫徐秀娟的女孩儿十几年前就死了。她的家在扎龙，她的灵魂却留在了江苏的盐城。她是在盐城开辟一个仙鹤的栖息地时，为了寻找一只走失的小鹤溺水而亡的。我想，现在除了她的父母，已经没有谁，会记得一个叫徐秀娟的女孩儿了。我还想，假使徐秀娟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扎龙，她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呢？ 天色暗下来，我望着沼泽的深处，那里有一盏孤灯忽明忽灭，还有偶尔传来的鹤鸣。我猜，那是不是徐秀娟的家？而待我站起身，再看那盏闪烁的孤灯时，却发现它并不是灯而是一颗星星。 夜风吹动着我的乱发，于是我什么也不想了，于是我在黯夜里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