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本根长存 生生不息对京剧爱好者来说, 四郎探母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个剧在艺术上备受青睐,在内容旨趣上却引人争议:褒之者誉为以情动人,为“传世精品” ;贬之者称之为宣扬“叛徒哲学” , “美化叛徒”,并曾一度遭到禁演。也有些改编本让杨四郎为宋破辽,以赎前愆,维护忠勇的杨家将形象,但都不如原汁原味的四郎探母屡演不衰,深受喜爱。有人认为这种喜爱是京剧形式大于内容的体现,但事实上没有脱离内容的形式。详味四郎探母所刻写的悲剧形象和悲情故事,其悲剧意蕴实为幽微深远,联通华夏民族的文化心理、戏剧精神。 就苟且偷生屈身于杀父杀兄之敌国的事实而言,杨四郎确于大节有亏。或者编创者也意识到这一重大问题,因此,剧
2、中突出家事人情,淡化军情国事,它强调辽宋战争为两国之争, “两国不和常交战,各为其主锦绣江山” (萧太后唱词) ,不纠缠于孰为正义的话题。全剧把主角置于母子、兄弟、夫妻、婆孙各种天伦之情的焦点,表现四郎人生抉择的悲剧和痛苦,弥漫着动人心弦的情感张力。 杨四郎的根本人生悲剧,起于他对生死的抉择:宋辽金沙滩之战,杨四郎战败被俘,把“杨”字拆开,改名换姓为木易,并为辽邦萧太后赏识招为驸马。活着还是死亡,杨四郎一念之间的抉择,遂撕裂了他的人生人格,酿成他后半截生命的长恨和隐痛。但是,名可“易” , “木”的本根不易;身份地位可易,人性人情不易,表面风光甜蜜的驸马生活2与内心断裂痛苦的真实自我,构成四郎
3、的悲剧处境。而作为一个悲剧形象,四郎能获得世人的同情,就在于他变易的人生处境背后“不易”的人性人情。 戏的开场, 坐宫中一大段唱词,四郎把自己比作笼中鸟、离山虎、失群雁、浅水龙,正流露出他十五年来内心的挣扎和苦痛。杨四郎的选择,注定他必将在后半截的人生中承受生命价值的拷问包括忠、孝、节、义等等的拷问,因这一拷问而带来的煎熬反过来正是杨四郎道德伦理信念“不易”的印证。因为,假如四郎已泯灭了情义,他就不会有此痛苦。因此,当他得知母亲押送粮草到前线,他渴望见母一面, “想老母不由人肝肠痛断” ,正显见人性中最深沉的子母之情。正是这份深情,驱使他作出又一次的人生抉择:向铁镜公主表明真实身份,希望得到帮
4、助。而最终公主计赚令箭,四郎得以回宋营见母,见弟,见妹,见前妻。其悲喜交集痛苦矛盾之情,成为戏剧浓墨重彩的重头戏,把中国戏剧以情动人的长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郎见母,时间不足半夜, “谯楼鼓打四更牌,杨四郎心中如刀裁。”匆匆一会,从此“要相见除非在梦里” 。杨四郎面临第三次选择:对于弟妹、前妻的拦阻,四郎“狠心把贤妻推帐外” ,生离死别之情,掀起全剧的高潮。如果说,选择探母表现四郎的孝亲之情,选择回令则显见四郎的人生信义不能背弃回归辽邦的盟誓。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情义从来是立身的根本,可以说,杨四郎不失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这才得到观众的谅解和同情。 四郎探母全剧核心在一“情”字,母子、夫妻
5、、兄弟、婆孙之3情,都深挚感人,甚至辽邦萧太后也因疼爱外孙,徇“情”枉法赦免了木易。个人之“情”超越了民族仇恨,一家之“情”超越了军国大政,简言之,情即是理,情超越了理、包容了理。这正体现了中国戏曲以情动人、直指本心的审美特征,而曲情所包含的理,也更为幽微深远。戏曲的曲意曲理可以有多重的指向和诠释,对之的体悟,也随各人根器而有深浅之别,但对每一份理的体悟,都已得到情的感发和印证,戏曲之理,因挟带情感的力量,遂能沦肌浃髓,沉着切实。 那么, 四郎探母能给我们何种曲理曲意的启示呢? 如从客观方面追索,则杨四郎的悲剧,未尝不是民族战争造成。 “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
6、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剧中对金沙滩血战,通过杨四郎、萧太后、佘太君的唱词反复渲染,以至有人认为是?嗦累赘,其实这正体现了战争的受害者、受害者的母亲、战争的统帅对战争的惨痛记忆和厌战心理。 四郎探母大写特写天伦之情,正折射了饱经离乱征战之苦的人民对天伦之乐的追求,表达了反对战争、追求和平的心愿。止戈为武,铸剑为犁,不正是民族亘古以来的理想? 如从主观原因追索,悲剧的根源仍在杨四郎被俘时的选择,对此,钱穆先生有一段精辟高超的见解:“果使四郎被俘时,能决心一死,以报国家民族,亦以报其杨门之家风,则地下有知,亦可无恨。岂复有此下回营探母一幕悲剧之发生。亦将再不成为回令重生之后此一悲剧之长在心头,而成其为
7、一人千古之恨矣。惟在四郎被俘而荣为驸马之一段期间,则全不在此一剧中演出,然此正为国家民族大防所在。果使善观此4剧,同情四郎,则于此大防与四郎之失足处,亦自可推想得之。所谓王道天理不外人情,其最深含义亦正在此见。惟其荣为驸马安享富贵十五年之久之后,而犹不免于探母一悲剧之发生,斯则四郎所以犹得为一人,犹能博得百年千年后千万他人之同情。但其中不免有失足处,亦从此而见民族国家之大防,皆从人心之情感上建立。苟无此情感,又何来有此大防乎?”或者,我们可以从杨四郎撕心裂肺的悲情中,领悟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可怕。诚然,假如杨四郎当初被俘,能决心一死,也就没有辜负国家辱没祖先之恨,没有十五年后“探母”的悲剧发
8、生,没有人生的绵绵长痛。由此而论, 四郎探母并没有“美化叛徒” ,而是发人深省:在事关民族人生的大关键处,选择可不慎乎? 然而,选择求生的杨四郎,却先后得到两位母亲的理解和接纳,并博得百年千年后千万他人的同情。这种理解、接纳和同情背后,则包涵着深厚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 四郎见母,杨家亲人并不责以忠孝,天波府佘太君“一见娇儿泪满腮” ,问的是“夫妻恩爱不恩爱?公主贤才不贤才?”并且“眼望番邦深深拜,贤德儿媳不能来” ,以佘太君之心,儿子活着,自是一大幸事喜事,她关心的是儿子能不能幸福地生活着,这是一个饱经沧桑谙尝丧夫失子之痛的老母亲最大的心愿,是最深最真的母亲情怀。 回令一场,辽邦萧太后也最终
9、赦免四郎,接纳这个冤家对头的杨家将,全剧遂在两位丑角国舅的插科打诨中,以团圆结局。这个喜剧性的结局不仅是戏剧在情感性质上对“和”的追求,实也蕴含着民族和解的诉求和生生不息的愿望。对四郎来说,木易从此可以复合为“杨” ,虽伤痕依旧横亘,但撕裂5的自我已然弥缝,或者可以更坦然地生活。 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木虽易地,只要本根长存,允当生生不息。 要之, 四郎探母的曲意可以归结为生生的精神、和合的精神,这正是中国戏剧精神的根本。西方悲剧常以生命的自戕来终结人生苦痛,中国戏剧则执著于生生不息,先离后合,始困终亨,追求现世的慰藉和安顿。中国戏剧总是站在草根大众的立场,从普通人的感情和生活诉求出发观照人生、理解人生,从家庭伦理出发构建社会国家道德。而对草根大众来说,又有什么比情义更可贵的人生品质?有什么比个体生存和家庭幸福更本质的人生理想? 至此,我们还可以发现,由四郎探母所折射出来的中国戏剧精神,与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的治国理念竟遥遥相映,这也不必惊讶,因为戏剧经典总能朗照民族心灵,因为天理王道总是植根人性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