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人小孩都不懂曾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妹妹都把自己当作野草。父母不是我们的亲人,而是天上的骄阳或雷霆,虽给了我们生长必不可少的阳光和雨水,但也令我们战战兢兢,一心只想逃出去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和父母其实是一家人,虽然互相伤害,但也互相依赖,即使距离上再遥远,也无论如何逃不开那份牵绊。 妈妈生我的时候三十岁,爸爸已经三十五岁了。 那时候爸爸的月工资只有十二块八毛钱,同龄人的孩子都从他手上毕业了,他的婚姻还迟迟没有着落。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内心的焦急,也可以想象他看到他第一个孩子时内心的狂喜。狂喜到忘了她的性别,搬着字典数着典故要给那世上最美的婴孩起一个最动听的名字。 只有见惯了生与死
2、的奶奶,冷静地说了一句:“嗯,长大了好带弟弟。 ” 这句话令同样喜悦的妈妈稍稍有些不安。 两年后,妹妹出世的那一天,爸爸等在产房外,听说又是个女孩子,既没抱一下妹妹,也没看一眼妈妈,失望地转身走开了。 妈妈守着新生的婴孩,强忍着没掉一滴泪,决心给这个小女孩更多的爱怜与呵护,以弥补她初生便受到的无情冷落。 不久,国家开始严格地执行计划生育,身为教师的爸爸失去了生儿2子的机会,在伯伯们同情的眼光中仿佛也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他不再理会家中事务,只以种菊品茶和教我识字数数聊以解忧。 倔强的妈妈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和爸爸吵架后自己去井边担水,几乎是一个人照料着妹妹的吃喝拉撒,还开辟了一块菜地以解决经济的窘
3、迫。她以她的坚强反抗着世界对女孩的不公,没想到她自己却给了另一个女孩满天的阴云。 挨 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回忆童年,难道童年不是人生中最无助、最黑暗的时期?提到童年,我的眼前便是呼呼的鞭影:做错了习题要打,弄碎了瓶子要打,淋了雨要打,没带好妹妹要打,被男孩子欺负了还要打。小时候的我害怕一切长长的东西,包括又细又长的筷子和鸡毛掸子,也包括又粗又长的扫帚柄和晾衣竿,它们是妈妈随时随地的武器,就连洗澡巾,也能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抽在我的耳朵上。长大后的我害怕一切呼呼作响的东西,害怕一切响亮的声音,即使是一个大嗓门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也会让我无端地一惊。 更可怕的是,妈妈是小学老师,并且是我一年级到
4、三年级的班主任,这使我无论上学放学,都在她严苛的眼光下老鼠般地生活。不知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我只记得,我站在床上还没有妈妈高。那天正在午睡,妈妈忽然闯进房间,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一边打一边喝问:“明天上课要问你二十个问题,你会答对几个?”我朦朦胧胧还没醒过来,3连挨了好几棍子才听清楚问题。年幼的我哪里知道这是一个假设,老实地想不可能全答对,所以边哭边回答:“十八个。 ”妈妈又狠狠地抽了几下子,再问:“明天上课要问你二十个问题,你会答对几个?”妈妈越打越重,我疼得嘶叫起来:“二十个!二十个!”这个回答终于让妈妈满意了,她最后狠抽了我一记,说:“不许哭!”然后放下棍子,边骂边做家务去了。在她的
5、骂声中我才知道,挨打的原因是在上午妈妈的课堂上我没有答对问题。我坐在床上哭哭啼啼,还要忍着哭声,几次没忍住发出了抽噎声,马上害怕起来,害怕妈妈再闯进来;同时又对明天的课堂充满了担忧:二十个问题,怎么可能全答对呢,肯定,肯定还要挨顿打。 可是第二天上课,妈妈并没有提问二十个问题。 三年级时一堂语文课上,妈妈讲了华盛顿勇敢地承认自己砍了樱桃树,他爸爸夸他诚实的故事。 就在上那节课的当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打碎了一个盘子。后来妈妈下班了,一眼就看到了簸箕里的碎片,照例很凶地问:“谁打碎了盘子?”我想起她讲的故事,以为妈妈会像华盛顿的爸爸一样夸自己诚实,所以第一次勇敢地说:“是我。 ”意外的是我还没回过
6、神来,妈妈马上就拎起身边的烧火钳痛殴起我来,照例边打边骂,还说:“你还好意思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妈妈怎么就忘了今天讲的故事呢? 大学的一篇英语课文回答了我童年的疑惑,原来小华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只是美国人编出来的美国人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幽默:以一个谎言来劝人们诚实。这个故事足足害了我们这一代人。 4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回头再教一年级,我换了位班主任,以为从此脱离虎口,便放心大胆地把一包瓜子带到教室里,下课的时候偷偷嗑了几颗。在学校是不允许吃零食的,班主任本来可以像批评别的同学那样批评我一通,然后一切无事,但她没管我,而是告诉了同一办公室的妈妈。中午放学我哼着歌走到家门口时,忽然看见妹妹充满同情和快
7、意的复杂眼神,一阵阴云顿时涌上心头。这时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一把拉进门内, “乓”的一声踢上大门,狠狠抽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累了才住手,我早已哭得死去活来,甚至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武器来打我的。下午我没办法上课,因为屁股一挨凳子就疼,又怕老师再向妈妈告状,只好以大腿坐在长凳上,屁股火辣辣的,眼里汪了一泡水。班主任一定是看出来我挨打了,上课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假惺惺的同情。 晚上回家还是不能坐,爸爸看了我的屁股,青一条紫一条的,气得大吼起来。妈妈心虚,好几天对爸爸赔着笑。 一个星期后我才能正常地坐,很久后我屁股上的青紫条条才褪去,褪去伤痕后妈妈对我照打不误。记得有一次和女同学做藏手绢的游戏,被身
8、后几个顽皮的男孩子打破了眼皮,妈妈在带我去医务室的路上,还凿了我几个“毛栗子” , “别人都知道离他们远远的,你为什么不晓得躲?” 原来,原来,都是我的错! 我原本是个外向的孩子,无论见了熟人还是生人,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很快就转变成一个内向胆小的孩子,5羞于见人。妈妈和亲戚们都啧啧称怪于我的转变,他们不知道,在多次的挨打后,迟钝的我终于总结出一条经验:阳光总能把我脸上一个微小的雀斑昭告天下,只有一片漆黑才安全,比如阴天的夜晚,连一丝一毫的星光都没有,远山和楼群的轮廓都看不见。我常常在这样的黑夜里静坐,妈妈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她那愤怒的可怕的脸。 如果说,妈妈是我的噩梦
9、,那么妹妹就是噩梦的引子。有许多次挨打是因为妹妹打我的小报告或是跟她有小小的冲突。妈妈的偏向使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欺负我,而我不敢有一点点的反抗。但凡我和她有点争执,妈妈都要狠狠地打我一顿,说我没有做姐姐的样子。年纪稍大些后妈妈开始讲究“依法办事” ,装模作样地先问一下吵架的原因,当我充满委屈开始陈诉的时候,妈妈却总是突然抡起棍子就打,理由是“竟敢顶嘴” 。 怪不得说, “沉默是金”! 妹妹几乎没挨过打,她做错了习题没有关系,打碎了东西没有关系,淋湿了新衣服没有关系,偷了我的蛋卷没有关系。妹妹挨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还是爸爸下的手。 不错,爸爸是偏爱我的,但妈妈近乎顽固地偏袒着妹妹。不幸
10、的是,我们家是“男主外,女主内” ,爸爸在下班时间里,不是和东邻贾老师下棋,就是去西邻邓老师家教邓小健画画,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来,所以我很难得到爸爸的袒护,童年中也没有多少关于爸爸的记忆。 不知何时,我敏感地发现,只要哪天爸爸表现出对我的疼爱,妈妈就会找茬打我一顿或骂我一顿,这使我厌恶爸爸对我的一切亲昵和夸赞,6视爸爸为带来打骂的灾星。 我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爸爸把它贴在墙上,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宾客夸耀我的成绩。这时候,妈妈不是阴沉着脸,就是不时地怒瞪我一眼,令我胆颤心惊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倒霉的是,我是个笨拙的孩子,每天都会做些错事给妈妈提供发泄的藉口,比如吃饭时汤汁滴在桌子上,这时候,
11、 “啪!”妈妈的筷子就清脆利落地落在我的头上,然后开始历数我以往的种种“罪状”:昨天地没扫干净喽,前天看别人吃饭露出馋相喽一直说到维护我的爸爸再也不吭声。 直到妹妹也开始得三好学生的奖状,妈妈脸上才开始出现舒心的笑容。 六年级的时候,我给妹妹讲故事:长大后,我要生两个孩子,对第一个孩子非常非常好,所有的零食都给她吃;对第二个孩子,我要每天狠狠地打她一顿,还要让她做所有的家务活。 妹妹听了哈哈大笑。 逃 亡 我曾经路过一个村庄,在那个村庄的池塘边,我看见一个小孩子在奔逃,边跑边凄厉地哭叫着,她的妈妈在后面提着根竹竿追着骂着。我看着那小孩子奔逃的样子落泪了。哦,妈妈,你不知道,当你发泄你的怒气的时
12、候,我有多么的恐惧和绝望那是怕到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孩子都一样。 7挨打使我成了一个胆小鬼,树叶掉下来都会吓一跳。我上高中的时候,放学后妈妈把一些比较笨的学生带到家里来,一边监督他们完成作业,一边做家务,她声色俱厉地对那些木头脑袋的学生发问,令毫无干系的我听了都悚然一惊,仿佛昔日重现。 挨打也使我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小学时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奶奶照顾了我们好一阵子,很多次挨打都是奶奶救的我,并且奶奶对亲手带大的我和妹妹比对我的堂兄们都亲昵好多。但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愣是没有生离死别的哀伤,也没有为奶奶流下一滴泪来。在我心里,所有的痛都比不上妈妈的打骂。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远远地离开你
13、们!离开你,惹得妈妈嫉妒我的爸爸!离开你,抢走了所有母爱的妹妹!离开你,只会打我的妈妈! 远远地离开! 永远地离开! 将来我会寄钱回来给你们,但是陪伴,对不起!让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胡小芍来做吧! 我胆小,我不敢反抗,但我无时无刻不梦想着逃亡。 我很小就开始做白日梦,无数次在心里幻想,这个妈妈其实并不是亲生的妈妈。忽然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家中坐了一位从没见过的女人,却有着说不出的慈祥亲切。她一把搂住我,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孩子”原来是亲生的母亲找上门来了,当年她抛弃了我或者遗失了我,现在,她要领我回到她的身边去。可是这个幻想我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脸与妈妈是那么相像。我讨厌并且害怕我的
14、脸,从8来都不爱照镜子,我的脸便在我的讨厌和惧怕中越长越丑。 悲哀的是,无论美丽的时候还是丑陋的时候,我的脸都和妈妈一个样子。 我还做了无数个离家出走的白日梦,终因怯弱怕死未能实现。 上初中时妈妈仍然打我,因为我可耻地在初中时期都尿床。后来在一篇关于医疗保健的文章上看到,有的尿床就是由于挨打太频繁而引起的,可惜当时妈妈不懂,我也不懂,就陷入了恶性循环。直到有一天,我昏倒在课堂上。 那次我心跳达到 108 次每分钟,卧床休息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我嘴唇发白,起不得床,得劳烦医生天天上门来给我挂水,每餐要吃五六种药。昏倒那天妈妈去外婆家了,第二天回来后,她满脸焦急地扑到床前,问:“小谋,怎么了
15、?”那一刻,妈妈难得地对我展现了母亲的温柔和慈爱,所以后来我天天巴望自己生病心理的作用是巨大的,我的身体一向虚弱,也许和我的期待有很大的关系吧。 之后妈妈不再打我,改成斥骂。 妈妈不再打我后我的成绩急剧下降。想来我原本便是个笨孩子,只是妈妈强行把我打成了年级第一,并且这以人力逆天命的行为耗竭了我的灵气和能力。每次考试没考好妈妈都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我被骂得泪水横流的时候,心中又充满了罪恶的愉悦。 她骂我,说明她也不高兴,不是么? 听说吃饭时握筷子握得靠近上端将来会嫁得远,我便努力地培养自己每次吃饭时握住筷子梢头的习惯。 9去遥远的地方上学是我惟一的可能获得批准、不起冲突地离家的途径,
16、可恨的是中考我考得不好,不能去市中心最好的高中过住宿生活,只能直升这所普通高中,还要在家住三年!更可恨的是,我高考依然考得不好! 高考前填志愿,同学家长班主任都焦头烂额,只有我镇定自若地早就打定了主意,管它什么专业什么大学,只拣远的填呗。为着我的大学志愿,爸爸妈妈彻夜研究。以我的成绩,一流二流大学是不作奢想的,要慎重的是三流大学冷门专业,那是我成为本科生的希望。我提笔填了吉林农业大学,海南珠暨大学都是极北极南之处,我还恨不得填上新疆大学,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大西部,实在是怕爸爸洞悉我的企图而没敢。那时常州还没有本科院校,爸爸拉着妈妈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敲定了离常州最近的无锡轻工大学、苏州大学之类。至
17、于大专院校,对爸爸来说就太好填了,常州就有好几所,爸爸恨不得我考不上本科,就留在家里上个大专算了。 好在志愿表的最后填写是在学校,班主任还要帮着提供建议和参考。我到了教室,只填了那几所遥远的本科学校,把所有近在常州的专科学校都抹去了。班主任很惊异地问我为什么不填专科学校,我说出一番很现实的话来搪塞:“考不上本科就复读,专科毕业难找工作。 ” 我果然没有考上本科,于是复读。 复读的日子是艰苦的,真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但最艰苦的是抵抗妈妈的唠叨。在家里,只要跟她碰次面,她就会说:“复读生了,要给自己装紧骨头了,想想你已经浪费了一年的时间了”或者说:“我10们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学,学习的时候要摸着自己
18、的良心啊” 这一年我家门口的菜地上盖起了高楼,我们也搬到了新的教师住宅楼。因为房子,家里有了负债,妈妈对我骂得更厉害。城市的灯火开始彻夜辉煌,幸运的是,我在住宅楼的楼顶找到了新的避难所。有很多次,妈妈很奇怪,没见我出去,屋子里却也找不到我。她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常常爬到我们五楼的楼顶,张开双臂,想趁着微风轻轻一跃自由飞翔,或者盯着水泥缝隙中的野草野花发呆,奇怪它们怎么会飞到这么高的地方,艳羡它们离开大地远走高飞独自生长。楼顶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小心地不让人发现我的去处,当我想哭的时候,是楼顶张开胸怀倾听我的委屈和哀伤。 第二年还是没有考上,爸爸问我要不要找工作,我说:“再考!” 于是我再次复读,为了避免成为妹妹的同班同学,我申请转文科。鉴于我得过一次省级作文大奖,学校经过慎重的研究,最后同意了我的申请。 这一年妹妹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成为胡氏家族惟一的一个大学生,爸爸终于可以得意地唱:“谁说女子不如男” 妈妈更是笑开了满脸的花朵,仿佛她一直以来的用心所在得到了世界的承认。 这一年我付出了一闭眼就能看到秦皇汉武和高原盆地的代价,分数达到了专科线,但因为我擅自抹去了专科学校,所以还是落榜。 在年华已老的爸爸妈妈心里,南京离常州已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妹妹要远去南京了,我成为他们仅剩的依靠;并且,一个大学生已经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