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红柯,红柯(外一篇)我想,我一定会常常记起 2002 年的夏。 2002 年的夏,暑假快要开始的时候,我在图书馆找书,在角落里翻出一本破旧的小说芥川龙之介小说选 。因为电影罗生门,我才注意到这位日本文学天才。翻开书,看到书后还附着一张陈旧的登记卡,登记卡第一栏赫然写着“杨宏科”三个字。杨宏科就是后来成为著名小说家的红柯先生。我禁不住一阵惊喜。再看借书日期,却正好是我借书的头一天,当然不是 2002 年,而是二十年前的头一天。后来又读到红柯师早期的小说林则徐之死,才明白芥川龙之介的确对他有着影响。跨越整整二十年,与红柯师在一本破旧的小说上相遇,我相信这是一种缘。宇宙万物之妙皆在一个“缘”字当中
2、。想起 2000 年高考前夕,在中国青年报上读到几位作家走马黄河的消息,第一次,我才知道中国有个作家叫“红柯”,但当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我也未曾追问,红柯,到底是怎样一个作家。没想到几个月后,我竟成了他的学生。那时学校里到处都在传说红柯的名字,但直到第一次写作课后,我才知道,这个个头不高、头发卷曲、声音浑厚、面露虔诚之态的西北汉子就是作家红柯。在大学的第一次作文评点课上,红柯师第一个称赞的是我的作品。他让我们完成一篇,我交上去两篇,两篇都得到他的好评,尤其是名为最可怕的是不是鬼?这篇跨文体写作得到他高度评价,还让我将这一篇抄写整齐交给他。我相信,我跟红柯师的相识相交是一种极大的缘。使用这种登记
3、卡的时代早就过去2了,但我清楚地记得,2002 年的夏,在登记卡最末一行,我慎重地填上了我的名字、借书日期。 我想那本破旧的小说一定还藏在母校图书馆某个清冷的角落。我想那张登记卡也一定还附在小说的后面。我想,我一定会常常想起 2002 年的夏。 我热爱真理,但我首先必须热爱我的老师。我常常渴望写一写自己的老师,却迟迟没有动笔,苦于找不到最准确的语言。红柯师曾给我们讲:语言的问题其实是构思的问题。但对于自己熟悉的老师,我的构思该从何处开始呢?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单纯地希望,能够拥有一支朴素的笔,为老师写一张素描,也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他的弟子这个,自然是隐藏在我心中永不熄灭的骄傲。但无论是我的笔,
4、还是我的口才,都太拙,每每谈到红柯师,我竟然找不到更好的话,老是这样开头:“我的老师红柯先生不到四十岁就把双鬓写白了” 我常常看见红柯师在校园里走动,面色凝重,目无旁骛,一言不发。我就知道,他又在构思一部新作。红柯师原本是一个口若悬河的人,但沉入创作时,他就成了一个沉默如谜的人。难怪海明威要说:写作,在它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红柯师也跟我们说过,在他构思作品的时候,遇见的任何人都成了他眼中的符号,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据说为此,妻子没有少埋怨他。就是这么一个始终远离繁华灯火的人,就是这么一个总在心灵世界中漫游西域的人,写出来的作品却是元气淋漓,光芒万丈。曾有人把红柯小说比作梵高的向日葵
5、,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至今我还记得大学时代读美丽奴羊 奔马 帐篷 雪鸟等小说时的那3种如痴如醉的样子,原来小说还有这样写的啊!红柯师以诗意的激情和诗意的审美热烈地叙述着他的西部故事,像酒神的祭司,他要走遍神性的大地。 红柯师曾说,读书要有霸气,写作更要有霸气。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这种霸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留校的他,毅然放弃眼前安逸的工作,带着自己收藏的 1500 多本书,顺着丝绸之路,向西,一直向西,走到新疆奎屯。那时候他仿佛听到成吉思汗的蒙古兵在喊:“奎屯!奎屯!”就是“冷啊!冷啊!”的意思,他这才停了下来。他就喜欢这样寒冷的地方,坚持在零下二十多度冷水浴。奎屯好地方啊新疆好
6、地方!十年壮游成就了他。2001 年,血性之作西去的骑手终于横空出世。我知道,在少年英雄马仲英身上,有着红柯师崇高的精神寄托。 2004 年大学毕业的时候,红柯师送给我两本诗歌民刊。我很奇怪作为小说家的他没有送给我小说而是送给我诗刊。后来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大片大片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遥远的记忆里,我才猛然醒悟:红柯师的文学创作正是从诗歌开始的;而当今中国最好的诗歌可能多半出现在民刊之上。 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伍尔夫说: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4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在这房子里,你可以为所欲为,做它唯一的王唯一的子民;你也可以透过窗户,放眼近处的城市远处的田野,更远处,就是奔腾如马
7、的群山了。但很多时候,我们没有能够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我们没有能够,像样地做人。 大四那年,红柯师问我为什么不考研,我说我要到生活中去,要去体验生活。红柯师顿了一下,说:“你以为我在新疆就是到处跑吗?”我立刻意识到,文学创作与体验生活并非内在地统一。但我,还是执意,要到生活中去。到生活中去。我去了大别山脚下一所著名的高中教语文。我的单位,革命元老董必武也曾在这里工作过。 终于在单位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原本住着我的一位老乡,后来她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就把房子让给我。也就是说,我不是按照正规程序住进来的。我们单位有很多房子,但很多房子都出租给了外人,单位内部大多数年轻人无房可住,只好自
8、己掏钱在校外租,或者寄居在亲戚家。工作进入第四个年头,我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在顶楼,楼下两层是学生食堂。顶楼是筒子楼,还是新世纪开端那年建的呢。就我所知,早在上个世纪末,国家就已明文规定要取消或改造筒子楼。据说,最初的设计也并不是这样的。但听说,当时的某领导说:就建筒子楼吧,可以多住一倍人,反正是普通老师住嘛,筒子楼就是这样建成的。新学期要开始的时候,我搬了进来。两边房子中间狭窄的过道特别亮,抬头一看,一下子就看到蓝天,原来过道楼顶装的是玻璃。有一间房子,门敞开着,我看到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一旁的电扇叽里呱啦地5响。后来我知道,那是食堂的火夫。住进房子,我才真正明白,
9、为什么我的老乡要搬走,为什么整层楼只住着我和那个伙夫。这一层楼的房子都是火房子。从前本来住着很多人,后来这些人没退房子就逃走了。每年从“五一”开始,房子就火烧火燎,一直烧到十月中旬。一个曾在这里住过两年的同事告诉我,楼顶铺着沥青,吸热,却没有隔热装置,最热的时候,水银冲破了温度计同事的话引得很多人笑,但他反复强调,这是事实,事实,一点也不夸张 就在这样的房子里,我读泰戈尔,读史记,读圣经,读古兰经 。 古兰经里常常出现“火狱”这个词,罪恶的人必将永居其中。这总是让我想到自己置身的天地。但我并不是个罪恶的人,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无限接近真主的事。每天学生晚饭后,食堂静下来,四周静下来,整个校
10、园静下来,而我所在的楼层,早就是寂静的了。这时候,静笼罩着我,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静,一种鬼魂的静。但我热爱这种静,在这寂静无声的房子里,我完全抛开了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原欲,只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房子里有两张桌子,从桌面到抽屉,放满书和稿纸。我没有书架,更多的书装在纸箱里,装满整整八个纸箱。这些书都是大学毕业后用微薄的工资买来的。我因此没有任何积蓄,我积蓄了这么多书。你看,这么多的书。我所在的城,与任何一个实利的城没有分别,没有积蓄就意味着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房子也往往意味着娶不到心爱的姑娘。尽管如此,在这火房子里我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焦灼,完全沉浸在世界的静中。仿佛静就是我中意的某个姑娘的名字
11、,仿佛静就是上帝从我身上抽走的那根肋骨,现在我终于找到我的骨头,她回到我这里,我们融为一体。 6窗外有优美的风景。远处就是五脑仙山,五脑逶迤,那是大地的龙脉。仙山脚下铺着一片狭长的田野。田野的边缘,一栋栋居民楼代替了从前的树木。我知道,这些像竹笋一样萌生的高楼,以后还会代替田里的稻谷。近在眼前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这是校园里最后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了。我注意到,林子里除了树木,还丛生着蔓草一样的植物,作出抵抗人类入侵的姿态。我还注意到一种从未见过的树,树冠开满一团团黄白色的花,像天上的云朵落下来,落下来就不走了。从九月到十一月,云朵就那样盛开在树的头顶。树林边上,是几棵白杨树,高过高高的楼
12、房,像天一样高。 现在该说一说那个伙夫了。他是个沉郁的人,性格与我有些相似,所以我们从未说上一句话,尽管我们互为唯一的邻居。与我所见过的伙夫都不同,他戴一副巨大的宽边墨色眼镜,这常让我想起那些从文革中过来的知识分子。我想他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有过远大的理想。天热的时候,他不关房门,就那样赤条条地睡在电扇旁,电扇那么响那么破。白天,我会听到他唱歌,他的歌喉很好,喜欢反复唱一句经他自己改造过的歌:“酒喝瓶卖无?酒喝瓶卖无?酒喝瓶卖无”在夜里,有时候我会听到二胡的声音。原来还是个会拉二胡的伙夫。我又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但岁月没有放过他,现在他老了。有一天清晨,我被他吵醒,他的声音从楼下的锅炉房传过来,是他在对另一个伙夫大声说着话:“你嫌工资低吗?你有本事你找校长说去”看来他早已习惯了听从生活的摆布。他的房子常常不开灯,他就在黑暗中拉二胡。二胡充满哀伤,哀伤的曲调传过来,仿佛一座简陋的迷宫,曲曲折折没有尽头有时候我听得入神,就觉得眼7前坐着一个人,瞎子阿炳。他也似乎永远只弹一支曲子,二泉映月 。其实我通常并不知道他到底弹了些什么,我不懂音乐。但我敢肯定,他弹的所有曲子都像是一支曲子。仔细听,有一回我竟然听懂了。弹的是走进新时代 。 走进新时代一到他手中就变成了哀伤的曲调。可见,这个沉郁的人,有着一颗多么哀伤的心。 责任编辑 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