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会流泪的苦楝树在乡间,苦楝树是一种会流泪的树,老牛一样静默,浑身长满思想的叶子。它时时敞开胸襟,挽留到处流浪的风,挽留一颗颗孤独忧伤的心灵。苦楝如同邻家的阿英、月秀、桂花、素珍一样,清清秀秀,土里土气,近人时,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和酸涩,音乐一般,拂在人心。 在颓圮的土窑边,在臃肿的草垛旁,在寂寥的旷野里,在萧瑟的秋风中,或横陈,或斜伸,或躬腰,那是苦楝。 铁质的枝干,写满沧桑的树皮,如亭似盖的树冠,苦涩纤弱的树果,恬淡平和,如苏中平原上我胼手胝足的父老乡亲。 暮春时节,惠风和畅,乡村处处流红泻碧。苦楝初吐嫩绿,羞羞怯怯,继而翠绿。楝花开得细碎,一簇簇碎花一层层染在枝头,细小,但挨得紧挤得密,开
2、得热烈繁茂。花色淡紫,中间有极小的黄芯儿,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远看淡紫如烟。静美,小家碧玉的样子。 诗意的黄昏里,我们踏着放晚学的袅袅钟声,蹦跳着,欢呼着,像一群麻雀飞进楝树林。楝树们舒展着枝桠,青青的,绿绿的。我们在绿草地上翻筋斗、捉迷藏。或者,猴子一样爬上树,仰躺在粗壮的枝杈间,眨巴着眼睛,看浩淼的天空,看奇幻的云霞,听宿鸟啁啾。最后,我们在河边比赛掷水漂儿,心也随着瓦片飞远了。 天气燠热,苦楝浓荫如幄,树上的知了演奏着高八度的曲调,引得行人2驻足仰望。树荫下常常簇着一群女人,她们有的织渔网,有的做针线活,阵阵脆笑时时惊飞叶丛中蹿跳的花喜鹊和灰麻雀。 孩子们在树荫下甩泥巴、拿母儿、凿钱礅,
3、把童年生活打扮得绚丽多姿。这时节的苦楝结满青色的小果子,叠叠累累,招来鸟鹊们争相啄食。我们喜欢用竹竿打下楝树果射皮弓。有时正中行人脑勺,招来一阵责骂,忙惶惶然溜之大吉。 楝树上缠绕着丝瓜藤。用长竹竿绑上镰刀剐下来,晚上就能尝到清香四溢的丝瓜蛋汤。蝉声聒噪,楝树上的扁洋辣子很是猖狂,那尖黑的洋辣毛抑制了我们攀爬的欲望。 夏天,苦楝树的枝干褶皱处会冒出黏稠的液体,是它混浊的泪水,晶莹着,琥珀一般。我们扒下它,去粘蚂蚁、毛毛虫和树上聒噪的蝉。 凄清的夜晚,一轮圆月悬挂在枝桠间,苦楝树如一幅清峻淡雅的水墨画。祖父倚着树干边讲古边编竹筐、搓草绳或压草帘。我们躺在凉席上,支颐凝听,渐渐走进程咬金、薛仁贵、
4、岳飞等人的故事里。苦楝树如一位慈祥的老者,伸着长长的臂膀,默默地呵护着我们。 秋风渐紧,褐色的树叶如疲倦的蝴蝶悠悠落下。天色阴霾,苦楝似古代清俊的寒士。残阳如血,炊烟袅袅,成群的鸟雀在树上争食楝果,叽叽喳喳,咬咬嘎嘎,一片欢腾。不时有树叶和楝果掉落下来,引得树下的猫儿狗儿追逐着,蹦跳着,撒着欢。 我们张开双臂,拥抱落叶,拥抱林中的小精灵。茂密的草丛中,金黄的野菊花正在绽放,清香弥漫。落日雄浑,苦楝被阳光染得金黄,照亮我们迷蒙的双眼。暮霭沉沉,妈妈的呼唤长长的,浸着女人的甘香,我们的向往也3长长的。 冬夜,苦楝挺着一根根肋骨,沐浴着月辉,凝睇着地上的剪影。枝头上悬挂着零星的干瘪的楝果,萧疏惨淡,镂刻时间的痕迹。苦楝如一位参禅悟道的高僧,又如一位落魄行吟的诗人,让人怜惜,凝咽无语。 落雪的日子,楝树林里一派肃穆、沉寂。太阳露出了白光光的笑脸,我们在树下欢呼着、高唱着,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我们弯弯的、长长的足印。我们的天地是多么清新、多么纯净、多么壮阔啊。 居于乡村,我总是铭记苦楝、苦艾、苦瓜、苦藤等植物,吮吸其精髓,人生变得厚实而沉重。苦楝随遇而安,以沉默的禀性和虬结的身姿慰藉着我们饥馑多舛的生活。 家中还有几张瘸腿小凳,那是多年前父亲用屋前的一棵苦楝树做的。狭小的凳面上有椭圆的疤结,那是它深情的双眸,凝望着我纯净的童年岁月。 发稿/徐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