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凋碧树写在丁玲谢世周年新文学以来,女性作家即为一道醒目的风景。20 世纪上半叶,我们在其中次第看到了“四杰”:冰心、丁玲、萧红、张爱玲。极有趣的是,这四人个性迥异,风格截然,每个人的形象都非常鲜明。 冰心文雅、善良、博爱,绝对正派,她将这种品性一直保持到生命终头从文章到做人。萧红,极度感性、细腻,充满灵气,像一个精灵,连同她的弱小;她是“四杰”里最富天才气质的人。张爱玲,混和了现代大都市的新锐和旧式贵族的高卓与孤傲,她远离了人流,却对生活看得最透,对人性,她见得更深、更锐。 那么丁玲呢?大器,大气,这是谁都没有而她独有的气质。试着想一想, 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这样的作品,冰心、萧红、张爱玲,无论
2、谁,写得出否?我以为写不出。原因不在技巧,说到技巧,丁玲很高,但其他人尤其萧红和张爱玲也不弱,甚至更强。明显在于笔力。丁玲的笔力,遒劲、浩大、坚实、强烈、辛辣。她很女性,然而绝无一丝女儿态。惯常的或者说由男性文化长期调驯出来的女儿态,无论思想主题还是言语口吻,冰、萧、张处都有一些,惟一没有的是丁玲。确确实实没有,丝毫不见。 这是一个奇女子与生俱来的格调,并非 1930 年代“革命”了以后,或在延安聆听了讲话以后,才发生的转变。读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时候,我年当少日。年少读书,不能读得很深,但富有直觉。记得当2时莎读下来,在我已经被培养了关于中国女性的“性感”和道德感的心中,造成特别异样的感觉:强悍
3、,自我,狂放不羁这样一些感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令我找不到与“中国文化”的对应点,以致由莎菲女士想像她的作者,眼前浮现的恍惚也是一位欧洲知识女性的形象;我甚至设想她应该是抽烟卷儿的! 当然,实际她并不抽烟卷儿,但这却不妨碍我感觉她的作品散发烟卷儿的浓郁的辣味! 若干年后,我纠正或者说调整了年少时关于她的想像。我想,当初所想像的“欧化形象” ,于她是不合适的;但是我所感觉到的最核心的部分没有改变,至今我仍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基本气质“很不中国” 。我不是说,丁玲这个人和她的作品、语言洋化、欧化,也显然不是说,丁玲的人生和思想感情脱离中国现实。恰恰相反,当大城市来的文人们用毛泽东的话说则是
4、“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普遍陷于欧化风格不能自拔的时候,丁玲几乎是他们中惟一不给人这种感受的作家。她的语言,来自性情,绝不来自临摹或者追逐。她也从来不试图从思想感情上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外国人,像很多人那样,比照着托尔斯泰、契诃夫抑或绥拉菲莫维奇、富尔曼诺夫、法捷耶夫的风格与口吻,去思索和说话。说到现实,丁玲那枝笔现实针对性一直很强。这是一个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对社会对人性对生活负有重大责任的人。她的写作,在我看来,可能恰恰缺少一点点与现实的距离,不必很多,一点点就足够,增加一点点距离,她的作品也许就更悲悯宽厚,她的处世乃至遭遇也许就稍见裕和;然而困惑是,倘如此丁玲就不再是丁玲。记住,这个女人3心高气
5、傲、嫉恶如仇、精神强大。 她的个性,不单毫无温良恭顺、俯首低回的传统的中国女儿态,连传统中国男人所擅长的虚与委蛇的心态和行径,也被排斥和蔑视。她原本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长久以来,她谈吐畅快,举止豪放,笑怒随意。她生命中的苦主之一刘白羽,1992 年在长篇回忆录心灵的历程中,这样描述 1937 年第一次见到的丁玲:“丁玲披了一件黄呢子日本军大衣,她笑得那样爽朗,酣畅,明亮。 ”这笑声,也会出现在某些头脑简单的人身上,但丁玲不是;丁玲如此,主要是极其自信,对自己的才华和内心极为骄傲,别人从她笑声中接收到的,也是同样的信息。 自信、骄傲,甚至达到那样的程度:不把任何权贵放在心中,以为凭手中一枝笔,就
6、能够立于不败之地。1957 年夏丁玲落入命运谷底时,曾私下对儿子蒋祖林讲:“建国以后,我很少到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那里走动。我觉得局面大了,他们日理万机,还是少打扰为好。当然,也没有进城以前那么好见了。现在看来,有点走动或许好些,不过,通过党的组织来解决问题是对的。 ”微露悔意。 “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不少,周恩来,陈云、贺龙、邓颖超、康克清等;但首先是毛泽东。丁毛之间,除开同乡之谊,更有切近的私人关系丁玲的一位老师陈启明,是毛泽东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丁玲本人,曾在长沙暑期补习班期间,与杨开慧同学。1936 年,丁玲从南京脱离国民党控制,曲折抵达保安,与刚刚完成长征的红军、毛泽东聚首,极受重视,
7、得到高规格接待,当晚专为她举行欢迎晚会,中共高层毛泽东、周恩来、洛甫(张闻天) 、博古(秦邦宪)均亲自履会。毛泽东并且专为丁玲到来赋诗一首:“纤笔一4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此系毛惟一一次以诗亲赠作家,荣宠莫甚。丁玲所受待遇,除了名作家身份,除了她的到来对于日后知识分子大量涌来具有的象征意义,与她和毛泽东之间的私人渊源,不能说毫无关系。毛泽东所赠诗句,有诗意化的过誉,但也许丁玲的内心所读,却颇以此自诩。其心理根据有两个,一是“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家普遍自命的“启蒙”的社会角色,一是丁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荣誉与抱负方面所特有的性别意识。这两个心理根据,足以使丁玲把“纤笔一根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8、”当作现实的自我生命价值定位,予以追求和实行。她真的觉得一枝“纤笔” ,可以所向披靡,成就极大的事业,并且仰仗着它使自己成为绝不愧于须眉的堂堂的女人。 作为文学史“公案” ,丁玲有没有公开主张过“一本书主义” ,是需要原原本本搞清楚的问题。不过,以我个人对她个性、内心世界、文学追求的理解,我不认为她内心不存在“一本书主义” 。 “一本书”的意识,在丁玲心中不单存在,甚至达到这样的高度:写出一本好书、拥有高质量的创作成绩,比在文坛身居高位、掌握大权,更光荣,也更有说服力。丁玲毫不掩饰地在多种场合表达“我是专搞创作的” “我还是写文章好”这一类意思。1953 年 9 月 23 日,全国文学艺术工作
9、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丁玲在到群众中去落户的大会发言结尾部分说:“我更悄悄地告诉你们,我还有一点雄心,我还想写出一本好书,请你们也给以鞭策。 ”隐然有辞职宣言的意味。在座衮衮诸公,声声入耳。他们记住了“一本好书”的表白,想必也在心中暗想如何像丁玲所请求的那样给她以“鞭策” 。5将丁玲 1936 年抵达保安以来的文学生涯细细看来,可以看到有关“走入革命队伍”的女性作家的处境的典型案例。 “走入革命队伍” ,包含政治意愿和一定的政治诉求,基于长期以来社会史所施加于性别的内在影响,这种含意搁在男性作家身上,可以顺利实现转化和统一。然而在女性作家身上却不能不形成自我矛盾。因为文学写作对于女性来说,具有单
10、独的意义,被用来完成其社会和心理角色的解放;基于此,女性作家一般会相当执著地把文学本身的成功当作毕生的追求,政治成功(做官)或者其他实际社会成功固然也被她们视为一种自我肯定,可是,一般而言,这种肯定不足以取消或补偿女性作家在文学上所单独想要拥有、保持的成功。这是男性作家很容易消除的心理, “文而优则仕”的男性作家大多可以比较干净地忘掉创作、专心致志地享受政治成功带给自己的满足感,女性作家却大约很难实现这种心理转化。女性意识的特殊历史内涵,使她们必须更为直接地在“个人” “自我”层面上找到立足点,比之于权力、官位等符号化的社会评价,这对她们来说是更为真实真切的。丁玲对于“写作”感觉骄傲,而对于身
11、居高位相对来说不甚感觉骄傲,原因在此。 这样内心的冲突,是由丁玲的特殊处境带来的。设若她的经历也同冰心一样,或张爱玲一样,虽然生命也许不那么风云际会,却可以比较纯粹地以女性作家和身份与感受终此一世。张爱玲晚年孤寂地卒于北美寓所,但我感觉她的内心是平和的,也是满足的。1937 年,丁玲在西安遇见萧红,曾经劝说她也来延安,后者并未听从,不久在香港死于困苦中;不过,仅就作为“女作家”而论,留在历史上的萧红,仍是完整的。6“四杰”之中,丁玲乃惟一特例。1936 年以后,她同时为着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文学理想介入人生与社会,也为此承受着更多的影响。这情形对于 20 世纪中国一部分要求进步的爱国知识女性,颇具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