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乱岩坪的宝藏一 乱岩坪的秋天应是最美的季节,狗尾草在暖暖秋风中摇曳,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时不时从岩石间草丛蹿出,飞一圈又踅回来,悠然自得停在某个跳出来的石垴上。梳梳翅膀捋捋颈,俨然这片王国的公主。记得我给它取过名字的,好像是叫李花花。怎么就叫李花花,用成人的逻辑是找不出答案的。如同天高地阔,花红草绿。 秋天的阳光温暖而慵散,选择一个平整的岩石坐下来。放目望去,看到全是自己童年的影子,近得可以牵手。可我真的伸出手去,它们又悄然远去,隔着一大堆潮气洇渗的日子。 一个早年离开家乡的人,对家乡的思念往往是有两重性的:具体又飘渺。可以具体到某棵树、某个岭、某条山路,或是家乡的某个人。这样,思念就可以变成
2、回乡的行动。随着一次次回乡,我却又变得茫然起来,反问自己日夜思念的故园真是这个样子吗。随着时间流逝,我便开始慢慢放弃回乡的行动,没日没夜地思念。 这一切似乎与父母仍住在乡下没有多大的关系。拿父亲的话说,一根铁钉扦进大山,日子一久就锈在里头了。父亲很平凡,可我以为他这句话却是绝顶的诗。 父亲的话我记得不多,除了“钉子锈在山里头了”,另一句是“山深2出鹞子” 。我想父亲一直不愿离开大山,活得比他人充实,正因为他已锈在山里头,并培养了一只桀傲的鹞子,盘旋在别人羡慕的城市上空。 沅水下游,过了横石滩,顺流左岸有条埋进大山里去的支流,叫白沙溪。溪流没进大山就如同一根绳子缠在山脚。深去三十里,前面可见一座
3、倒三角型楔子似的山峦,从高处斜插下来将溪流分为左右两股。山坡上散着十几户人家。 若将这条溪水拉直了量,最多也只有十里,用余下二十里很容易计算出这山势的复杂与逶迤。我不明白祖先们为什么选中这片贫瘠的山水,生息并繁衍后代。从村民胆小慎微的性格中,我似乎有些领悟:祖先们一定是被强蛮氏族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我没有同情祖先,并一直隐瞒着这个观点。他们的怯弱只会带给我屈辱,我的反叛是这份屈辱积累的结果。 反叛、桀骜,一次次让我深陷城市的陷阱,我会想起生活在故园乱岩坪的那只龟纹甲壳虫来。当求救的哀鸣换来只是埋葬你的泥土,故园的甲壳虫教会了我走出绝境的秘诀,便是拼命抖掉落在背上的泥沙,让本来埋葬你的泥沙成为
4、一级级自救的台阶。 怀念故园常常从一只甲壳虫开始。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回乡下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从二十岁一年两三次,到三十岁一年不足一次,近不惑之年,三年也不曾回过一次。这不光是因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游子,不会用行动去完成思乡的历程,宁愿用无尽的思念游历故园,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一个人外乡人侵占了我的领地。 五年前,我携妻带子回乡下过年。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就看见母亲为我们升起的炊烟,心顿时温暖而恬静。就在此时,我还看见乱岩坪右角,十3几根还泛着油脂光泽的柱子,有些病态地支撑起一座简陋的屋架。 那是一个外乡人的房子。这个外乡人虽未谋过面,但他的一些坏名声却伴随过我成长。母亲曾用这个外乡人的名字
5、骂过人。我想,可以当成骂人用的人,一定是比被骂的人更坏。我的排斥心理不仅是因了这些,换成另一个人,我同样也会反对的。就像一个女人在浴室不希望有任何窥视的眼睛,那怕是母亲或自己深爱的丈夫。 这件事,父亲之前没有向我透露任何信息,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会竭力反对,还是这件事根本就不值得征求我的意见。那年春节过得气氛很不好。本来是要住到初六的,我们初二就起身回了城。母亲将我们送过山梁,一路上不停地抹泪。 我家的西头有个小山岭,辗过去,便是一大片堆满乱石的荒坡,村里人都叫它乱岩坪。为什么叫乱岩坪,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方圆十多亩的荒坡,要找一个可以放得下两张方桌围拢来吃饭的地方都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坪”的概念
6、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这个考证应归于心理学范畴;比起这个坪字,那些错乱无序的石块就好解释得多山体滑坡。 我童年的大半日子就散落在这片杂草丛生的乱石间里。每个石块上、岩缝间,都藏着我的财富,是我永远也挖掘不尽的宝藏。 这是属于我的私人财产。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二 乱岩坪有两只浑身发金光的兔子出没,这是个传说。祖母说,只有没4有脱完乳牙的童子才有机会遇见。高中开哲学课程,同学面对这个词汇一头雾水,我却在童年就遭遇了人生最基础的哲学。 我开始守候,态度虔诚。大阳花山,太阳线缓缓扫过乱岩坪至满月初上银辉抹过西岭,这段时间是白兔出没时机,也是我等待大人们晚归的时刻,没有人干扰我的守候。那个年代,
7、大人们总有忙不完的事情,饥饿像一把利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只好用这个美丽的传说抚慰。可我认定这个传说是真实的,因为我还有一颗留在牙床最后的乳牙。 红红的太阳慢慢向西边山岭移去,一枚枚错落无序的岩石像是被驱散的羊群,突然听到一声响鞭戛然停在了那儿,一动不动。绵延的山岭在乱岩坪投下一道美丽的太阳线,光线里的景物通透鲜亮,阴影里的一切蒙胧虚幻。我静静蛰伏在一块岩石后面,等待那只白兔出现。太阳线慢慢从西沿向这边扫移过来,整个乱岩坪像一块缓缓浸入水中的布面,缓缓浸洇开来。 我终于等到了,就在太阳线与月辉交汇的刹那,两只传说中的白兔出现在前面岩石间的草坪。身子站立,前腿双双高举,相扑而嬉。母亲一口咬定是刚睡
8、醒时,光晕了眼。我不以为是幻觉,坚持要挖到真正的金兔子来证明。逐着太阳线,我挥锄而掘;银辉下,我失望而归。我固执地认为是地方记错了,想等白兔再次出现重新定位。往后的蛰伏等待,漫长而寂寞,直至成年。 我不知道那个外乡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有关金兔子的传说,他来这里目的只是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神话?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外乡人很聪明,他看出了这片荒坡是天然养殖场,没人耕种,用不着圈栏。尽管他5编织了许多谎言,说是被族人驱逐,以一个弱者身份入侵来削弱村人的敌意。选择乱岩坪,我想还有一个最为重要原因,那就是乱岩坪是我父亲的山地。 我对父亲的暧昧态度很不满,没有他的纵容,外乡人就不可能安得下家来。 事情没
9、有外乡人想象的那么顺利,村人的敌意昭然若揭。碍于父亲面子,村人明里不说什么,暗中却处处给他设局。后来,他选择了另一种自认为有用的策略:恐吓。 椐我所知,外乡人从来就不曾拿刀砍过别人,尽管他常说要砍死谁,做掉谁。倒是时常听说他的几个在外谋生的儿子,身上时不时留下几道刀印,自己也常被人凌辱。村人慢慢知道了这些,开始向他公开叫板。当然,我在其中充当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一直在暗中唆使村人。我自认为还是一个有素养有良知的人,常以某种人们景仰的形象站在台上演讲,不知道怎就容不下这么一个为了生计逃亡到此的外乡人。 虎有虎威,狐有狐道。外乡人又回到最初的理论上,对我父亲加倍殷勤,甚至到了肉麻地步。父亲没有多
10、少难为情,人老了,需要的就是这份尊重。孤独是一个老人最大的敌人,对这句话的理解我是从父亲这里开始的。它就像一场瘟疫浸蚀着大山,浸蚀着大山里古稀之年的父亲。 父亲不愿意同我们一起住,这件事让我爱人受了一些冤屈。父亲不是不愿意同我们住,而是不愿意来城里住。他离不开那座大山,准确地说,是离不开留在坡岭溪坳里的一堆堆日子。尽管这样,我们在购房装修选购家什的时候,还是会给父母备一份。做这些只是为了我自己,只有这样才能6让我安得下心,住在宽敞舒适的房子里想念故园。 “收买”父亲、联姻、恐吓,外乡人变着戏法只为站住脚跟,可一次次变得更糟。许给刘姓家的小女在沿海城市打工,见过世面后便不从这门婚事躲了起来。这下
11、可惹恼了刘姓家,一口咬定是父亲唆使,从一开始就是蓄意的,是骗婚。开始,外乡人还想先发制人,反咬一口问刘姓家要人,女儿已是许过了门。直到当事人,刘家小儿子拿着磨得发亮的斧子站在门口时,他才知道这出戏唱过了,乖乖地将当年用以度过荒年的五担谷子退给刘家,并替小女认了错。后来知道,这场纠纷还是我父亲从中周旋才得以平静下来。 因为父亲的态度,外乡人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接着他就犯下一个原则上的错误,公开向我父亲发起挑畔。我分析原因莫非两种:一是对处理小女与刘姓家小儿子婚事上父亲有偏袒,他心里一直有介蒂,想伺机报复;二来是想调整一下策略,换种方式拿下父亲。强攻是最有力的防守。从外地出差回来,我勿勿赶回乡下
12、。事情已经平息,可我不愿就此罢休,因为这是我赶走这个外乡人最好的时机。我的积怨变成了没完没了对父亲的数落。当时我不明白,我会如此得理不饶人,一步一步将父亲往最痛的地方逼。父亲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任凭我不停地数落。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母亲看不下去了。母亲的突然发话,让我的数落戛然而止。是呀,面前正聆听我训话的是我父亲,古稀之年的父亲。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以这种目无孝礼的资态居高临下?就为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恋乡情结? 7当我说起外乡人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在村里的地位。父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一直说他在利用我,他在利用我什么?你说说看,就你说的乱岩坪那片荒地吗?它到底能值多少钱,值得他挖
13、空心思利用我?他只是一个老人,离黄土只差一步的老人。他向前一步就进土眼了,而你退一步却路宽地阔。 父亲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我想到了那只龟纹甲壳虫,外乡人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坏,他一次次抖落掉打在背上的泥沙,不正是一个弱者的求生本能吗。 三 父亲一直种着屋边几亩水田,我知道父亲不是因为生计,是怕孤独。近几年来,春寒赶水犁田或是秋炎打谷担运,外乡人都有来帮忙。虽然他比父亲还年长几岁,可生存的窘迫与生活的磨难,让他仍旧保持着一副强悍的身板。其实,这些都不能成为父亲交换乱岩坪的条件。我也多次说过,春耕秋收我们可以花钱雇人。 你怎么就不反过来思考一下,是我一直在“利用”他呢?父亲的话让我再一次陷入沉思
14、。父亲一直在“利用”他?在这之前,我确实从来没有这么思考过。父亲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思维很严谨的人,这也是我从心底敬仰他的地方。父亲四岁祖父就去世了,从小习就了遇事独立思考。后来从二伯与母亲口中,我听到许多关于父亲的往事,听着听着就不禁眼框潮湿。我的顽强与坚韧就是从那刻埋下种子的。 8发现父亲的孤独已经很久了,只是没有往深处去思考。记得父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只身一人回乡下看父亲。姐姐与两个妹妹隔在深圳回不来;儿子要期考,妻子要照看儿子。爷爷是过去,孙子是未来。 门敞着,里面没有人,我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我,便四处寻找。房前屋后寻过一遍,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我就在屋头一块岩石上坐下,等他们回来。等待中
15、,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安,于是继续寻找。 在岩墙左侧一蔸老板栗树下,终于发现了父亲佝偻的背影。他在玩我童年时的游戏,用一只半死不活的蚱蜢在那儿逗蚂蚁搬家。专注得忘我这种安静让我透不过气来。半响,我才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听见,我再次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缓缓地回过头,楞楞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我想他一定还没有回过神来。爸父亲终于看清是我,傻傻地看着,憨憨地笑,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见到阔别很久的母亲。再也禁不住的泪水,从一个成年男人的眼眶流出来。 多年来,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不去,抹不掉。 父亲真的老了,在儿女们的不经意中。 夜暮围拢来,一家人围坐在火坑旁拉家常。水开了,父亲泡了两杯茶
16、。我说我不要。是给“乱岩坪人”泡的,母亲接话。我说,什么“乱岩坪人”?母亲对外乡人没有好感,用“乱岩坪人”这个称呼表述自己的态度。后来才知道,外乡人常来我家陪父亲看电视,俩人一边看还一边高谈阔论。 没有人愿意听父亲倾诉,不是他不善言辞,而是在岭西一共就四个老人,二伯、二伯母,再就是我母亲。有些话是不能在亲人面前诉说的,外乡人成了唯一的倾听者。可以想象,外乡人陪我父亲度过多少个大山里粘稠9的黑夜,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推断他的态度真伪,是不是有目的。面对这夜幕下沉寂遥远的山迹,灯光里孤独绰约的身影,我的所有臆断与猜想都变得如此虚伪、无耻和不堪一击。 这次回乡,我放弃了最初的想法:驱逐外乡人。 我一个人
17、慢慢向乱岩坪走去,任何一次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的沉重与复杂。以前每次来都是追忆与咀嚼,而这一次是来告别。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放弃我守望多年的宝藏。这种放弃的痛没人能理会,只能隐隐地洇在心里,让它结成钙。核在身体里、生命中。 四 太阳线缓缓向乱岩坪燃过来,四周一派寂静。该来向那只龟纹甲壳虫告别了。 循着记忆找到那个有一尺多深垂直向下的洞穴,俯下身子,用手将洞穴中的泥沙挖出来。洞穴弄好后,便去捉龟纹甲壳虫。这种跟螃蟹个头相差无几的甲壳虫,在乱岩坪很容易找。 这是我当年蛰伏等待白兔出现时玩的一个游戏。我将一只龟纹甲壳虫丢进洞穴,突入奇来的灾难使甲壳虫一时懵了头,蛰伏在穴底一动不动。一会儿,求生的欲望让它变
18、得焦躁不安,张牙舞爪。可任凭它怎么努力,也不能粘着洞壁上爬出来。 照着童年的方法,我用手掌去不远处的沙坑里捧泥沙,往洞穴里灌注。只要我的速度够快,我就能将龟纹甲壳虫埋掉,不然它就会趁你离开再次10去捧泥沙的间隙,抖落身上的泥沙踩在脚下。等你回来再往洞穴里灌注的时候,它又会用同样的方法,逃避降临在它身上的灾难。 我将手里的泥沙倾灌下去,学着童年的样子迅速回转身去捧第两捧泥沙。等我有些恶作剧,且幸灾乐祸捧来第二捧泥沙的时候,却没有看见那只龟纹甲壳虫爬出来。跑掉了?我用一个小棍捣了一下,它还埋在里面,没有跑掉。突然觉得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我有些失望地跌坐下来。为什么它就爬不出蹋在身上的泥沙了呢?过
19、去逃生的本领退化了吗? 手掌里的泥沙慢慢从我松开的指缝里往下漏,看着慢慢从手掌下长起小山似的沙堆,我突然找到了答案。我的手掌变大了,捧来的泥沙足以一次性将它埋掉。龟纹甲壳虫的逃生技巧只能用在一个童年的世界,面对一个成人的阴谋,它就显得如此脆弱。 虽然龟纹甲壳虫逃不出一个成人的力量与阴谋,可它的求生技巧曾无数次成为我在这个成人世界里最为精彩的逃生本领。 龟纹甲壳虫逃不出来了。就让它永远呆在那儿吧,守护我的童年。 外乡人简陋的房子,突兀而顽强地孑立在乱岩坪一角。我知道这里最终会成为外乡人,以及他羊群的领地,留下无数粪便和痰迹。我想,再过好多年以后,乱岩坪就会成为外乡人后人的宝藏。那时,他们就会像我一样去守护。 回头,乱岩坪一派萧瑟,亦一派暖意。 责任编辑 衣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