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没有破解的谶语我又梦见了罗布藏皂巴老人。冬天的黑夜里,大雪纷纷扬扬。在祁连山深处的红湾寺小镇寂静的小街上,他披着他那件黄色的旧军大衣,缓缓走着。他见到我后很诧异地问我,你怎么还活着。在我的梦里据说我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我听说罗布藏皂巴老人的名字是二十多年前在兰州,那是我的舅舅白马罗布从西藏回老家路过兰州来看我时说起的,从舅舅言谈中流露出对他非同一般的深厚感情和尊敬。到我认识他时,是我大学毕业以后的事了,大约是 1988 年,他在小镇的街上缓缓走着,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便帽,饱经沧桑的脸孔淡漠又沉静。 上个世纪初,在黑河上游东岸的祁连山腹地有个叫固勒坚的山地,固勒坚的意思是盘羊,那里可能曾
2、有许多盘羊。那是他的祖辈们游牧时期的冬营地。他的童年时代在自己家的帐篷里,深谙佛法的爷爷教诲他学经,后来他又在学识渊博的舅舅那儿学经,再后来他继续拜师学经,师傅是藏族人,他们一共四个人赶着牛和马去塔尔寺朝圣。路上曾遇到了马步芳的手下的军官韩起功带部队离开张掖返回青海的情景。 那时,祁连山南麓的草地还没有开垦,茂密的牧草有半米高,远处可见藏民的帐篷。韩的部队在草原和群山间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走着,坐马车妇女和孩子、小车、摩托、牛车、马车和步行队伍在山道上蜿蜒行进。部队里还有专人牵着狮子、老虎、豹子,驱赶着狗熊。休息时在草地上扎满2了白布帐篷。罗布藏皂巴和伙伴们到了大通河谷地的广惠寺,在长满了针阔叶混
3、交林的河谷里,藏传佛教的僧人和信奉伊斯兰教的军官韩起功按礼节会了面。 管辖尧熬尔人很多寺院的夏力娃活佛在西宁款待了去见他的人们,给他们送了路上吃的肉和油炸果子。罗布藏皂巴老人给我讲过关于夏力娃活佛形成两个转世系统的奇异故事,历史上曾有一位夏力娃活佛在新疆的蒙古地方圆寂。那里的蒙古人把夏力娃活佛骨殖在新疆留了一半,给青藏地区送了一半。这样,夏力娃活佛就形成了两个转世系统,新疆蒙古人中一个,在安目多地区一个。 罗布藏皂巴后来去康隆寺当僧人。他的师傅有著名的尧熬尔高僧堪布喇嘛。学经的空闲时间里他去放牧和种一小块庄稼。罗布藏皂巴读书、放牧,生活恬静而朴实,没有世间的烦恼纷争。 几年后新中国成立了,他离
4、开寺院参加了工作,入了党当了村上的行政主任(相当于村长),区粮站站长。做为少数民族代表到内地参观。 过去了几年后,接着就是 1958 年的“平叛、反封建”运动(此案已经于 1980 年平反,有关文件称是“当时极左路线的产物”)。蜜月般令人晕眩的幸福日子在牧人中很快结束了。在扩大化运动中抓走的人太多了,他的同伴几乎都被抓走了。他年轻时爱读书,他在祁连山腹地自己的帐篷里有一箱书籍,多半是藏文的,除了佛教的经典以外,还有关于萨满教咒语的记录和尧熬尔历史的记录,都是数百年来的一些聪慧而勤奋的尧熬尔僧人用藏文写下的。这些书是他的爷爷和师父们留给他的,如今却都被积极分子全部抛进了滚滚的雪水河。他的担忧日增
5、,他把心爱的铁青马,还有参3观时买的罗马表,氆氇长袍都交给了上级。然后他静静地等待着抓捕的人到来。紧接着是 1960 年的大饥荒,他在粮站工作,他奉命去邻县调粮。他独自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徒步赶路,路上吃着冬天早已干瘪的浆果充饥,山岭、戈壁滩、干涸的河床。担忧还是没有消失,他一边走一边等着哪天公安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像他的许许多多同伴一样被麻绳捆得惨叫着被押去劳改农场。 厄运的翅膀从他的肩上擦过,他没有被抓。工作组的干部给他起了汉语名字:安正虎。他于上世纪的 80 年代退休的时候是自治县粮食局副局长。 草原牧人的质朴正直和佛的慈悲宽容对于他是沦肌浃髓的。他是一个很难被异化的人,这一点令人惊讶。
6、天然的高贵和自尊,从不掩饰自己身上的缺憾和错误,看不到野心和贪欲,因为他没有想把自己当成一个部落老者、教父或伟人之类。他其实面对人群和这个世界,又始终是沉默寡言的。我常想,为什么我们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总是有意无意中把自己表现的完美无缺呢?总是那么有意无意地自我彭胀和虚张声势呢? 乃曼河以东的牧人们由衷地尊敬他,所有的尧熬尔人也尊敬他。他的确成了人们心中的一个无言的坐标,美好游牧生活和牧人价值观的坐标,或者说是古老部族里的一个楷模。这种牧人式的尊敬是很纯洁的,牧人们并不在乎他们尊敬的人有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事业。 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在阿热勒郭勒河畔,在一间间牧人的旧土房里,他凭着自己的威望,为我召
7、集了一些老人,给我讲述各种历史和风俗。这些陌生草地上的人们开始接纳了我。他的那些牧人故交带我走访一个个4牧人的帐篷和冬窝子的土屋。我则开始了在祁连山南北两麓的漫长学习和求知。而罗布藏皂巴老人则是我的无可置疑的老师。他说他曾受他终生的朋友我在西藏的舅舅白马罗布委托他要帮助我。 二十年来的冬夏春秋,每过一、两个月就去看望他一次,跟他聊聊天喝喝酒,聊天就是我向他学习的方式。见他一次我自己就是充了一次电。 冬天,我沿着雪中静悄悄的路去他家,夏天则常常是细雨?鞯奶炱?。街人看不到一个行人,这个祁连山中的小镇实在太安静。漆黑的夜,洁白的雪。固勒坚大山里的狗熊早已钻进它们的洞穴里了。历史的河流静静地从冰冷的
8、山涧悄悄地流过。他从容地抽着鼻烟,我们俩端着酒杯,时不时地碰一下再喝干。大娘烧了茶便坐在旁边听我们说话。 我询问着,他慢慢地叙述着。于是,我们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座烟熏雨淋、风雨飘摇的帐篷里,那树木葱郁的祁连山黑河上游的河谷草原。寂寥的群山中,不为人知的尧熬尔牧人以放牧、狩猎为生,而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苦难和梦却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夺目。 “霍尔文字,那是忽必烈汗的时代创制的八思巴文字,我们的先辈们曾用过的字。神圣乃曼鄂尔敦山的祭文。史诗中的尧熬尔先辈。昔日的英雄在那里纵马驰骋。 ”他的声音稳定而清晰。窗外的冬雪仿佛怀着忧郁的心思静静落下。 我沉醉在这样的牧人的学习方式中。 这个游牧部族和这一地域
9、的历史通过这个年迈的老人留下了一些声音。往往有一个一闪即逝的小插曲,或一句偶尔听到的话,可能就是了解这个部族或这片地域历史地理的关键,如果缺少这个关键,你即使撰写出5鸿篇巨著,可能也不具任何意义。 我说他是一个没有被异化的尧熬尔人,是因为重新构建的历史使许多人渐渐否定了自我,转而去认同谎言。而他却没有。我从这个老人的心灵深处感受到了一种豁达、宽容及平和,他的心是平静而从容的,他与当下的浮躁世界不同,这种迥然不同就如同漆黑的夜和洁白的雪。 每次见到我,他都要问起一些他关注的话题,比如各地的土著或原住民、尧熬尔或蒙古、藏族部落的最新状况,还有百姓的生活和信仰。常常他的信息要比我准确和详细。 我常常
10、在他家里喝得大醉,然后由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送我回家。年迈的老师总是送着酩酊大醉的学生回家。在今年春天,我去他家,他说看见我他也想喝酒。那一天我又喝醉了。八十三岁的老人送我回了家,翌日他不放心又来看我,当时我真是羞愧无比,找不出什么话说。他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这是他最后一次送我。后来他担心我的心脏不好,就不再让我喝酒了。 有时候我回忆起小镇的生活,眼前就是小镇南边的祁连山连绵的雪山、山下墨绿的云杉林,他仿佛站在那片绿绿的草甸上,沧桑的脸上是纵横的皱纹,一双专注的眼睛注视着我和我身后的沧桑大地。在他病重时我去看他,他说话已经很困难,拿着一张他女儿拍摄的黑河上游的雪山和山下林子的照片,他给我喃喃地说
11、着一个世纪前尧熬尔著名的活佛智华来到那里诵经的珍贵场面,雪山、森林、红衣喇嘛、绿色山谷里扎满了白帐篷,心地纯良的牧人骑着马蜂拥而来。那时他还很小,时间大约是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他艰难地对我说着话,说自己发不出声音了。我隐约看到了他年6轻时的理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话。对于生死,他的态度坦然而从容,没有丝毫的恐惧、留恋和惋惜之情,这是内心世界已很平静的人所能达到的。他的内心修养源于他领悟了藏传佛教的真谛和尧熬尔游牧民传统文化的精髓。 葬礼要在漆黑的夜里举行,这是我最后送他一程,我们几十个人到了县城北边的一个陡峭山坡上,抬灵柩的人打着手电筒艰难地从坎坷的陡坡和乱石堆里爬上了目的地。人们打着手电筒
12、忙碌了一阵后,点燃了火。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山坡上高高的芨芨草在夜风吹拂下摇曳着,像老人一头灰白的头发。我抬头仰望夜空,北斗七星、北极星和仙后座灿烂辉煌。 早在几年前,有一次我梦见了他,好像是在祁连山的某个普通的山冈上。好像是冬天,他披着黄军大衣,戴着小礼帽。 他对我说了一句谶语:hhusen heileven, modenkeirei(大意是:水中的狐狸,树上的乌鸦)。说完他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也从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件事,一直到他去世为止。 深秋,潺潺流着的乃曼河水冲走了一片片金黄的秋叶。乃曼河依旧流着,只是比从前小多了,而且也混沌多了。黎明前我在公路上疾步行走时,看见他被火化的山坡上空的北极星、仙后座、北斗七星和星光灿烂中的群山,夜鸟时不时地在山坡那边叫几声,峡谷口强烈的冷风迎面吹来。我觉得他还活着,戴着他那顶窄边礼帽,披着那件黄军大衣,微笑地看着我。 冬天,当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时,我沿着雪后的小街独自漫步,漆黑的夜,洁白的雪。 夜里,我可能还会梦见他。我还在试图破解那句谶语。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