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新技术时代传统报业的困境1878 年 12 月,31 岁的普利策以 2500 美元的价格收购了濒临倒闭的圣露易斯快邮报 。5 年之后,他又成了世界报的老板在他接手之后,这份报纸曾创造了每天 100 万读者的辉煌业绩。他被誉为新闻界的爱因斯坦、莎士比亚、丘吉尔,甚至连他的竞争对手赫斯特也称他为“我们国家生活中一股强大的民主力量”,是“国内外新闻界的一座灯塔” 。普利策留下的重要遗产,除了两份家业庞大、影响深远的报纸,那些他倡导并身体力行的有关新闻社会功能的传统信条外,还有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以及一年一度颁发的普利策新闻奖。 普利策新闻奖包括突发性新闻报道、调查性报道、解释性报道、国内报道、国
2、际报道、为公众利益服务等 14 个奖项,颁发给当年度在这些领域表现最为优异的美国报纸和合作报道的通讯社的新闻作品,以期通过获奖作品“深入” 、 “全面” 、 “启发性和洞察力”等特质,来呈现传统报业的高贵品质。它代表的是主流新闻媒介的价值取向和专业标准,也和美国报业传统的运作机制相关,即以经济自主确保政治独立,报纸作为有赢利倾向的自足组织,在确保编辑权和经营权分离、新闻和言论分离的前提下,以“客观性法则”为核心的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作为行业的主导准则,在第一修正案的强大保护和“民主化市场社会”的有力支撑下,以主流报纸为代表的新闻业多年来一直具有广阔的运作空间和有利的运行环境,是美国社会一支举足轻重
3、的政治力量。 2然而,全球化、市场化、商业化和新技术的共同作用,传统报业的生存环境已经几乎完全改变了。2009 年 11 月,在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举办的为期一周的第三届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工作坊上,7 位获奖记者面对的,却是新技术时代商业化、市场化导向下传统报业日渐式微的困境。在这个以“追求卓越的新闻”为目标的工作坊上,普利策新闻奖获奖记者们在与传媒学子和同行分享其新闻实践种种心得的同时,他们对新技术时代新闻业职业理念和运作模式的忧虑与反思,更加值得关注。 本届工作坊主论坛题为“社会变迁:新闻业何去何从”讨论的具体议题是“再谈记者天职:告知、娱乐还是赋权”这一话题从浸会大学新闻系学生英文报纸The
4、 Young Reporter的封面故事“变化中的新闻业面孔”开始,其中一个关键词是“公信力”在日益商业化、处处充斥着感官化媒介内容的今天,传统新闻业的公信力如何保持 克里夫兰报和创作人联合会的专栏作家 Connie Schultz 获得了2005 年普利策新闻奖的评论奖,她认为新闻业的公信力是靠自身的专业素养赢得的,“如果我们失去公信力,一定是我们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然而报业的问题在于缺少一个像电视那样的新闻报道模式尽管这种被称作“电视联播网模式”的做法常常遭遇过度娱乐化的诟病,但是新闻业的确需要一种能长此以往保持公信力的专业规范。 可是,在今天这个数字化时代,究竟还有多少人在看报纸呢
5、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互联网上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信息或者娱乐。 皮卡尤恩时报主编 Jim Amoss 是今年 7 位参与者中唯一两次获奖(1997 年和 2006 年的普利策公共服务新闻奖)的记者,对3于传统新闻业在互联网上的影响力很有信心。他认为人们上网看的东西,“90%的新闻内容也是由我们提供的” 。关键问题在于互联网提供了世界范围内免费的信息消费,却没有一个经济模式在为记者着想。因有关美国南部民权运动的种族斗争:传媒、民权运动与民主觉醒一书获得 2007年普利策历史类奖的 Hank Klibanoff 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认为“如果今天的互联网依靠新闻信息内容
6、有所获利的话,那完全是因为绝大多数跟新闻采集加工发布有关的人力成本都是由传统新闻业而非网络来负担的” 。在 Hank Klibanoff 看来,网络言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远比互联网对传统报业的冲击更令人担忧。他在自己的从业经历中清楚地看到老百姓的从众心理,特别容易被舆论误导,不仅美国南部一波一波的偏见不断兴起和误导公众,“一个电台谈话节目主持人便可以轻易地让受众相信简化单一的事情,并因此而将受众引入歧途” 。针对这类问题,曾任南加州大学安纳博格传播学院下属新闻学院院长的 Michael Parks,以新闻从业者和新闻教育者的双重身份强调,新闻必须要有自身的专业标准,公众也需要更高的媒介素养,
7、以达成现代社会民主所必须的公民素养之养成。 与 Hank Klibanoff 类似,Jim Amoss 虽然没有将互联网看成传统报业强劲的竞争对手,但却有另外更值得他忧心忡忡的事情,那便是鉴于商业驱动下的新闻娱乐化趋势,造成了媒体报道的新闻和公众应该获得的新闻之间的差距。他认为报纸绝对不应该只为告诉读者去哪里吃喝玩乐而存在,报纸的存在有其更加高远的目标,那就是社会责任。 纽约时报驻巴基斯坦记者 Jane Perlez 是今年普利策国际新闻4报道奖的获奖者。她也表达了对于新闻娱乐化的质疑:“我们从事的是非常严肃的职业,我们历尽艰辛竭尽全力从世界不同的地方把新闻带给读者。”她说,纽约时报有 44
8、名驻外特派记者,他们的工作目标就是给读者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这一使命从未改变。无论上世纪 60 年代纽约时报公开了政府关于越战评估的秘密文件,让公众意识到这场战争并非政府宣称的那样会很快结束;还是今年 10 月华盛顿邮报刊登了美军驻阿富汗南部指挥官的信件,对美国在阿富汗继续驻军提出质疑。这一切都充分体现出报纸最重要的社会职能,即社会批判性对美国政治民主的促进,以及对国际事务的理解。她的同事,同样也是今年获奖的纽约时报摄影记者 Damon Winter,也认为纽约时报的确是从事严肃新闻报道的一个良好平台。 然而,就是这张被视为传统新闻业典范的报纸,在 2009 年美国报纸发行量审计局截至 9 月
9、底的统计中,显示其发行量在 6 个月当中下滑了 7 个百分点,更糟糕的是洛杉矶时报,它的发行量下降了 11%(华尔街日报现在处于全美报纸发行量的第一位了)。当论坛主持人抛出这串数字时,曾担任过多年洛杉矶时报总编辑的 Michael Parks 回应道:以纽约时报来看,虽然报纸的发行量下降了,但是世界范围内的读者数量却增加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看,报业的问题似乎并非新闻业的问题。对于报业来说,需要的是“寻求新的商业模式” 。在这位报业前辈看来,数码时代不仅改变了传统报业的商业模式,而且改变了人们获得新闻的渠道、时间和方式。但新技术带来的商业模式的改变并非只针对报业,也针对广播电视和
10、有线电视新闻业,寻找新的商业模式也5可能意味着新的机会,别忘了当年“CNN 就是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做新闻的方式,而且居然也赢利了” 。 Hank Klibanoff 认为,报业市场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封闭的市场,也许有两点教训可以从商业中汲取,“尽管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为时已晚”:其一是报纸应该对自身价值和目标不断进行自我推广,就像奶制品公司不断向世人宣称自己产品的价值那样。 “既然报纸对社会民主如此重要,又同时是一个赢利的企业,那么就应该提醒人们我们的价值是什么,我们为何如此重要” 。其二,既然我们相信媒介之于社会的重要性,就不要怕被人们称为主流媒体,我们也更应该主动去了解读者的需要。当然,公
11、众的需要和欲求是不同的,市场驱动的报纸营销势必会以满足市场欲求来逐利。但是 Hank Klibanoff 坚信严肃新闻应该有一席之地,“并非每个人都想要八卦和流言蜚语,这些内容网上有的是,那么就由它们去好了,但是必须要有地方能让人们知道严肃的新闻” 。今年普利策解释性新闻奖得主、洛杉矶时报记者 Julie Cart 也觉得,在美国,现在主流媒体这个称呼似乎并不是什么好词儿,似乎这意味着过于严肃死板和不懂市场。 “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们被教导我们是把关人,我们决定什么是值得报道的新闻以及如何报道。等你毕业了,你开始得到一份新闻行业的工作,你的责任是严肃而重大的。而今天由于经济危机,开始有另外一些
12、人在报纸行业里按照发行量、按照市场的需要来做决定,我认为这是十分危险的。有关新闻是什么的判断,应该交给那些受过这样训练的专业人士来做,我不认为市场应该影响到新闻编辑部的决定” 。和 Hank Klibanoff 一样,Julie Cart 也相信“我们从业的严肃的新闻业应该在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有人6喜欢八卦就让他们去吧,我们不应该为我们被称为主流媒介而羞愧” 。 然而,事情真的可以这么简单么显然,缘自 18 世纪自由主义理念的美国报业“看门狗”职能,在今天已然非常不合时宜。传统的新闻业和市场的关系在于,经济独立使得报业得以摆脱政党干系,成为有可能具备独立意志的无冕之王和第四种权力。这便是为什
13、么 Michael Schudson 将民主化市场社会的兴起视为现代报业发端的沃土,这也是为什么作为美国传统新闻业内在核心价值理念的新闻专业主义,产生于市场经济、民主政体和社会分工专业化这样的特定语境和历史场景。如果新闻业无法通过以满足公众知情权和促进社会民主为目标而进行的信息销售来润泽自身并持续成长,那么新闻业必然不是依附于政治就是依附于商业,其自身的独立性将无从谈起。更何况,传统新闻业秉持的专业理念的社会根基,本身就带有那个特定时代的天然缺陷。按照媒介学者詹姆斯库兰的说法,18 世纪“主要的媒介都是公共事务取向的报纸,相比较而言,21 世纪初的媒介体系绝大部分让位给娱乐了。许多即使被称为新
14、闻媒介的,也只是分派一小部分的内容给公共事务”;而且那时“政府一般被认为是权力和主要的压迫来源的所在地,经济权力却不在考量当中,媒介除了针对公共权力之外,不被认为需要对私人权力也进行抑制;更为令人担忧的是,今天的媒介自身已经成为巨大的利润机器,“它已经不能再被看作是独立于所有形式的权力了”,“现在已经不再仅仅是媒介与大生意是否相互妥协的问题了,而是媒介就是大生意”;这种情况直接影响到今天的新闻生产,那就是“一般而言,媒介针对公司的警觉要比针对公共机关权力滥用的警觉要少得多,因为他们自身就是公司的商业部门了” 。 7由此,传统新闻业珍视的“新闻业与商业的分离,已经逐步让位于报纸一体化的概念:即发
15、行、销售和编辑的所有努力都必须加以整合,所有这些环节都必须以新闻-信息的营销规划为指向” 。而两种分别被称为“读者群理论”和“股东理论”的新闻生产运作的新思路,更进一步加剧了商业化市场化的影响前者认为,为了在发行量普遍滑坡的报业市场上巩固住自己的读者群,报纸必须努力寻找现代读者最需要的东西,并且将这些内容提供给他们;而后者,在报纸越来越成为被华尔街牵引的利润机器的时候,市场导向只能是唯一的和必然的选择。 那么,在这个报纸不赚钱不行,只知道赚钱也不行的怪圈中,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技术,又能做些什么呢英国政治学者约翰基恩指出,既然一定的市场确实能有效地打破政治专制、维系传播自由,而不受限制的市场又会
16、限制传播自由,那么要打破市场自由和传播自由这一对结构性的矛盾,就要在宪法保障公民自由平等传播权力的基础上,发展多元的传播形态。在这个意义上,新技术可以被作为一种潜在的民主技术。尽管一方面,近期研究显示,互联网对传统报业报道新闻和时事以及作为公共论坛的功能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并有可能进一步加剧政治日益从公民日常生活中分化出来的趋势;另一方面,在日常体验中,网络言论的非理性和极端化也令人堪忧。但或者正因为如此,约翰基恩才格外强调传播自由的制度保障,以及以新技术为基础的媒介的公共服务模式的重要性冲突、矛盾、差异及其公开表达,是构成现代公民社会的基础。而新闻,永远是其中最要紧的一环。 回到本次普利策新闻
17、奖得主工作坊最初的话题:如果人们非常轻易地8就可以从网络上获取所有的新闻内容,比如可以在网上随处看到带给Damon Winter 普利策新闻特写摄影奖的那些奥巴马竞选活动的精彩照片,谁还会去买纸质出版的报纸呢数字化是不是会带来传统报业的彻底消亡呢对于这样的疑问,Hank Klibanoff 的回答是十分具有代表性和耐人寻味的:这种情况说不定有一天会发生,不过暂时来讲,目前还是传统新闻业在体现出高品质新闻报道的专业标准,网络自身的内容,在调查性报道、长篇特稿、深度报道和阐释性报道等方面,暂时还难以企及报业一直在实践的专业标准。不过,新闻业的目标是推动社会进步,报纸也好,网络也罢,“只要通过新闻报
18、道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我完全不介意它使用的是什么形式” 。 可以说,不管技术如何发展,媒介形态如何改变,“通过新闻报道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这其中彰显的价值理念和专业目标,正是普利策留给新闻业伟大的精神遗产。 (作者系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副主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本文为作者入选国家教育部“2008 年新世纪优秀人才奖励计划”的成果之一) 注释: 丹尼斯布里安:普利策传,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http:/www.pulitzer.org/ 展江:普利策新闻奖:“乌鸦嘴”的荣耀与误读,http:/ id=3931;展江:怎样9解读美国新闻事业,http:/ id=3843 文中所涉及工作
19、坊参与者的发言,均为作者对现场录音事后进行的中文翻译和整理 Michael Schudson (1978). Discovering the News: A Social History of American Newspapers. NY: Basic Books. 陆晔、潘忠党:成名的想象: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新闻从业者的专业主义话语建构,新闻学研究第 71 期 詹姆斯库兰:对媒介和民主的再思考,载詹姆斯库兰、米切尔古尔维奇编,杨击译:大众媒介与社会第 115 页,华夏出版社 2006 年版 丹尼尔 C 哈林:美国新闻媒介中的商业主义与专业主义,载詹姆斯库兰、米切尔古尔维奇编,杨击译:大众媒介与社会第 210212 页,华夏出版社 2006 年版 约翰基恩:媒体与民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8 年版 科林斯帕克斯:从衰败的树根到鲜活的浮萍:因特网对传统报纸的挑战,载詹姆斯库兰、米切尔古尔维奇编,杨击译:大众媒介与社会第 260284 页,华夏出版社 2006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