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别和我只谈漂泊13 年前的夏天,我假相亲之名从四川乡下去到广州龙眼洞林场。舅妈的侄子刘道远在林场鞋厂当经理,而媒妁之约的女孩在离鞋厂不远的制衣厂打工。借着夜色,把母亲熏制的几块腊肉提到经理的租屋,我的工作也就有了十分的把握。 第二天去报完到,车间主任吩咐我先学打鞋面眼扣。操作眼扣机的师傅是湖南人,叫龙古,他比 18 岁的我大不了多少。我整天价叫师傅,他就有些傲慢,明明说要教我,却总以各种理由搪塞,把我支来支去。五六日后,龙古总算愿意匀出一些鞋面,让我碰另一台扣眼机。 “你是刘经理的表亲?”龙古忽然的殷勤让我受宠苦惊喜我赶紧说是。 龙古怕我上手也有他的道理,计件制工资,我一来自然要分薄他的薪酬
2、。但后来他的确对我关爱得可以,请我去大排档吃花生喝酒,还说我在鞋厂会大有前途。他是个单眼皮儿,两瓶啤酒见底,脸上的诡秘便展露无遗,他说:“告诉你,我们针车车间靓妹最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湖南妹妹?” 我还顾不上看车间里飞针走线的靓妹,母亲已然多次督促我去制衣厂相亲这才是我此番南下的要务。1997 年我所在的村庄,那些同龄的女孩差不多都去了南方打工。我的亲事当仁不让地成了母亲的心病。落脚鞋厂,我莫名其妙地推诿着相亲的时间,这让母亲非常陆火。龙古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我内心的纠结,他带我去车间里转了几圈。每到个2车位前他就停下来,炫耀着扮起鬼脸和女孩说笑气,碰到相貌俊俏的,还要在人家肩头拍摸几把。那番举
3、动是轻佻的,也充满诱惑,它摧枯拉朽地瓦解了我对母亲的承诺,我以年轻为由,快刀斩乱麻地吹了那桩亲事。母亲为此损失了百多斤的猪肉-人情,作为补偿,我把第一个月的500 元工资悉数寄回了家。 鞋厂紧邻一所电大。原先有人高的红砖围墙相隔,互不干扰。九月最后的那些天,围墙被推倒,厂方通知鞋厂和电大的饭堂要合二为一。这样一来便多了无数纷扰:学生和打工仔为抢餐桌争女友常常剑拔弩张,双方领导也因此忙得不亦乐乎。说来奇怪,经过数月磨合,两个不同的群体倒也相安无事了。芬芳的玉兰花下,常常看见学生和打工妹牵手就不稀奇了。龙古最是恨恨不平,他常在我面前控诉学生的盛气凌人,单眼皮儿朝天翻:“学生吃得饱,那是因为他们仗着
4、父母给钱买零食。我们我们自食其力!”他把嘴撅得像个壶嘴。这个表情我在饭堂见过,因为饭菜份量不足,龙古当即就和舀菜的厨房师据理力争,赢得了一众的声援,但结果还是吃不饱。龙古后来教我一招:把饭卡扎穿的小孔捋平顺,尚可多混一餐饭吃。他说他已经观察很久,舀菜的老头是个花眼,眼下也还只有这个漏洞可钻呢。这样一来,我确实吃上了几个双份,我还经常看见有其他人吃双份。饭堂的供给是有定量的,这一损招导致的结果是后来者无饭可吃。查来查去,鞋厂若干人都有混吃的壮举。法不责众,最后只好将饭堂的花眼换走,接任的阿姨心明眼亮,一月下来,我们握在手上的饭卡扎得像张筛予。龙古泄了气,见了车间里的妹妹和学生逛路,鼻子歪在一边,
5、气咻咻跑开了。 3某天,电大一位何姓的女老师走到我跟前。何老师是安徽人,老家侄女过来,想让我麻忙介绍进厂。龙古尾随其后,是他告诉了何老师我和经理的关系。那小侄女进了厂,何老师便拎着水果来谢我,我惴惴不安地把自己写的小说臭鱼送到她的手上。她后来又邀约我和龙古去宿舍喝茶,借机狠狠地夸了我一顿。因为这一夸,龙古自此和我绝了交。何老师说她读完小说,再也不想买鱼吃了。那篇小说里,我写了打工仔龙古偷钓治保主任家的鱼挨揍的故事。鞋厂的几间厕所悬空在鱼塘上方,在夏天那是逗留的好去处,清风送爽,叮叮咚咚间鱼们结队而来,几番争抢,底下水花四溅,好看之极。治保会主任察觉鱼塘遭窃纯属偶然,他经常便装去我们鞋厂溜达,方
6、便之时无意间撞见了正欲满载而归的龙古。于是,露着半片屁股的龙古,可耻地被壮硕的治保主任从厕所里拎了出来 1997 年和 1998 年之间,我经历了三件难忘之事:吹了媒妁之约的女友,写了一篇让人倒胃的小说,和龙古绝了交。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喜欢文字。大约三年之后,我又回到作为小说素材的鞋厂鱼塘边上。那家鞋厂已倒闭多时,房前屋后生满了人高的芭茅。我借住的鱼塘边的铁皮小屋,是江西工友何小军租住的房间,我们先前在鞋厂相识,又在大街上碰见他时,我刚从元岗的一家音箱厂出来。他说他一个人住,房子在原先的鞋厂边上。当时,我极想找个清静之地完成一篇小说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就是那么想的。下一步该做什么,去另外一
7、家工厂先解决好吃住问题我都没有想过。何小军把钥匙塞到我手上,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他在跑业务,挨门挨户推销某种洗漱用品,满脸的疲4惫和兴奋,他瘦小的身影站在鱼塘边上,我就担心他会不会让风吹到塘里去。晚上我们大都煮鸡蛋挂面,吃完了双双坐在水边看松林背后升起的月亮。 我们很少谈理想,那样一个梦确乎有,只是我们更愿意缄默着,走在路上去找寻更多的听众和可能。十多天后我离开了何小军的住处,去到小榄一家鞋厂。前一晚我们喝了些啤酒,拍死了若干蚊子。次日我起床他已经出门,我把钥匙挂于某处。他在那摞厚厚的稿纸上留了字:哥们努力! 自始至终,我未告诉何小军我离开音箱厂的真正原因。我身上的某个器官出了毛病,从川北乡下
8、到广东,挥之不去的阴影像鹰隼盘旋在我的头顶。我一直吃着老中医开出的方子,所以我选择打工的必然是那些相对自由的小厂。那样,每月用工资换回的草药才有机会熬制。那家音箱厂就具备这样的条件。半年下来,胖乎乎的潮汕师傅为我熬坏了三个不锈钢杯子。当浓烈的中药味让老板疑窦顿生不堪忍受的时候,我朝慈眉善目的潮汕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主动辞职离开了音箱厂。 我平心静气地在小榄鞋厂打工,这中间,我那三十来岁的大哥遽然病逝。那时候我多么想看见自己的母亲,我想站在她面前让她看着她的另外一个儿子还健康地活着。树挪死人挪活,我对南下打工心怀感激。当初我就是难以忍受村庄里的流言,忿忿然出门远行。我不知道我不打工会是个什么样子。是打工让我逃出世俗的圈子,让我有了更多的选择和机会。 2009 年我跑到绍兴呆了一整年。那个冬天,除了颠倒白昼黑夜经营5豆制品生意,就是想着攒足手头的钱,来年回广东定居。在朋友的引介下,我现在在一家企业做内刊编辑,透过窗玻璃,看得见河对岸七楼我的新家。 我爱温暖的南方,就像一簇地衣不愿远离潮湿的井壁。十来年的打工岁月我都扎在广东,那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都能如数家珍,这也折射出自身对川北乡下,那个生养之地的日渐陌生。当我像一个真正的游子回到故乡,忽然对某个地名或乡亲搪塞和迷茫,逃无可逃我会谈到打工,但我告诉你:别只谈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