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冰山之父(外一篇)终于可以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了。车子开过去,刚下车,便被一股寒风裹住,感觉有几把冰冷的利刃刺在了脸上。我惊异着打了几个寒战,抬头张望慕士塔格峰,怕无缘贴近这样一座著名的山。细看之下才发现,慕士塔格几乎是一座从下到上由冰裹起来的山,稍不注意,便会以为它就是一座由冰结成的山。 第一次听人说慕士塔格峰时,很为“冰山之父”这样一个名字而激动,觉得能拥有这个名字的山,一定雄伟高大,具有王者风范。来之前曾听人介绍过慕士塔格峰的一些情况,说它是所有山峰中积雪最厚的,每年以十几厘米的速度递增,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座被冰完全包裹起来的山。离它不远就是公格尔峰,从气势上而言要比它大很多,
2、但却不如它晶莹明亮,相比之下,公格尔峰像一个沧桑的老农,而慕士塔格峰像一个白衣洒脱的王子。在它脚下就是卡拉库力湖,天气好的时候,它的整副尊容倒映于湖中,让人觉得它俯下身正踏着湖水向人走近。 风这时候又吹了过来,让人冷得忍不住发抖,但谁也没想到此时的风却像一双大手一样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种风景。因为风的缘故,卡拉库力湖上起雾了,并很快弥漫上了慕士塔格峰,变成了乌云。一时间,乌云一团一团地笼罩了它,但因为升腾上去的大雾有限,所以总有一些地方仍外露着,不失洁白之色。太阳似乎很讨厌这些乌云,加倍将光芒照射下来,从乌云缝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去。这时细看慕士塔格峰,感觉颇佳一束2一束的阳光投射到洁白的冰面上
3、,反射出刚烈的光芒。也许是因为太阳过于炽烈,加之乌云缝隙太窄,那些反射出的光芒形成了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这时候,感觉冰峰上有一场无数兵刃对峙的战争,太阳是一个指挥者,派出了千军万马去战场上搏斗 几只羊的咩咩声,把我从畅想中唤醒。塔合曼乡离慕士塔格峰不远,所以,乡里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动。这里有特异的气氛,因此那些羊在吃草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冰峰,会极畅快地叫上几声。我走到它们跟前,几只小羊朝我欢快地叫了起来。几头肥硕的羊头上都已长出了盘旋的角,不光弧度很美,而且骨节显得很有层次,似乎是内部的力量已无以释放,鼓胀成了那个样子。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出来了,天又变得明亮起来。这
4、时候,那些大羊全都停下来,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些小羊就走进大羊的影子,一边乘凉,一边吃草。那些大羊此时就像父亲和兄长,长久地为那些小羊站立着。有一刻,它们全都停了下来,抬头望着我。我觉得它们都十分信任我,我忍不住高兴地笑了。也许是被我的笑感染了,它们竟一起欢叫着向远处奔跑。它们的四蹄把雪地敲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音,且泛起一片飘飞的雪粉。等我定睛看时,它们居然已全部跑过了山冈。一片激荡而起的雪粉像一面大旗,扯立于天地之间。 当晚,天降大雪。我走出帐篷赏雪。落雪使帕米尔一片寂静,抬头看慕士塔格峰,它一片漆黑。人们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成的,当暗夜和大雪一同到来,月光再次
5、把它照亮,我们就感到了它在不为人知的沉缓世界里生长。它的生命是黯淡的,但它就在这种黯3淡中孕育出了高贵与威严。 一扭头,看见那群羊正伫立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像蛰伏的战士。落雪已经使它们全部变白,稍不留意,就会以为是山体的一部分。牧人此时更不知去向。也许,牧人们知道羊群会这样过夜,所以,就在大雪刚下起的时候已经回家。过了一会儿,雪下得大了,风也吹了起来,我不得不返回住处,在进门的一瞬,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羊会不会在大风雪中站上一夜? 早晨一出门,我惊叫一声,那群羊果然一动不动地仍站在那里,整个山野一片银白,而它们已变得像山脉凸起的几块骨头。它们整整一夜间都一动不动,就那么顽烈地
6、站在雪中。它们又给帕米尔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风景。我推迟早上要离开的行程,留了下来。我等到了我愿望中想看到的那个时刻当太阳升起,羊都人一一抬起了头,久久地凝望着慕士塔格峰。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跟前,已是一年以后,我在一户塔吉克人家里住了下来。房东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她每天起得很早,给我烧奶茶。一次,她一扭头发现灶膛里的火快灭了,她赶紧到户外去掰柴禾。那柴禾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时,她的手被划破了,而她惦记着灶膛里的火快要灭了,于是抱着柴禾急急进来加了进去。她手上的血已经流了很多,但她只是快速把柴禾加进去,让火燃了起来。少顷,她才擦了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一一擦干净。我有些难为情,觉得她
7、是为了给我烧奶茶而受伤的,于是用歉意的话安慰着她。但她却不以为然,一再强调烧奶茶4是小事,但火不能灭。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当时的太阳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彻得通体泛光,她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 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个过程。这个明亮的早晨,经由她手上流出的血突然变得深刻起来。还有她对火的维护,她看慕士塔格峰时的神情,等等,不光让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不被苦难逼退的坚持和执著,同时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内心得到抚慰的过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有事没事与她闲聊。慕士塔格峰在我们背后的大雪中若隐若现,我们就这样说笑着,似乎人生的那些欢乐与痛苦都转瞬即逝。偶尔我们也发出大笑,笑声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
8、也惊得抬起了头。我甚至还发现老太太有那么一点点嘲笑的意思,好像那些极度的简陋穷苦,生活的艰辛与忍耐都不值一提,她天性中就有高傲,她在内心将信念隐藏起来,时间愈久,便愈变得坚强。 我终于发现在她的淡然背后,有一种惊人的坚强。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证实了我的这个观点。一位牧人的马丢了,他出去寻找,在外面过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牵着那匹马回来了。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没有找到马。当他爬上一座山顶,看到慕士塔格峰时,突然决定不找马了。在那一刻,他在内心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马,它一定会回来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光芒四射,这时候他听见了马的嘶鸣。他
9、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他的马正对着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边跳边嘶鸣,似乎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抚摸着它。太阳慢慢升高,马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事要不是他亲口给我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5我终于激动了,爬到高处去看慕士塔格峰。它随着太阳的升起,有一股柔和的光芒流淌向下,像无知无觉的一种呵护似的,把山脚的房子和人罩裹在了里面。无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倾听到了这些与你有关的美妙故事,你却依然如此平静,似乎你是一个大得无边的世界,大得足以装下一切。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头,我知道回过头去看到的仍是平静。我只能离开。感动并滋养了我的,是在无言中耸立的冰山之父,是塔吉
10、克人变得越来越高贵,继而又由高贵转化的一种十分难得的平静。 离别时,我感觉从慕士塔格峰飘下来的大雪像手一样,在我肩头拍了一把。 搬家的河流 夏天,大部分塔吉克人去一个叫“大草滩”的地方放牧。 从远处看,河流只是几条明亮的丝带,缠绕在绿色的大草滩中。走近了才发现河床很宽,哗哗的流水声甚至还有些震耳。目测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两米深。在河边坐下,感觉四周的山峰更加悠远了,就连不远处的戈壁也宽广了许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很抒情地对我说:“当你发现太阳、天空和山峦等都映照在水面上时,你就会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装下一切。 ”我被他的这一番话打动,但我发现自己依然对高原的河流认知不够,不能从中看
11、出什么。 6心怏怏然,加之又无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滩一侧的艾西热甫家里与他闲聊。不料刚说到河流,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见我对河流感兴趣,就对我说:“河调皮得很,经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着它搬家。 ” 细问之下,才知道“河流经常自己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说话富于谐趣,把河流改道拟人化,说成了“搬家” 。因为“河流经常自己搬家”,他们家也跟着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亲是在一条河边出生的,之后便听着河水的流淌声长大。他父亲对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门了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动身,从外面回来也是用河水洗手后才进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们家的生活好了,慢慢从游牧变成了定居。他父亲决定选一个地方
12、盖一座房子,让全家人定居下来。一家人翻山越岭,走到一条河边时,他父亲发现那条河清澈见底,立刻决定在河边盖房子定居。他父亲在当时的选择其实不足为奇,作为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往是他们的首选。一天夜里,那条河的流淌声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亲对家里人说:“雪水下来了,小河要变成大河了,河水在叫唤着长身体呢!”那一夜,他父亲酣然入睡。作为一个对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条河似乎流淌在他的心里。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门一看,他父亲的脸上顿失颜色。昨天夜里从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大概很汹涌,在那条河的上游冲开了一个口子,使河水从那个口子中一涌而去,将这条河道遗弃了。干了的河道真难看啊,像被撕开后露出白骨的伤口。 “河搬家
13、了。 ”他父亲说完这句话后,骑马去寻找那条河流。他骑了很远的路,找到了那条河冲开口子的地方,但那条河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7出现了几个分支,他觉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来的那条,但又觉得不是。他怏怏而归,带领全家人搬家。没有河水了,他们必须搬家,因为人和牛羊都需要水。 他们一家再次找到一条河时,家里人都有些犹豫,但他父亲却执意要紧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黄泥小屋又建了起来,他们往墙上洒面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来。有水有草的地方对人的生活可起到最起码的保障,他们一家又像以往一样生活着。不久,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夜里,他们一家人都在睡觉,突然从上面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一股洪流倾泻
14、而下,将他们家的黄泥小屋掀翻了。天气太热,雪山上的积雪大面积融化,汇聚到一起,便形成了洪流。他们家的房子不巧正处于洪流的下方,因此被冲垮了。等洪流过去,他们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们沿河而下寻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见他的踪迹。 父亲被“突然叫唤着长大了的河流”带走了。 艾西热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带着一家人又迁到了另一个地方。鉴于上次因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灾难,但又离不开河流,所以这次他们选择了离河流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盖了房子。父亲因河流而命殁,给一家人心头留下了阴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谁都不愿多去河边。 几年时间过去了,小羊长成了大羊,大羊生了很多小羊。艾西热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然而河流还是再
15、次让他们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条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气温太低,积雪无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维持生活。但不久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家8的墙裂开了缝,风呼呼呼地从中穿梭。有年长的塔吉克牧民路过,对艾西热甫说:“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缝吗?”艾西热甫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股恼意,又是河流! 没办法,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而他们搬家却始终摆脱不了河流的阴影。现在住的这个家,到目前已有五年时间了,最近艾西热甫的心头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五年平静的时光使他觉得似乎又将遭遇一次灾难,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搬家了。 我劝他不必过于紧张,那样的事都是在偶然中发生的,不会次次都遇上。 他说,父亲以前曾说过,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条河流,我们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为我们遇到的新的河流都在“长身体”,它们一“叫唤”,就会顺便把我们的房子带走。 我无法再劝他了,虽然他所言没有道理,但在如此蛮荒偏僻的高原上,人与自然就这样相处着,在很多时候甚至融为一体,谁又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坚信的事情,都是从现实中得来的道理。 我们俩都沉默了。 我扭头去看大平滩中密布的河流。不知为何,我看见这些河流被阳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滩切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