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和想象一 最先被记忆激活的,是一所老房子。 老房子的椽梁、墙壁上,挂满蜘蛛网。我每次趴在门槛上,内心都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来缘于我的一次次偷窥和观察,来缘于我探测到的一个女人的忧伤和绝望。 那个女人,与我的血脉息息相连我喊她小姑。 小姑每天都被关在屋子里,像一只被监禁的羔羊。她的房门上了锁,锁是我爷爷上的。那把锁除了爷爷,没人能打开,它唯一的一把钥匙,一直挂在爷爷的腰间。爷爷对我说:你好好守住门口,别让你小姑逃出来。不然,我打断她的腿。 屋子里光线幽暗,一张木床依墙而放,床上乱糟糟的,没有一点活气。偶尔,会有几只老鼠,在床上跑来跑去,疯打,嬉戏。床的正面,搁着一张桌子,岁月的
2、磨砺,使它色泽陈旧,其中一条桌腿,已经朽断,只能斜撑于地面。桌上放着的两个碗,装着剩饭。苍蝇在碗边飞来飞去,嗡嗡乱叫。 饭,是小姑剩下的。 每天早上,爷爷都会盛一碗饭、一碗菜,放在小姑房间的桌子上。小姑饿了,就用手抓。每次吃饭,都颇费周折。她的两只手,抽筋得厉害,饭被她的手抓起,又滑落。好不容易送到嘴边,却糊得满鼻孔、满脸都是饭粒。白生生一碗饭,真正被小姑吃下肚的,只是少量,更多的饭粒,被她撒2落在桌子或地上。没有人问过小姑吃没吃饱,她自己也对饥饿缺乏敏感。端饭给她,就吃;不端给她,肚子饿了,也不吼叫。她只静静地坐在床沿,怀里抱个枕头,轻轻地拍打,亲吻。 小姑只要发现我在偷窥她,就会抬起头,露
3、出被长发遮住的脸,目光直愣愣地刺向我,盯得我脊背发麻。她的脸,如一张被太阳晒蔫的菜叶子,神情僵硬而凝重,仿佛对任何人都充满敌意。 我不敢与小姑的目光对视,每次在我们目光触碰的刹那,我都迅速缩回头,偎在墙角,躲起来。我担心惹怒小姑,会招来她的打骂。爷爷就是怕小姑乱打人,才将她锁起来的。 母亲是不允许我靠近小姑的房间的。她说:“别听你爷爷的话,离那疯女人远点,打人不说,晦气。 ” 我没有听从母亲的嘱咐。 我对小姑充满好奇,就像我对她住的那间屋子,充满好奇一样。我总觉得,这个与我的血脉有着关联的女人,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个谜。 二 时间退回到那年夏天。 明亮的阳光,照着大地。蝉蛰伏在树枝上,高一声浅一
4、声地聒噪。金黄的向日葵,在田里闪烁着光芒。十七岁的小姑,穿件青花布衬衫,手持竹耙,在晒坝上晒麦子。汗珠在她额头上滚动,像她徘徊的心,充满焦躁。 小姑沉默了太久,隐忍了太久。沉重的生活,使她年轻的生命变得暗淡。 3天气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偷偷地爬上后山,仰望天空。看漂移的云朵,做飘逸的梦。日落黄昏,她喜欢站在后山的垭口上,眺望从村子通向远方的那条山路。那条路,小姑也不知道通向哪里。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出过山。山脚下的村子,是她成长的唯一“摇篮” 。小姑站在垭口上,山风穿过她的黑发,也穿过她脸上的忧伤。幻想,似一个逐渐胀大的彩球,充塞了她的大脑。夕辉下,小姑正跋涉在那条通往外界的山路上,一次次逃
5、离,一次次返回;一次次返回,一次次离开。仿佛那条路是她走出来的,整条路上都刻满她的脚印。直至夜幕笼罩后山,小姑才从垭口上转身,摸黑下坡。晚上,小姑躺在床上,却仍在梦里,继续逃离朝着山外的世界。 看得出来,小姑那天是在等人。 晒麦子时,她老是心不在焉,神色慌张。歇气的时候,她坐在黄桷树下,东瞅西望,左顾右盼。黄桷树的背面,藏着一个大布包。包里藏着小姑穿的衣裤,和一枚漂亮的发卡。那枚发卡,是村子里一个小伙子,送给她的。小姑非常珍视那枚发卡,它让她获得了苦难中令人眩晕的幸福感。那枚发卡,见证了她的一段青春往事,一次浪漫爱情的体验。 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显。寂静中,能听见小姑心跳的声音。她等待这一天,
6、已经太久了。那是一场漫长的预谋的煎熬。她必须要从自己苦闷的青春时光中,逃出去,才能获得自由生存的权利。 小姑那天等的人,即是那个送她发卡的小伙子。 太阳逐渐偏西。早已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小姑却迟迟不见小伙子到来,这使她忐忑不安。小姑怕人发现她的秘密,故意在树底下坐一会儿,又4起身翻晒一会儿麦粒。那时,我的爷爷奶奶,正在田里收割麦子。他们想,等这些麦子晒干入仓,就挑一半去卖,将卖麦子得来的钱,为小姑置办几套像样的嫁妆。 天忽然阴了,像要下雨。小姑抬头望天,天空中的云朵,乌黑乌黑的,像一团团散不开的愁绪。她失望地从树下站起身,挎上那个大布包,匆匆朝山路走去。刚走几步,她又踅转身,将布包里那枚发卡,
7、取出来,放在黄桷树下,含泪而别。 当爷爷奶奶赶到晒坝时,看到的,只有一晒坝被雨水泡胀的麦粒。一颗颗受孕似的,腹大如豆。爷爷立在晒坝上,仰天狂喊,老泪纵横。奶奶当即倒在雨水里,晕了过去。 三 小姑的失踪,引起村里人一片哗然。猜忌声、指责声、恶骂声,雨点般砸向我们家,砸向被悲伤笼罩的爷爷,让我们全家人,都抬不起头。以至于,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不敢昂首挺胸走路,怕被人指桑骂槐,甚至怕被人拖到某片玉米林,或青杠林里,暴打一顿。 小姑的出逃,成了我们共同的羞耻。 爷爷每天都承受着精神上的重压和折磨,整天沉默寡语,蹲在院墙下晒太阳,或者坐在屋檐下抽旱烟。伤痛宛如一座冰山,耸立在爷爷的心田。小姑是爷爷后半生的
8、一个精神支撑。 命运最终给了爷爷补偿遗憾的机会我的小姑,在失踪三年之后回5村了。小姑回村时,也是在夏天。奶奶坟头的野草,已长得十分茂盛了。小姑是被一个孩子发现的,当时,那个孩子正在离奶奶坟堆不远的地方割草,突然听见坟堆后面有人在呜呜哭泣。哭声喑哑,阴惨惨的。孩子扔下背篼,撒腿欲跑。这时,他看见坟堆上的巴茅草,剧烈地晃了晃,探出一个女人的头颅,夕阳下,泛着灰色的光影。孩子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那个孩子醒来时,天早就黑了。孩子的父母,正趁着月色,在野地里,东一声西一声地替他喊魂。而那个女人,则被我的爷爷和父亲,抬回了家。被一同抬回家的,还有女人肚子里即将临盆的小生命。 小姑的回家,成了村里的一个事
9、件,就像她当初的失踪一样。倒是爷爷显得十分平静。每天亲自到灶房烧水,替小姑洗脸、洗手。还吩咐母亲,天天煮一个鸡蛋,为小姑补身子。阳光好的时候,爷爷就搬两张凳子,和小姑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小姑总是低着头,一会儿拈自己的裤子,一会儿解自己的纽扣。爷爷嘴上叼着旱烟,目光直愣愣盯着小姑看,看着看着,两条莹亮的虫子,便从他深陷的眼眶中爬了出来。蓝色的烟雾,似一团哀愁,在空气中漂浮。 小姑扰乱了我们原本正常的生活秩序。她常在夜半放声大哭,哭声能掀下房顶上的瓦。我经常被小姑的哭声惊醒,躲在被窝里,用被子死死裹紧自己,全身冷汗直冒。母亲受不了小姑的惊扰,在隔壁大声骂:哭死啊,还让不让人睡。父亲则轻声劝慰母亲:睡
10、吧,克服一下,别跟一个病人较真儿。这时,爷爷准会披衣而起,来到小姑身旁,一边抚摸她的头,一边絮叨:闺女,这是命啊,是命!爷爷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等到天亮时,才发现他和小姑头枕着头,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6爷爷几乎将全部的精力和心思奉献了出来。村前的池塘边,总能看见爷爷伛偻着背,提着桶盆搓洗衣裤的身影。若此刻恰巧有人从池塘边经过,准会望着爷爷的背影,轻蔑地说:大爷,不在家享清福,来受这罪呀?爷爷对嘲讽他的人,只是笑笑,不作答。泼辣一些的妇道人家,故意提高嗓门说:一个疯婆子,还稀罕个啥,肯定是在外面不学好,男人睡多了,把脑子操坏了说完,嘻嘻哈哈地转身走掉。 爷爷曾为治好小姑的病想方设法。凡逢场赶集,
11、他都要去镇上四处打听偏方。只要听说有什么药,对小姑的病有帮助,他都愿意找来试。那段时间,我们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远远地,就能嗅到从我们家飘散出的草药味道。 尽管如此,爷爷丝毫没能让小姑的病情有所减轻,反而让死神乘虚而入,与小姑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料到,小姑会难产。早在这之前,母亲就提出,带小姑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母亲说,要是把孩子生下来,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况且,小姑又是个疯子,岂不是作孽。可爷爷思考再三后,坚持要让小姑把孩子生下来。父亲也同意爷爷的想法。爷爷说,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不会让这孩子受一天罪。如果哪天他不在人世了,孩子就转交给我大姑领养。他已经和大姑商量过,大姑也同意领养这个孩子
12、。 可当医生最后征求爷爷意见,保大人还是孩子时,爷爷毫不犹豫地说,保大人。 四 7白花花的阳光,照在爬满院墙的丝瓜藤蔓上,鹅黄的花朵柔软地开放着,几只蜜蜂,绕着花蕊,飞舞或滑翔。自从医院回来以后,小姑就成天坐在屋子里,表情木讷,不愿见人,食欲下降。爷爷怕小姑精神过度抑郁,性命不保,每天都扶她到院子里散心。可只要爷爷将她牵出门槛,她就会转身回屋。有时,爷爷将她惹恼怒了,她就又吼又跳,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容,令人汗毛倒竖,胆战心惊。 小姑的反常,使我们全家人束手无策。有一次,父亲去给她喂饭,她顺手将碗砸在地上,摔成碎片。小姑对爷爷,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亲近,爷爷给她梳头,她就用脚踢;给她洗脸,她就用手
13、抓。渐渐地,我们也不再关心小姑,任其在屋子里,像一只孤独的虫子,蜷缩在冰冷的洞里。 难得小姑也有开心的时候。 一次,几个胆大的伙伴来我家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和几个伙伴,手拉手,围成一个圈,钻进钻出,你追我赶。我们都陶醉在游戏中,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当然,也忽略了我的小姑,她正站在屋里的窗子旁,望着我们欢快的身影,傻傻地笑。当我们最终看到小姑的笑容时,我们欢快的身影,突然僵硬了。惊恐水一样将我们覆盖。那几个孩子,迅速从我家消失,仿佛一股旋风,瞬间无痕。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望着小姑,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我从来没看见小姑笑过,也从来不知道,小姑笑的时候,比不笑时,更让人惧怕。 事情发生在那天早晨。
14、 一个上学的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被小姑扑倒在地,孩子受到惊吓,奋力挣扎,扭折了腿。此事在村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我们家因此彻底被孤8立了。小姑自此失去了自由,她再一次成为这个村子的敌人,成为自己的敌人。 五 我们家老屋侧面,有一片青杠林,大雨过后,地面长满野菌子。那些菌子,有的暗红,有的淡黄,更多的是白色的牛杆菌。放学后,我常去那片林子割草。青杠树浓密的叶子,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我把那道屏障,当做躲藏自己的迷宫。我只要一走进那片林子,就不想出来。我怕过早回到家里,听到父母激烈的争吵,见到小姑失态的举动,望见爷爷沮丧的表情。家在我们心里,已不再具有归属感,它变成了一个人人厌弃的场所。 我躲在树
15、林里的时候,总会想到小姑。觉得她像极了那些野菌子,独自生长,独自寂灭。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有些菌类,是带毒的。我想,小姑就是一朵带毒的菌子,没有人碰她、理睬她。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体,使整个村庄,都中了毒。 可小姑身上的“毒素”,又是怎么感染上的呢?是她生来就有的吗? 爷爷曾对小姑变疯的原因,作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他说,小姑一定是在外面求生时,被人骗了,受不了刺激,才疯掉的。后来又将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那个送小姑发卡的小伙子身上。爷爷说,要不是那个家伙背信弃义,不守承诺,或者,劝说小姑留在村里,结婚生子,过平静的生活,她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那个挨千刀的。 我有时会
16、想,假如小姑没有逃离村庄,她是否就不会变疯,获得幸福呢? 9人呵,真是不堪折磨。小姑被爷爷锁进屋子后,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爷爷也在操心小姑的过程中,步入残烛之年。一种深深的痛苦,在吞噬小姑灵魂的同时,也在吞噬爷爷的灵魂。爷爷和小姑,一对命运多舛的父女,在受难中共同承担死亡。 那是一个黄昏,小姑突然从家里失踪了。 当父母从镇上为爷爷置办完香蜡纸烛、老衣寿鞋回来后,发现关小姑的门,是开着的。而门上的锁,依然锁得结结实实门是被砸开的,门板上还留有血迹。父母慌了神,转身朝村中跑去。那些天,爷爷正躺在医院里,由大姑守着输液。他已经生命垂危,医生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 暮色聚拢,晚风摇曳。父母焦急地在山冈上一边找,一边喊小姑的名字。直到天快黑尽时,才在我奶奶的坟地找到小姑。她跪在奶奶的坟堆前,哭得很伤心,仿佛她这一生所遭受的委屈,全化做泪水,在那一刻,奔涌而出。那天过后,小姑再一次被锁进了屋子。小姑是个疯女人,只有将她锁起来,才会安全村子安全,她自己也安全。 小姑到底是怎么疯的,没有人知道,这永远是个谜。但爷爷临终前说,幸亏小姑疯了,要不然,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爷爷的话,是一句谶语,藏着更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