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化外人物三章道士左安 不进娘娘庙, 只拜左老道。 汤药三五剂, 儿女定来到。 以上顺口溜曾经在占城流行一时,是专门传唱道士左安的。 道士左安是个怪人。 一怪在他不念经不传道只坐堂行医,二怪在他竟然有个女徒弟。 古话说医从巫来,左安不布正道而专务医术,且主治女子久婚不孕,徒弟小乌又如花似玉,无怪人们对其侧目而视。俗话说,道士道士,道德之士,娶妻虽然并不严戒,但既有信奉,终当自律。你左安不务正业,一心治病救人,以善行为道,也还说得过去。可带个女人在身边又是为了何事?如果真想成家就干脆来实的,大大方方,或称夫人或称内子,外人也好接受。如今弄成个道姑模样,天天跟在身边,謦咳互承,毫不避讳。如此上清尊
2、者,怜香惜玉,心口不一,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自抽嘴巴的现世宝吗? 道家讲清静,斋是该吃的,左安却偏爱吃肉。一日三餐,晚必食荤,且喜用野兔肉下占城的糜谷酒。野兔俗称跑马,谷酒又名血滓,囟兔土酒,黑红对黑红,他称之为赤兔汗血,天下绝味。吃喝起来,师徒二人对坐共饮。2徒弟小乌年轻标致,能歌善舞。酒兴一起,左安抚琴,小乌踏曲。青灯柔柔,丝弦悠悠。宛若馆堂栏肆,十足风流意趣。酒酣兴阑之时,左安也会加唱,什么“太息掩涕兮,民生多艰;余心所善兮,九死不悔”,什么“风萧萧兮,梦不觉;水寒寒兮,我自知”,等等,竟至于呜咽声断,涕泗唏嘘。 对此怪人怪行,一向好客的占城人不能不耿耿于怀了,流言蜚语,冷嘲热讽,一时纷纭
3、。左安初到占城,因是川籍,故投宿川陕会馆。日子稍长,势如芒刺,会馆的主事魏大掌柜就找了个借口,把左安师徒从前院客房转到了后院两间披厦。这绝不是魏大掌柜为人促狭,说实话,左安师徒的言行,莫说在占城,走遍天下也难得被人宽容。 所以,左安师徒自到占城,半年有余,不要说无人上门求医,坐困穷愁。一旦真要离开了栖身的川陕会馆,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苍天悲悯,三年一个闰腊月,道士左安终于等到了上门求治的病人。 来人是一男一女老少两个乞丐。起初魏大掌柜坚决不让二人进院子,左安正在屋里闲坐,听到喧哗出来解劝,才知道是来找他看病的。左安对魏说,大掌柜,治病救命,不分贵贱,再说,左安有了病人便有了生计,大掌柜也
4、不想叫左安一直在会馆叨扰下去吧。魏说,左师傅言重了,会馆本来就是乡党的会馆,何来叨扰一说。我是怕叫花子看病,无钱事小,带来晦气事大。左安笑了说,谢谢大掌柜体恤,其实,花子花子,有花有子,我倒认为,对我对会馆都是一个好兆头呢。 病人是个年轻的女乞丐,左安吩咐徒弟给病人洗一洗。片刻之后,待徒弟领着病人从里屋走出来,左安不由得吃了一惊,女叫花子竟然是个病西施。面容虽然憔悴却不失俊俏,眉目含情,举止有度。左安心中一动,她3怎么会是一个叫花子呢。诊了脉,问了话,细看脸色舌苔,开了方。怕他们无钱抓药,又给了零钱,二人千恩万谢出门。左安对徒弟耳语几句,徒弟快步出门追上病人低声交代一番,转来给左安回话,左安听
5、了点点头。徒弟小乌本自机灵,问道,师傅,你说过只诊不孕女子,她已有了身子,为何破例?左安道,半年第一人,指明道姓要找我看病,头一个就是吉利,怎么能不看?那女子来得正好,再晚十天半月,她就要不到儿子了。小乌说,师傅,才三个月,你就断定是个男孩?左安说,依你的话,师傅真是酒肉之徒了?小乌忙说,徒弟不敢。左安哈哈一笑说道,你还年轻,眼色浅呢。去,叫李四上街给我买肉打酒,晌午就吃!李四是会馆里的佣人,常替左安买酒买肉。小乌说,赊账太多,人家不愿了。哈,有山穷水尽,就有柳暗花明,告诉李四,从明天起绝不再赊账吃喝! 左安的话不错,第二天,就有几个病人登门求医,以后再无间断,全是久婚不孕的女子,都是听人介绍
6、左师傅医术高明找来的。 凭着对病人体贴入微和医术不凡,两个月过去,所有的病人都先后见了喜信。事情传开,求医者如流。其中有个吕大老板,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鄂北豫西总代理,年过五十还未有后嗣。请左安疗治,三剂药之后,吕太太的肚子就有了动静。接连又是几剂保胎固胎药,吕太太的肚子就发酵般地鼓了起来。十月怀胎,生下一对龙凤儿女。人逢喜事精神爽,吕老板的生意也做得十分红火,不久便被总公司升调新加坡任总经理助理,全家出国之前,为了表示谢意,吕老板要把自己住的一座小四合院送给左安。左安开始坚辞不受,但碍于对方一片诚心,加上会馆也不是长住之地,早晚都要买房自立,与其日后操心,不如眼前顺情。再说,左安也有心结交这
7、个4仗义朋友。于是就答应下来,写了一张借住文书。吕老板看过哈哈大笑,一根火柴烧成飞灰。 时来运转,二年过去,借着汉水一脉,左安的大名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四方求医的谢恩的不绝于道,人们称左安是活菩萨是活神仙,最多的说法是送子娘娘,开篇那几句广为流转的顺口溜就是明证。武当山紫霄殿中的娘娘殿也因此骤然少了香火。老道长甚为诧异,派人下山查看,听了回报,轻叹一声说道,就是从这里下山的左安?善哉善哉,好一个送子娘娘! 一天黄昏,左安诊完最后一个病人,正准备洗手用饭。徒弟小乌通报有客人来访。话音未落便见从院外走进数人,为首者是个大个子,一见左安,紧走两步,纳头便拜。口称,感谢师傅大恩!左安满脸惊诧,忙说,快
8、快请起,素不相识,谢从何来?大个子起身后并不答话,一招手,又一人走上前来,双手托一木盘,上有一个大金锭,足有百两。大个子说,不成敬意,请恩人笑纳。左安更是惊奇,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先生这是为何?大个子答道,师傅去年为内子医病,吉言皆已应验,后天犬子周岁,今特来谢恩并恭请大驾届时光临。左安听了一笑说,如此,更是不敢当,为人除病乃医者本分,何况,我医病,你给钱,哪里敢说什么恩字!分外重礼,断不能取。大个子哈哈笑了,说道,恩人恰恰是没有收钱,反倒贴了最后几文饭钱呢!话音不落,大手一挥,又上来一人,提着一个精致的藤篮,放在左安面前,打开盖子,里面是油红发亮的两只囟兔和两小坛糜谷黄酒。大个子说道,
9、钱先放一边去,莫让铜臭坏了恩人的兴致。今日花前月下,在下与恩人一醉方休如何?左安一想,大笑道,好呀,明白了,一醉方休,痛快痛快! 左安说的明白并非全都明白,他猜中了大个子是去年上门求医的两个5乞丐的亲人,但他不明白大个子的身份,更不明白他为何眨眼之间就从穷叫花子变成了出手阔绰的有钱人。 其实,盖子揭开,并不神秘。大个子姓杜名彪,是占城江湖会的龙头老大。数年前,他还是四川涪陵袍哥分舵的舵把子,受川中总舵主分派,到鄂北豫西一带发展会众,看中了占城总枢山原之势,便以船工为主体,以汉水为纽带,成立了占城江湖会。杜彪夫人看病时,就是他初到占城正忙碌于立会之时。几年过去,占城江湖会联络周边三省四县,会众多
10、达数万人。杜彪自任老大,声名煊赫如日中天。所以他原本就不是个缺钱人,更不是叫花子。之所以变了法子叫自己老父和妻子来向左安求医,是杜彪一贯察人结友的路子,他在武当山紫霄宫进香时,老道长曾向其说过异人左安,有心要把他认成会中的弟兄。 风云际会,义气相投,左杜二人一见如故,甚为相得,不久即结拜为异姓兄弟。杜彪有意叫左安入会,左安说,猪拱鸡扒,还是各自努力好。杜彪一想,也对。人各有志,多一条路也不错。从此之后,杜彪无论会内会外更加宣扬照应左安,会众们有了病痛都找左安诊治,左安也因此格外忙碌起来。劳工苦力多是跌打损伤筋动骨断的红伤,腥血污秽,左安心疼徒弟,就亲自来处理这一类患者,让小乌挑起了专治妇女病的
11、担子。 这一天,病人不少,左安师徒二人正在忙着,有人走来,先对左安施礼请安,接着说道,左师傅,小人王福田,在县衙里帮办,县令老爷有事相请。左安说,素无往来,敢问县太爷有何指教?王福田说,请师傅给老爷的千金治病。左安转身对小乌说,既如此,你去一趟。王福田说,老爷说的是请师傅。左安说,你老爷的千金养尊处优,病从娇来,不会太大,我徒弟完全可6以诊治。你看看,眼前这些病人都是为赶修演兵场得的病,听说县太爷还在严令催逼,限期完工,给他们治病也是在为县太爷出力。王福田无话,领着小乌出门而去。 小乌是晚饭后由王福田用轿送回来的。 左安一直在堂屋里坐等,小乌一进门,左安问,为何晚归?小乌说,县太爷不放。他还说
12、,今后每隔一天都要叫我去给小姐看病。左安说,什么病,用得着吗?小乌说,白带漏下,气血久淤所至,不是大病。左安说,你答应他了?小乌说,不答应,他说就要叫你去。左安听了一阵闷气,可又无法。他已经听杜彪说过,这个县太爷为人阴沉狡诈,来占城半年,好事没办一件,捕人杀人倒没少干,对会党似乎格外仇恨。杜彪说,这家伙是旗人,从京城直接下来的,有靠山,也有手段,帮会的兄弟稍有不慎都落到了他手里。想起这些,左安压了火气说,今后,早去早回,少逗留。小乌说,知道了。 少逗留根本不可能,县太爷千金的病一看就看了半年光景,到了后来就不是看病了,是小乌陪着小姐散心玩乐了。其中小乌也提过不再来了,县太爷还是那句话,你不来就
13、叫你师傅来。左安听了也曾大怒,想去找他说理。杜彪劝住他说,忍一忍,大清朝天下不稳了,狗杂种们发急呢,可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医也,治也,左安虽然终日行医,对天下大事却一直挂心。前些天杜彪曾经含而不露地对他暗示过,江湖会正在筹划一件大事情,左安虽没有细问,但也稍有意会,怕给杜彪添乱,所以,对县太爷的无理他也就忍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小乌进衙门看病已经三天没有回家,其间也无人来告知一声。左安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找进了县7衙门。 但是,左安和徒弟小乌一样,从此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几天后,病人齐聚左安住处鼓噪,一城民众群情激愤。杜彪举事心切,借众人心齐势壮,决然发动起义,口号是杀鞑子
14、孚铭,还百姓占城。杜彪亲自率人杀入县衙,混乱中砍死孚铭,但找遍内外,却没有见到左安和小乌。 县衙大堂,义军总头领杜彪亲审县吏王福田。 王福田捣蒜般磕头,慌叫,大人饶命!我说实话,左师傅进县衙的当晚便叫孚铭杀了!尸首就埋在后花园。一切都是孚铭诡计,他指使我诱奸小乌,致其怀孕,引左师傅到县衙要人,密捕拷打,逼问江湖会内情。并说万一出错,就治他奸淫女徒,败坏名教之罪。孚铭到占城当官,就是朝廷专门派来查办江湖会的,他看江湖会势大,苦无证据不敢轻易下手,抓左师傅就是想套出大人你的实情。左师傅宁死不谈江湖会,大骂孚铭诬人清白,蛇蝎心肠。孚铭一怒杀了师徒二人,要用淫乱女徒、伤风败俗的罪名,将他们在县衙外暴尸
15、三天,以压江湖会气势。可是,可是,直到仵作扒了左师傅衣服才知道、知 知道什么?快说!杜彪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福田汗如雨下,涕泪交流,颤抖着说道,才知道他、他是个太监! 啊 起义没有成功。第二天从襄阳、南阳两面开来重兵攻城,江湖会死战一天,城溃众散,杜彪不知所终。 又过了数年,辛亥枪响,举国共和。一天,占城县衙来了两位神秘的客人,从后花园起走了道士左安师徒的骨殖。 8有人认出来,两个人中,雄壮魁梧的是杜彪,白胖斯文的是早就出国定居的吕大老板。 平云大师 不知道为什么,占城西南龙头崖上的罗汉寺是越来越显得冷清凄凉了。但人们认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它都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在占城人的心目中
16、,罗汉寺原本就超凡脱俗。 讲格局,罗汉寺不大,但很古。它的来龙去脉早就叫人说不清楚了。一提起罗汉寺,占城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大雄宝殿老佛爷开光那天,正巧八仙中的吕洞宾扮成乞丐下凡私访,行至占城,看见百姓安居,善行熙和,心里痛快,听说罗汉寺在办佛事,就乘兴到寺内走了一圈,在寺门前喝了三杯茶,显出真身登云而去。所以,罗汉寺还有个别名叫三杯庙。离开占城,在周围三省四县打听罗汉寺,只要一提三杯庙,对方就会脱口而出道,啊哈,在占城!由此可见占城罗汉寺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传说口碑,正史之补。有学者说,作为佛道一家的明证,正是占城罗汉寺名气大的来由。他们推测,从八仙故事最终成于明初来看,罗汉寺最晚当是元,甚至
17、极可能是南宋的产物呢。 占城罗汉寺不一般,还有一点也很关紧,那就是地势好。红墙黄瓦,壁立断崖,挽汉水澄碧,断日月星辰,已经是绝妙的风光了。更奇的还有寺中一塔,名曰云风,七层八角歇山檐出边,样式虽平常,用处敢比天大。原来,9汉水河从巴巫山地奔涌而出,在占城西北角一个跌宕,跨入江汉平原。因落差巨大,激流陡然缓滞,主河道隐匿多变,来往船只便常遭倾覆。也不知何时何人,在寺中修建了云风塔,一到夏秋走洪季节,天晚上灯,层层灿然。暗夜中远看,凌空一柱,通体通明,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大灯塔。过往船只,只需依它测准主航道,就可避开撞滩翻船的恶果。对此塔,行船人称其为菩萨眼,当地人呼之为文峰塔。观音菩萨千手千眼普度
18、众生不用多说。而把云风叫成文峰,文者,人也;峰者,山?Z 也,直上而锐也。爱屋及乌,后一称谓更可见占城人对罗汉寺的一片钦敬向往之心。 当然,一座寺庙的名气,关键的关键还在一寺住持的德行。俗话说,千个有头,万个有尾,住持就是一家之主,就是一座寺庙的灵魂。 所以,眼下人们对罗汉寺的一些诽议,实际上就是对住持的不满。 对此,住持平云大师却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 这一天,小和尚哑巴慧正实在忍不住了,对着师傅好一番比画。平云大师说,慧正,你还在为谷口生气?慧正点点头。平云大师轻轻嗯了一声,摇摇头。慧正一见急了,哇啦哇啦,两手又是一阵比画,额头上冒了汗。平云大师想一想,说道,慧正,你是说,现在城中的老百姓都
19、在骂,说罗汉寺成了日本人睡的榻榻米?慧正点点头。平云大师说,慧正,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好事。慧正听了脸色大变,双手拍胸,齐齐向下,口中又是一阵哇哇乱叫。平云大师又问道,你的意思是只差骂咱们是日本人喂的狗了?慧正连连点头。平云大师双眉攒动,瞪大眼睛说道,骂则好,不骂则不好,正是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天地开初,一切现成。明白吗?慧正想了一通,他只听清了个好字,根本弄不懂后头的禅语,只好恍惚不定地10摇摇头。 平云大师见状,浅浅一笑,又说道,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这你懂吗?慧正听出来又是莫名其妙的偈子,只有摇头。平云大师笑道,所以说,慧正,谷口寿二能到寺里来正是
20、大好事呢。说完合掌朝天,念一声我佛慈悲,飘然离去。 前些天,占城的日本驻军联队长谷口寿二来罗汉寺拜访了平云大师。杀人如麻的日本鬼子到寺里来,师傅怎么能说是好事呢? 望着师傅远去的背影,小和尚哑巴慧正一脸迷茫。 慧正知道,罗汉寺真正开始零落应该从日本兵炮轰北平的卢沟桥算起。 慧正记得很清楚,事变的第二天,平云大师就开始断断续续遣散寺中僧徒,叮嘱众人各回家乡,共赴国难。几年过去,寺里的僧徒只剩下了不足七八人,最后走的一批就是他们。领头的是慧正的师兄慧明,师傅没有再叫他们各回各家,而是叫他们一齐北上太行,去五台山。临行前,慧明对师傅说,五台山有八路,徒弟们想参加呢。平云大师说,善善恶恶,佛在我心,随心所为即是佛。慧明点头称是。又说,慧正又小又哑,颟顸不灵,不宜留在师傅身边。平云听了一笑,说道,经非常经,道非常道,慧正不灵,正有灵在,一切我自有主张,放心去吧,你的大事就是照看好一起走的师弟们。转个身,慧正对师兄比画,问师傅的话是什么意思。慧明揪住他的耳朵说,意思不意思,你都不能再贪玩贪睡,舍了命也要先顾师傅。否则,看我打完老日回来跟你算账! 师兄的话如夏天打雷,天天在慧正的耳边震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