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奶奶的阿尔泰“你们不懂,真的。 ”奶奶说。 她是在梦里同我这样说话的。她,确实已经到了梦的另一边。 那时候阳光很好,灼热的沙粒闪着金光。在我的身边好像还有阿米娜、艾尼和三猪仔,我们一同屈膝跪在奶奶的怀前,嘴里悠闲地嗑着她秋天打下的利马道瓜子。这种叫做利马道的瓜子味道香极了,让我以后无论走在多远的地方,也无法忘却那种仿佛从奶奶的心脏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然而那是梦,现实却让我仰躺在六月的一个下午,面对上方蓝天,晴空如洗一般的明朗。一匹青色的长鬃伊犁马在父亲的吆喝声下精神十足,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它那高高昂起的头,仿佛凯旋归来的将军,凛然威风。我躺在黄色木车上没有感到搓板式的土路所带来的任何颠簸,
2、因为我好像依然沉静于那个梦境的边缘。父亲的背一摇一晃,青布绣边的后片底襟酥痒地摩擦着我的额头。他用手里的红柳把羊皮鞭子,指了指一个老远的朦胧村庄说:“那地方就是沙门子。 ”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将鞭子向左移了一下, “绕过那条葫芦峪,穿过铁门槛,就是你奶奶躺着的沙窝。 ” 父亲所说的“沙窝” ,是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 伊犁马头顶的那一撮红缨穗儿,随着它稳健的脚步向前移动着。它脖子下面里外摇摆着爷爷遗留下的铜铃碰出了清脆的声音,旋即那声音2又荡漾起来,与阳光融为一体。一阵风滑过,铃声仿佛打了一个弯儿又飘向遥远的戈壁深处了。 此时,盛开在戈壁滩上的红柳花,就会摇曳出更加晶莹透亮的深粉色。一墩墩芨芨
3、草在风的推攘下,使那绿油油的扇形枝叶来回摆动着。满眼的红柳次第向戈壁深处延伸,远处一道明亮刺眼的银光,好像洁白的哈达从南端一直伸到没有尽头的北边。 “那是玛纳斯河。 ”坐在车辕木上的父亲一脸慈祥,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沿着玛纳斯河岸走,就可以进入古特沙窝。 ”父亲脸上露着绛紫色的严肃,他那仿佛刻刀雕琢过的深沉表情,令我无比崇敬。 我们的马车平缓向前,父亲的鞭梢轻轻点在马背上。 身后,黑色车轮扬起一浪浪的黄沙,那深深的车辙又慢慢被滚动落下的沙粒覆盖。烈日下,父亲苍白的头发和黄沙不断掩埋掉的车辙,让我感觉到一种红尘滚滚的生命镜像。 我看着这空旷寂静的大戈壁,那一道亮闪闪的河流,看着身后淡黄色飞扬的
4、尘沙,想到了我走在梦那边的奶奶。奶奶摸着我们的头,一次次叹息着她的那些故事。尽管我奶奶的话语无伦次,但它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似的把我牵回到那个颤心慑魄的岁月。 奶奶说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照着,我站在屋前路口的沙枣树下,看着飞扬尘土中骑马走过的人们,我很想去问一问你的音讯。但我明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的,他们都没有去过阿尔3泰。我从他们扬起的尘土中,寻找慢悠悠的牛车;我从太阳泻下的翻滚着的热浪中,捕捉你富有磁性的吆喝声。可是我什么也寻不着,什么也听不到。尘土落定后,无垠的戈壁在蓝天下被太阳照得熠熠生辉,就连那头顶的沙枣花在瞬间也变得耀眼了。我突然觉得整个大地仿佛种满了
5、金子,它们喷出水一样的光舌,在热浪里匆匆翻动。它干涩刺眼,又让人焦躁不安。 我拿出红纱巾包裹着的梅花金,仔细端详着它。那赤金色的硬物在屋里静滞的空气里挣扎着跳跃它的光泽。我心里埋藏着的苍白的希望和热烈的等待在身体里慢慢汩动。你说的话,让我又一次揪心,使我更加恨你了。你去阿尔泰挖金,每次都是三个月就会回来,为什么这次走了四个半月还不见影子?我是不要你去阿尔泰挖金子的。 你知道你走后的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走后没多少天,我们整好的那些地块该浇水了。已经是三月底,从天山泻下的水却异常的大。那一天,四爷大赶早喝得醉醺醺的,五爷也去卢麻子大烟馆了。我到乡里约刘秃子家交了水钱后就去了地里。四爷打的
6、水坝太小,堵不住今年罕见的大水。我从离水渠不远的地方取了土,一锨一锨地往高加水坝,看着被我重新打好的瓷实的坝,就仿佛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在烈日下光着脊背,将那长长的辫子绕在脖子上,结实的双臂挥动着勺勺锨,黄色的泥土被你轻轻地抛成一个弧形,准确地落在坝口。今年的水真是够大啊,那水就像一头奔跑的野猪,在坝口翻起一个个大旋涡,然后凶猛地冲进地里。 我站在地头,水渠的旁边就是戈壁滩了,远处是红柳窝子,我觉得4自己变得小了,小得就像一只蚂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那水翻滚着的旋涡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有点害怕了。 突然,我听到了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我远远看到那些骑马人,他们策马扬鞭地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7、。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胸口间蹦跳得厉害。我想,那肯定是一帮土匪。我躲进水坝后的一个窝子里,身子贴着潮湿的泥土,心跳就和那旋涡猛烈击着黄土一样,撞击着我的胸腔。蓝色的天空仿佛在瞬间深远得让人害怕,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缩在那个窝子里。我紧闭双眼,浑身打颤,什么都不敢想,仿佛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着那马蹄声愈来愈远,才长吁一口气。我看着那条刚刚尘埃落定的大路,感觉自己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更多的则是恐惧。 那次浇完地已经到了五更。回家后,五爷还没回来,四爷的呼噜声比雷声都要大。两个丫头囫囵地睡在炕上,她们没盖被子。 天明后我才知道,两个丫头昨个饿了一天一夜。我要问你,你说
8、我们这叫啥日子?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我,也装着四爷五爷,可是,你用生命换回来一些金子给他们喝酒抽大烟,啥时候是个头啊?! 昨天晚上,那一帮人又来了。 前半夜,我们都睡得很熟,连日来的劳作使我浑身乏力,突然一声枪响惊醒了我们,顿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锋利的刀子划开了,从那里流出的血立刻涌向所有的毛孔。我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又是那些土匪来了。 我双手拍着两个丫头颤抖的身子,让她们别怕,仔细去听外面的动5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又一声枪响过后,正在狂叫的大黄狗“吱”了一声,死了。 四爷五爷已经站在院子里了。马背上的那个持枪人抬高他略微沙哑的声音,说着当地话:“啊囔嘶给,捆起来!”随后,从马背上跳下两个精干的
9、巴郎子,气势汹汹地拿着长皮条,走向了五爷。 五爷知道,他已经还不上欠这些人的大烟钱了。他没有作丝毫反抗。他的双手被死死捆住,无力地垂在前面,手腕上的那条紧紧缠绕的皮绳,被骑在马背上的人牢牢地拽着。他还知道,只要他被拖出这个院子,也就预示着生命的结束。 呆站在一旁的四爷软软地拖着腿胆怯地向前挪了几步,吃力撑起因酗酒而更加枯萎的脸说, “大哥,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四爷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卑微。 “不行,已经两个月了!”持枪人操着别扭的汉话凶狠地甩着两根指头说。随即,他又朝天开了一枪。 “今晚必须了事,拖走!” 我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觉得有一股力量要牵着我出去。 明亮的月光下,五爷的双腿在打哆嗦。他的
10、裤子上增加了两道宽宽的湿痕。看着夜色下耷拉着脑袋两腿哆嗦的五爷,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不能看着五爷被他们拖出这个院子,因为我是你的女人,也是他们的侄媳。 “等等!”就在他们调转马头要走的时候,我腾地从屋里出来,站在了院子中央。 6被他们一枪毙命的那条大黄狗,好像还在扭曲地微微摆动着它的四肢,凄惨的嘴角流着血,在它头部下方的地上汇成了一大摊。门前,那几株老榆树吃力地将它茂密的枝丫伸向天空,它们的树身披满了银灰色的月光。那月色,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寂的树影。猫头鹰在黑暗里发出几声刺耳的嘶叫,这一切似乎都给这个院子罩上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气氛。我瞬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身子打起寒战来。 “
11、五爷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 我问那个持枪人。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欠多少钱?给钱,放人!” 持枪人迟疑了一下说:“本利满共一百二十块。 ” 这个人的声调明显低了下来,那别扭的汉话也似乎变得柔顺了许多。我从红纱巾里取出了一块蚕豆大小的赤金。我抚摸着它,那凹凸不平的纹理里,依稀看得清你的汗渍,我仿佛从臆想里看到了你在阿尔泰山里为了挖金两手血肉模糊,在沙漠里拿着枪与恶狼搏斗 院子里的那几匹马发出悠然的响鼻声,我紧紧地攥着沉沉的金子,尽管它远远超过一百二十块钱的骆驼票子,可是 当我的手里攥着卢麻子烟馆写下的契据时,四爷五爷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的头深深地埋在两膝盖间,极力压制着啜泣。听着渐渐消失在
12、黑夜里的马蹄声,我看着深远空旷的夜空,那一轮孤独的月亮,仿佛一汪清澈的涝坝水,映着你打水弓腰的身体。我想起了你,顷刻间那满天的7星星也变得模糊起来 昨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去的,我只是清楚记得那个梦。 事实上人生就是一场梦,我偏不以为然。 你骑着一匹枣红色的伊犁马,马头上那朵大红绸子花,格外光彩刺眼。我也骑着同样的马,瓦蓝色的天空似乎专门为我们而蓝。阳光汩汩穿过空气,洒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你健壮的身躯在我的眼里晃着,我低头看着自己红色的大襟衣裳,脑子里想象着一些与这个天气毫无关系的神秘事儿。我感觉到,那红色已经烧着了我的脸。尾随着我们的喜庆唢呐声,好像那些丫头娃子们搞怪的笑声。那声音让我心荡
13、神驰,如痴如醉。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面前横出了一条河。我们骑着马慢慢地走在河里。我们穿过了深深的芦苇荡,跨过了浓密的旋涡。 “这是哪里?” 我看着明亮悠远的河问你。 “额尔齐斯河。 ” 你转过头来递给我一个微笑。 那条河是蓝色的,河边就是高高的阿尔泰山。那山上,长满了各种绿色蓊郁的树木,有松树、白桦树、红桦树。那些树木高大挺拔,静静地起伏在天地之间;还有各种动物,苍狼、狐狸、银鹿、白化熊,它们悠然地在林间漫步,相互用着不同的语言亲切地交流,仿佛它们生活在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 突然,你跳上河岸,将我从马背上轻轻掬下,你的眼神摩挲过我的面部,一种无形的力量已经穿透了我的魂灵。你把结实的手掌搭在我的
14、8肩上,你说你这辈子亏欠了我,让我跨进你的家门,就当起了两个丫头的妈。后妈不好当啊。你还说,你要为我去挖梅花金,因为只有好女人,才有资格佩戴它。我知道,梅花金稀缺,也极其珍贵。我说我不要梅花金,只要你平安陪我就行。你的一双眼睛严肃坚定地盯着我。你说不,就算是用手刨,也要刨遍这阿尔泰山的七十二条沟,为我刨出梅花金。 我感动得心里隐隐作痛,瞬间,我们的眼前铺满了黄灿灿的金子,山坡、树木、条条沟壑,都被金子覆盖着,大太阳下,平静的额尔齐斯河泛着耀眼明晃的光辉,那是不是你说的金山银水?当我看着泛起银光的河水时,你却不见了。我疯一般地踏着一粒粒金子,翻过一条条深沟去寻找你。在每一条沟里,我都会看到衣衫褴
15、褛的挖金客。他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凶狠的眼睛射出阴森森的磷火般的光束,锋利得好像英吉沙刀刃一样。我本想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你,可是我不敢,因为你说过,在那样的地方,多说一句话,就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我独自一人走啊,爬啊,饥饿和炎热像一条毒蛇将我的血液一点一点吸尽,面前黄灿灿的金子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可我还是挣扎着往前挪动沉重的身子,我的眼前一片红色,什么也辨不清了,脊背上就像火燎一样,又疼又烫。我隐约中听到了十分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好像来自于遥远的天空。我想停下来积蓄一点力气,可是怎么也停不下;我想爬起来,可是手脚没有一点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翻过那七十二条沟的,当我寻遍了那些沟,天已经黑
16、了,矮矮的黑洞似的天空满是星星,它们慢慢从白色变成红色,就像漫山的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但是,那星星再稠也没有地上的金子稠,天上、地下、河里、山坡、沟壑全是金子9一样的星星,星星一样的金子。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躺在山沟里孤零零的我,只觉得到了阴曹地府。 我感觉大概过了几百年吧,河对面终于升起了巨轮般的太阳,我自己却游离于一个未知的世界。我看到了许多条可爱的红色小鲤鱼,它们轻松自如地划过我的嘴唇,掠过我的臂膀。我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满身红色的大鱼。 我在冰冷的水里艰难地游,还从水里看到了雪峰皑皑的阿尔泰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树木,还看到了很粗的松木砌成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缝隙里塞满了干草。
17、也看到了岸边围了许多人,他们穿着不同的服装,黝黑的脸上刻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指手划脚,说要抓住水里的那条大红鱼。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我害怕极了,快速游到水深处。我想从深水下面游到那七十二条沟里,去寻找你。哗哗的水声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涤荡,我听到岸上的人们说:那是湖怪。又有人说:那是湖圣。我才知道,我已经来到了美丽的哈纳斯湖。哦,哈纳斯,布尔津,阿尔泰离你已经不远了。 我在哈纳斯湖里不停穿梭,看到了许多岩石,看到了蜿蜒的六道湾,听到了远古美丽的传说。哈纳斯湖啊,它就像一眉弯月静静地依在山腰。你说过,它是一颗璀璨的会变色的宝石,嵌在天地间无边的绿色里。它曾是一位美丽的图瓦族姑娘的眼睛。那位姑娘为了等她
18、远去打猎的心上人,久久地矗立在山下,风霜雪雨,岁月更迭,也没能击垮她不渝的爱情。后来,她的头上飘满了白发,化成了那山上皑皑的白雪;那深深眺望恋人的眼睛,变成了高山上的一汪清水;她的身体,是无边的草原和10生灵。当那汪水变成月牙形状时,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巨大的彩虹,将纷纷落下的雨点洒在了水面。 我不能忘记哈纳斯的故事,更不能忘记你。我在湖底寻找你,隐隐地我听到了一阵轻盈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很熟悉也很亲切。我突然之间忘记了岸上人们抛给我的恐惧,慢慢游到岸边,那真的是你!你骑着高大洁白的植物马,眼睛流露出坚毅的光芒,朝着四周张望。看着你,我委屈地哭了,满腹的辛酸交织着爱与恨。你怎么才来啊,我找你找得好
19、辛苦!瞬间,那湖水变成了红色,我感觉到只有我的眼睛上挂着两滴白色闪光的水珠。你悲伤无望地看了我一眼,调转马头就走了。你随着那英俊的白色植物马,在一片红色的朝霞里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我视线里的你,带走了我的心。我立刻张大了自己的嘴巴,想把那一湖水全部灌进肚子里。我要呼吸,我不想永远沉在这陌生的湖底。我想极力游到岸上,去追逐你,告诉你。可是,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我又极力挣扎。就在挣扎之中,我醒了。我发现自己做梦了,眼角淌下一串眼泪。 我坐起,看着窗外,仍旧黑压压的一片。我想着刚才的那个梦,它是不是一种预兆?是吉是凶? 鸡叫头遍。 鸡叫二遍。 天麻麻亮。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脑袋冷冷地从戈壁与天的连接处挤出来。 我就这样坐着,脑子一片空白。 此刻,我看着这沉甸甸的赤色梅花金,不禁想起昨晚的梦。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