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百個人的十年http:/ 作者: 馮驥才前言第 01 章拾紙救夫 第 02 章崇拜的代價 第 03 章偉大的受難者們 第 04 章我到底有沒有罪第 05 章搞原子彈的科學家 第 06 章一個八歲的死刑陪綁者 第 07 章絕頂聰明的人第 08 章當代于連 第 09 章我這三十年呀 第 10 章一對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第 11 章笑的故事 第 12 章我不是右派,是左派 第 13 章失蹤的少女第 14 章我變了一個人 第 15 章牛司令 第 16 章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第 17 章硬漢子第 18 章復仇主義者 第 19 章說不清楚 第 20 章“文革”進行了兩千年第 21 章六十三號的兩女人 第
2、 22 章沒有情節的人 第 23 章我不願意承認是犧牲品第 24 章懺悔錄 第 25 章決不放棄使命 第 26 章關於“文革”博物館第 27 章我們,陷井中的千軍萬馬 第 28 章苦難意識流前記 二十世紀歷史將以最沉重的筆墨,記載這人類的兩大悲劇: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劫。凡是這兩大劫難的親身經歷者,都在努力忘卻它,又無法忘卻它。文學家與史學家有各自不同的記載方式:史學家偏重於災難的史實;文學家偏重于受難者的心靈。本書作者試圖以一百個普通中國人在“文革”中心靈歷程的真實記錄,顯現那場曠古未聞的劫難的真相。在延綿不絕的歷史時間裏,十年不過是眨眼的一瞬。但對於一代中國人有如熬度整整一個世紀。如今三
3、十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命運不受其惡性的支配。在這十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跡般地消失,人間演出原始蒙昧時代的互相殘殺;善與美轉入地下,醜與惡肆意宣洩;千千萬萬家庭被轟毀,千千萬萬生命被吞噬。無論壓在這狂浪下邊的還是掀動這狂浪的,都是它的犧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強制性的重新塑造。堅強的化為怯弱,誠實的化為詭詐,恬靜的化為瘋狂,豁朗的化為陰沈。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貴的成分,都是它公開踐踏的內容。雖然這不是大動干戈的戰爭,再慘烈的戰爭也難以達到如此殘醋靈魂的虐殺。如果說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血淋淋的屍體,“文革”浩劫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看不見的創
4、傷累累的靈魂。儘管災難已經過去,誰對這些無辜的受難者負責?無論活人還是死者,對他們最好的償還方式,莫過於深究這場災難的根由,剷除培植災難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理應換取不再重蹈複轍的真正保證。這保證首先來自透徹的認識。不管財代曾經陷入怎樣地荒唐狂亂,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為下一代活著,也為下一代死。如果後世之人因此警醒,永遠再不重複我們這一代人的苦難,我們雖然大不幸也是活得最有價值的一代。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們的民族過於健忘。“文革”不過十年,已經很少再見提及。那些曾經籠罩人人臉上的陰影如今在哪里?也許由於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壓,小百姓習慣用抹掉記憶的方式對付苦難。但是
5、,如此樂觀未必是一個民族的優長,或許是種可愛的愚昧。歷史的過錯原本是一宗難得的財富,丟掉這財富便會陷入新的盲目。在本書寫作中,我卻獲得新的發現。這些向我訴說“文革”經歷者,都與我素不相識。他們聽決我要為他們記載“文革”經歷,急渴渴設法找到我。這急迫感不斷給我以猛烈的撞擊。我記載的要求只有一條,是肯于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實現這想法並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經驗,每人心中都有一塊天地絕對屬於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當這些人倘著淚水向我吐露壓在心底的隱私時,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心。但他們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圍欄,他們無法永遠沈默,也不會永遠沈默。這是為了尋求一
6、種擺脫,一種慰藉,一種發洩,一種報復,更是尋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場人間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後,我為得到這樣無戒備無保留的信賴而深感欣慰。為了保護這些人的隱私,也為了使他們不再受到可能的麻煩所糾纏,本書不得不隱去一切有關的地名和人名。但對他們的口述照實記錄,不做任何演染和虛構。我只想使讀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經這樣或那樣度過“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後人知道,地球上曾經有一些人這樣難以置信地活過。他們不是小說家創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創造的一個個活生生真實的人。我時時想過,那場災難過後,曾經作惡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禍亂中的不少作惡者,德國人或日本人,事過之後,由於抵抗不住發自心底的內
7、疚去尋短見。難道“文革”中的作惡者卻能活得若無其事,沒有復蘇的良知折磨他們?我們民族的神經竟然這樣強硬,以致使我感到陳陣冰冷。但這一次,我有幸聽到一些良心的不安,聽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仟悔。這是惡的堅冰化為善的春水流露的清音。我從中獲知,推動“文革”悲劇的,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化和直接的社會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點,妒嫉、怯弱、自我、虛榮,乃至人性的優點,勇敢、忠實、虞誠,全部被調動出來,成為可怕的動力。它使我更加確認,政治一旦離開人道精神,社會悲劇的重演則不可避免。“文革”是我們政治、文化、民族瘋疾的總爆發,要理清它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時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結束而割斷,昨天與今天是非利害的經緯橫豎糾
8、纏,究明這一切依然需要勇氣,更需要時間,也許只有後人才能完成。因此本書不奢望繪讀者任何聰明的結論,只想讓這些實實在在的事實說話,在重新回顧“文革”經歷者心靈的畫面時,引起更深的思索。沒有一層深於一層的不淺嘗輒止的思索,就無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沒有答案的歷史是永無平靜的。儘管我力圖以一百個人各不相同的經歷,盡可能反映這一歷經十年、全社會大劫難異常複雜的全貌,實際上難以如願;若要對這數億人經驗過的生活做出宏觀的概括,任何個人都方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間,進行心靈體驗上所具獨特性的選擇。至於經歷本身的獨特,無需我去尋找。在無比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面前,各種命運的奇跡都會呈現,再大膽
9、的想像也會相形見細。但我不想收集各種苦難的奇觀,只想尋求受難者心靈的真實。我有意記錄普通人的經歷,因為只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才是生活本質的真實。只有愛惜每一根無名小草,每一顆碧綠的生命,才能緊緊擁抱住整個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氣質,它驚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對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憂慮,以及它對大地永無猜疑、近似於愚者的赤誠。我相信“文革”的受難者們都能從本書感受到這種東西以使內心獲得寧靜;那些“文革”的製造者們將從中受到人類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終生的不安。我永遠感謝為這本書,向我傾訴衷腸而再一次感受心靈苦痛的陌生朋友們。是他們和我一同完成這項神聖的工作:紀念過去和啟示未來。寫於 19
10、86 年第 01 章 拾紙救夫1978 年 35 歲 男 S 省 E 市駐軍支左人員1978 年 31 歲 男 S 省 Y 縣某公社小學語文教師一百零八將回梁山來了為了一個沒有出處的革命故事坐了八年牢拾遍天下紙也要救出丈夫大火燒死這女人和孩子從梁上掉下來奇跡才出現謝覺哉寫的瀏陽遇險有板有眼地給我叩一個頭那時,我是駐紮省部隊坦克師二團的一個搞宣傳的幹部。一九七三年接到上級命令去到魯西南地區一個縣“支左”。這期間社會上的“文革”已經相對平穩,呼殺喊打聲稀稀落落,清隊的狂潮也過去了。我們的任務大多是解決前五年動亂時期遺留的各種問題。這個縣地處當年水泊梁山的舊址,縣招待所傳說是宋江的烏龍院,還有一個殘
11、破的塔,也是那時遺物。我們“支左”人員總共一百零八員,和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正好巧合。我們笑了,說一百零八將回梁山來了。誰不想看看水滸傳裏的水泊梁山?出發時的心情相當愉快。可沒想到,這八百年前草莽英豪奔突出沒之地,至今依然十分荒僻。地處黃河邊,一片鹽鹼地。頭年大水氾濫留下的淤泥,春天又旱得滿地大碎泥片子,柳樹芽子沒躥出葉兒就幹死在枝上了。真荒涼呀!地貌也不對,完全不是水滸傳裏所描寫的崇山峻嶺,不過一個個小山包兒。可這裏的人還是那股子勁兒,大襟在前頭一挽,腰帶一紮,懷裏揣著狗肉和酒,隨便坐在哪兒就吃狗肉,豪飲,性子也很極蠻。有一家子打架,兒子拿銑一下削掉他老爹半個腦袋我就處理過這事。“文革”初期兩
12、派武鬥便往死處幹了。我們住在縣城裏,為了工作便利,我作為軍代表進了縣革委領導班子,臨時當一名常委。沒過幾天,大批含冤告狀的就找上門來。有的冤案叫你想都想不出來,過去不是有本今古奇觀嗎?我看有的事完全可以續進去。一天,我在宿舍裏,一個挺瘦的人,戴一副圓眼鏡,進門趴在地上就繪我即頭。我問他幹什麼?他說: “你要想給俺解決問題,俺就說;你要也想應付俺,就明說在先,俺扭頭就走,這個頭就算白給你叩了。”好一個有性格的人!我說:“每一件事我都會認真對待,怎麼能應付你。”他說:“我這事難辦。”我說:“我不怕難辦,只要你說真話。”他拿一雙灰眼珠緊盯著瞅了瞅我,坐在凳上給我講了一樁曠古罕聞的奇冤。我聽罷就知真冤
13、。我必須先講過這件事才能說為什麼真冤這人姓李,在離縣城三四十裏路、緊挨著潘金蓮老家的一個公社小學,當語文教師。此人善講故事;無論聽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全能記住,裝滿一肚子。張口就來,很少重樣兒。他屬於那種在課堂上隨意發揮的老師,課講得活,趣味橫生,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聽他講課時生怕聽到下課鈴。你知道,小孩子們上學都是最愛聽到下課鈴的。你想想這人的故事多有魅力!六五年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們爭著要表達對毛主席的忠誠,便回過頭來,翻箱倒櫃,查找有哪些對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時各單位抓右派,都是從上邊下比例數的,按人員比例定右派。從那以後,一搞運動,不揪出人算沒成
14、績,慚漸發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績愈大,於是學校裏就一轟而起找起來,上上下下一同回憶。這位李老師性情急躁,得罪過一些同事。有位教師提出,一次他聽李老師講過,毛主席當年在瀏陽被白軍追得趴在水溝裏藏身,這是赤裸裸誣衊毛主席。偉大領袖怎麼會被敵人追得趴在田間水溝裏藏身,故意歪曲毛主席的偉大形象!馬上翻遍學生們的書本,查看聽課記錄,終於在一個學生的語文課本裏找到當時聽這故事時記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溝,擺脫敵人尾追的機警故事”。證據確鑿,這就以“特大現行反革命案”上報縣委。馬上縣公安局來人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說:“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毛主席膽略過人,機警智謀,我是真心歌頌毛主席呀!再說這故事又不是
15、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公安局叫他說出是哪本書,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根據,就是他編的,這是抵賴和頑抗!很快,很簡單,判他八年刑,打入監獄。他老婆是個鄉下女人,跟他結婚一年多,有六個月的身孕,帶著大肚子探監時,他跟這鄉下女人說:“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離了,俺也決不怨你。可是得實話對你說,俺決沒坑害你,那故事確確實實是俺從書本上看來的呀”這女人轉身就跑到縣裏喊冤叫屈。縣領導說:“你去找,只要你找到這根據,我們就放人!”鄉下女人心實,把這話揣在肚子裏,就四處找開了。這時,“文革”已經開始了,縣城的小書店裏除去毛主席著作,別的書全沒有;圖書館也封閉了。她找到圖書館員,求他。
16、圖書館員哪有膽量去揭封條,散佈封資修呀。他是縣城看書最多的人,可他也沒讀過這麼一個故事。這女人就到處去找書,找不到書就拾印字的紙,從紙上找。她不識字,拾到紙便請親友或小學生繪她念,聽聽有沒有那故事。有時拾一塊當時印的“文革”小報,也拿去請人看。她一個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婦女,沒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書,文字裏究竟都是些什麼。當人念到什麼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難懂的話,她一動不動站在一邊傻聽,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現。有人看煩了,草草掃一眼,就說:“沒有了。”她也信,再去找。有人勸她:“你靠揀紙,哪能揀到那故事,你又不認字,天底下那麼多帶字的紙,你哪能都拾來?”可誰也說不動這女人,她依然天天
17、提個破籃子在街上拾。只要發現一塊帶宇的紙,就如獲至寶。別人手裏有張帶字的紙,求不到手,也要請人念給她紙上寫著的是什麼,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來求人念給她。甚至連在茅房發現一張有字的紙也揀出來,涮乾淨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著。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間破滅,但她從不灰心。她堅信那故事不是她爺們兒編的,堅信早晚一天能找到這個故事。這麼久了,自然有點瘋瘋癲癲。孩子小時,她背著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領著孩子拾。拾到的紙,不是,就賣掉糊口。那時,水泊梁山方圓百里的人都見過這麼一個帶著孩子拾廢紙的半瘋的女人,都見過她那雙總是東張西望卻空茫茫的眼睛,都見過她始終提著的那裝滿爛紙的破草籃,但未必都知道她
18、決非拾紙度日,而是為了一個輝煌的願望救夫。一年到頭,春夏秋冬,雨雪風寒,從沒有停過一天。心誠未必能感動蒼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紙,可是在她爺們兒刑滿前半年的一天夜裏,灶膛裏的火,引著了她堆滿屋角的廢紙,著了大火。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燒死了。李老師在獄裏聽到消息,自己也不想活了,幾次自殺都沒成。那種縣城的監獄一無所有,一是因為窮,二是怕犯人拿什麼東西自殺。連吃飯用的碗,使完跟著就要走,怕犯人摔碎後使碗片割脖子。有一次,他去上廁所,看見茅房地上有根麻繩,就拴在房梁上,再兩手抓住房梁把身體拉上去,套住脖子,一鬆手想吊死。可是麻繩糟了,“啪”地斷了,一個馬趴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但當他定住神再瞧,出現
19、了奇跡,有張油印的紙片就在眼前地上,上邊正印著要他命的那個故事,簡直不可思議!真比小說編的還巧,還絕,這才叫“天無絕人之路”呢。你不信嗎?這是真事呀!這紙片破爛不堪,故事斷斷續續,是:“追他的人大喊起來:跑了,跑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裏。”雖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證明那故事並非是他編造的了。他拿著這紙片沖出茅房,又喊又叫:“找著文了!我的冤平了!”興奮地一蹦一蹦,躥得老高。看守以為他瘋了,把他鎖進牢房,他捧著那紙片大笑,然後又大哭,肯定想起他白白拾了七八年紙卻沒等到這一天的那個可憐的鄉下女人,還有那糊裏糊塗被燒死的兒子。他寫了一份申訴,連同這紙片遞上去,心想就等著平反雪冤,出獄了
20、。可沒過幾夫,縣裏說這紙片是油印品,仍然沒來源和出處,不能作為依據,把他的申訴駁回了。但這次他非但沒絕望,反而更有信心。有這紙片,遲早會找到這故事。有一陣子,他在監獄裏忽然害怕是自己真的記錯了,怕這故事並不是看來的,而是誰瞎謅講繪他的,那就永遠無招無對。現在這個可怕的疑心病不再折磨他了。心裏有了光。他來找我這天,是他刑滿八年剛被放出來不久,案並沒翻。小學校因為他是服過刑的反革命,拒絕他回校工作,沒有工資,自然也沒有路費去大地方找那本書,那故事。他無家無業,子然一身。窮得穿一件單褂,經不住春寒,直打哆嗦。聽完他的經歷,我說:“你回去吧,這事我可以給你解決。”他見我這樣乾脆的回答,不信。仿佛有打發
21、他之嫌,可是他萬萬沒料到,他碰巧了這故事我讀過,我知道在哪本書上。我熱乎乎覺得自己完全有力量,把壓在他背上八年而至今猶在的巨石推掉。第二天,我到縣革委調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說的完全真實,使在縣革委會上把事情擺出來。有人說:“這人就是怎麼治也治不服他。”我說:“法律不治人的性格。這故事絕對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我是軍代表,有權威性,他們不好反駁我,可他們默不作聲,不表態。我挺有氣,當即要一輛車回部隊,把這本書拿來,放在縣革委會桌上繪他們看一本紫紅色封皮的革命回憶錄,文革前解放軍文藝社出版,書名叫作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時期。打開書,其中一篇就是這故事瀏陽遇險,作者是謝覺哉。寫的是毛主席在一次赴
22、江西根據地途中,路經瀏陽,為了擺脫白軍追趕,機警地藏身水溝而安然脫險的一段往事。當時縣革委的頭頭們看著這書都征住,沒話。只有一個自言自語說:“怎麼謝老會寫這篇東西?”一個山村教師,就因為講了這篇歌頤毛主席的故事,被當作反對毛主席而坐牢八年,家破人亡,這難道不是一樁千古罕聞的奇冤?我緊盯住這案子不放鬆,很快給他平反了結。那天,李老師跑到我家來,趴在地上,又繪我叩個頭,這個頭叩得卻是有板有眼呵,如謝救命思人。我當時倍感惶惑,我不過正巧也看過這故事罷了,我又何德何能接受這個大不幸者叩的這個頭呢?我沈默良久,不知講什麼,只說:“是呵,是呵。”隨後,他請求我把這本致使他妻死子喪、坐牢八年的書送繪他。我知
23、道這本書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雙顫抖的手中。事後我聽說,他把這本書燒了,將紙灰灑在妻子的墳上。大概企望他那苦命的鄉下女人的亡魂從此獲得安寧吧!李老師的冤案一翻,找我告狀,求我平反的人,天天堵滿我的門口。後來我復員回到老家安徽,省委調我到嶽西地區去搞落實政策,真沒想到那個小小縣城裏,冤案也是堆積如山。含冤抱屈的人都是連夜排隊找我,從我來到我走,也沒間斷。而且再沒一個和李老師那案子一樣容易辦。各種稀奇古怪的冤案很難插進手,插進去就把你的手纏住。我才知道,憑我個人力量,無力解決這時代創造的無比巨大的悲劇。我每天只睡幾小時的覺,凡可能解決的就決不放過;難以解決的,我回去時一一向省委組織部門作
24、了彙報。以我的感受,大人物的經歷不管多悲慘,也不能和小百姓們相比。大人物的冤枉總容易解決,小百姓們如果沒碰對了人,碰巧了機會,也許很難得到命運的晴天,就像梁山的李老師正好碰上我讀過使他冤屈的故事那樣。我想,至今天下還有多少人含冤未平,無論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的?*人民的經歷,才是時代的經歷。*(附件 l)瀏陽遇險 謝覺哉一九二七年準備秋收起義的時候,毛澤東同志以中央特派員資格並受湖南省委的委託,到銅鼓去領導駐軍起義。一塊去的共有三個人,走到瀏陽時,被團防軍逮捕了。團防軍押著他們走,毛澤東同志在路上故意裝作腿痛,一步一步地拐,落在後面。他掏出一把錢來,對團防軍說:“朋友,拿去喝茶吧!”那些人接了錢
25、,他就定。沒有走出幾丈遠,那些人喊起來,其中有一個人追到了他跟前,他只得站住,又給守追的人一點錢,並且說:“沒有了,朋友,再見吧!”等他定上前面的嶺上的時候,追他的那個人才大喊起來: “跑了,跑了!”跟著大隊就從他後面追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裏。他聽見追的人在喊:“明明看見他向這裏跑,怎麼不見了?” 到處搜尋,只是沒有找到他躺的那個地方。人聲聽不見了,他爬起來,徐了些泥在腿上,裝作農民的樣子,走上一個高嶺,這已經是江西地界了。看見有個打柴的,他對打柴的喊:“喂,下麵打仗!”“什麼事打仗呀?”兩個人於是走到一起,交談起來。談到農民協會,打柴的說:“農民協會好,只是不該打菩薩!”他
26、回答說:“不錯,我就是農民協會的委員長,我在農民協會是反對打菩薩的。今天下面喊捉人,就是捉我,朋友,請救我一救吧!”打柴的很驚訝: “怎麼救法?”他說:“這是兩塊錢,一塊請你買一雙草鞋,一塊請你買一點飯,並且請你帶路,把我送到江西地界,”打柴的說:“可以,你就在這裏等著!”天快黑時,打柴的來了,拿來了草鞋和飯。並且從偏僻的小路上把毛澤東同志送到江西地界。毛澤東同志問他姓名,打柴的始終不肯說出;他哪里夢想到他所救的是一位偉大的人民領袖呢!麻煩還並沒有完。走了一天,到了一個市鎮,那地方情況也有些緊張了。毛澤東同志沒有行李,身上穿一件短褂,一個汗衫,他便把短褂脫下來紮成包袱模樣,橫背在肩上。每走到一
27、家店門口時,就問:“老闆,歇得客嗎?” 老闆眼睛一睜: “歇不得!”連碰了幾個釘子。定到街尾最後一家店時,他索性不問了,定進去坐下,大聲喊:“老闆!打水來洗腳!”老闆無可親何,只得由他住下。第二天,到了準備起義的駐軍裏,於是轟動世界的湘、贛、閩、粵的工農革命運動,就從此開始了。(原載 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時期)第 02 章 崇拜的代價1967 年女 21 歲 B 市某大學畢業生 1967 年男 25 歲 B 市作家協會幹部托李敏送給毛主席的生日禮物在兩種崇拜之間痛苦的抉擇一連十天參加他的批鬥會結婚之夜抱頭痛哭他是從五樓窗戶跳下去的竟然是革命樣板戲救我一命逃離魔掌崇拜的毀滅和毀滅的崇拜上部分:崇拜
28、的痛苦一我並不怎麼欽佩作家,作家們都自我感覺很深刻,但常常會寫出很膚淺的話。比如,有位作家寫道:崇拜是一種最無私的感情。我料定他根本就沒崇拜過誰。崇拜是把自己掏空了,交給人家。如果人家拿過去隨手一扔,或在人家手裏丟失了,你呢?你就光剩下一個空殼,整個完了!人生是一次性的。你便永遠像個空紙盒那樣被遺落在世上,無法挽回。崇拜是人生頂冒險的事,要拿生命做抵押的。所以,我不大愛看書,寧肯相信自己的人生經驗,不信作家們那些假深沉,哎,我這話有沒有冒犯你?什麼,我說得對? 你是說真話嗎?反正我顧不上你是真是假,我有話講給你。二我曾經最崇拜的人是:毛澤東。不單是我,你去問問我們一代人二十歲時候他崇拜誰?擔保
29、會板上釘釘子地告訴你毛澤東!舉個小例子說明那種崇拜有多麼純:毛澤東的女兒李敏和我大學同班。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澤東生日。二十三日晚我們同宿舍九個女同學商量,托李敏送件什麼禮物繪毛主席。有的說織條大圍巾吧,上邊繡“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有的說一起用彩色絲線繡束花吧,每人繡一朵,大家嘰嘰喳碴,興奮得眼睛宣冒光,直議論到十二點多,還是找不到一樣禮物能把我們心中一腔火全捧出來。崇拜是很難表達充分的。李敏說:“我們照張像,再寫封信送給爸爸吧。”大家一同拍手叫好。讓毛主席看見我們每一個人,他才會知道我們是怎麼回事呢!第二天下課我們一個個溜出學校到照相館集合。為了不聲張,不把事鬧大,幸福的事也是愈保密愈幸福。
30、照相館不給照快相,但聽說我們這張相片是送給毛主席的,就像接到重大政治任務一樣,第二天就洗出來。大家叫我起草給毛主席寫信。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寫的一封信,幾句話寫了整整一夜,滿地都是寫壞的紙團兒。直到把信交給李敏拿去後,我才把更美好、更真切的話全想起來。一周後李敏回來告訴我們,毛主席看見照片很高興,還指指我說,這姑娘年齡不大嘛!據李敏說,當時郭沫若去拜夀,毛主席就把這照片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邊。無比幸福的感覺呵!真的天天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了!他天天都會看到我的!我再看教室黑板上面懸掛的毛主席像時,就覺得他那溫和慈祥的目光像陽光一樣照著我,多大的精神力量!你甭問就知道,我大學時學習成績為什麼一直名列前茅。
31、三這期間我還崇拜過另一個人是:他。那是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我們都是派到國棉三廠去搞廠史的學生。去寫資本家的發家史和工人的血淚史,加強大腦裏階級鬥爭這根弦吧!我和他不是一個學校,我在北師大二年級學化學,他在北大,正經八百學中文的,又是畢業班。他個頭不高,穿著樸素整潔,繪我的印象是穩當可靠,頭腦清楚,清瘦斯文,在我這個理工科學生眼裏頗有點文人學士的味道。他是我們這廠史寫作組的組長,言語不多卻很能體貼人。晚上大家寫東西肚子剛有點俄,他不聲不響把早準備好吃的東西擺在面前;週末才覺得有點閑,他笑眯眯掏出一疊電影票一人一張。他像個天生的大哥哥。我那時摸樣很小,人又單純,為他把我當做小妹妹而快活。可寫完廠
32、史,他送我回校,把行李替我扛到宿告放下肩時,眼神有點特別,忽然說:“我還能看見你嗎 ?”我挺奇怪,傻乎乎說:“怎麼不能見呀,隨便來嘛。”我傻吧!這就是當時的我。可儘管我那時把從書本上看到的愛情,當做迷人卻陌生、遙遠、與自己無關的事,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竟然很自如地一步步走進我的心裏。從他談話中,我知道他很窮。他家在蘇北南通,當年陳毅新四軍的老根據地,叔叔們都是老地下党,父親被日寇殺害,母親守寡把他和幾個兄弟姐妹拉扯大,他行老三。從上中學到念大學都靠著國家助學金,一個月十九元六角他的家史叫我欽敬不已。這家史不但使他特別受重用,一直擔任北大留學生的指導員,還使他天經地義構成一個革命青年純正的抱負和形
33、象。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把填寫的“畢業生志願書”給我看,都是激奮人心的誓言呵!他要到原始森林,到荒僻的山村,到沒有人煙的邊疆和草原,去開拓,幹一番事業,獻出一生,真叫我感動呀。我心裏默默地說,你無論去哪兒我都一準跟著你。真沒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沒離開我一步。當他告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我居然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還是大西北。他笑了,說:“除去北京哪兒還有王府井?”原來他的單位是王府井的中國作家協會。同學們都羡慕他,後來才知道像作家協會這樣重要的意識形態部門,只能派他這樣政治可靠、業務優良的學生去。為了不叫我倆的關係影響自己的學業,我給自己定了規矩,每半個月只見一次面,地點都是在北海。每逢約
34、會,幾乎整整一天都在聽他說話。他知道的東西那麼多,我感覺每次見面自己的知識都在增長,幻想著今後的生活多麼充實。我的政治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聲有色有血有肉地融在一起。我常為自己的幸運而癡醉。四我在六六年五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績相當不錯,心裏挺有把握。六月份文化大革命就鬧起來,學生們都瘋了,喊著“砸爛研究生制度”把老輔仁學校美國教會的大銅盆端到當院,將我們的研究生考卷扔進去燒。我爬在宿舍樓三樓窗臺往下看,就像看土改時農民燒地契,心想完了。這突如其來使我發懵。跟著愈鬧愈凶,開始把校黨委的人一個個揪出來鬥。作家協會那邊鬥得更凶了。名作家們全成了黑線人物。一般幹部也都扯上些問題,只有他政治上乾淨,革命群
35、眾組織還選他當頭頭,但他也許由於家庭和經歷的原故,比較沉穩,依舊那樣的斯文氣。他再三對我說:“要相信黨,靠攏組織,注意學習毛主席最新指示,看准大方向,千萬別跟著起哄。”不管學校裏各種口號怎麼有誘惑力,自己思想怎麼混亂,只要一見他,立時靜了,清晰了。我想,憑著我們的純正和對党的忠誠,再大風浪也決不會翻船。大串聯時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訴家裏,父母都挺高興。母親給他買了毛衣、棉毛褲、襪子,還有家鄉特產四川桔子,整整裝滿一小箱子,我便上火車擠了三天三夜,到北京回學校洗了洗,就提著小箱子滿心高興去找他。他要是見到我父母的這些禮物,臉上會怎樣笑,我都會想到。五在作家協會宿舍樓前,我碰到他北大一個
36、同學。平時見面他總是非常熱情,必開玩笑,這次卻異乎尋常的冷淡,只說聲:“你來了!”就走了。一種出事的感覺就給我了。後來我想,多虧先有這種感覺作為過渡,否則下一幕我絕對接受不了。我敲門。他一開門,人變了一副樣子!那樣子奇怪?可怕? 悲慘?瘋狂?我描述不准,但強烈地刺激我,至今難忘。他頭髮蓬亂,滿臉橫紋,見到我眼淚嘩地下來了!然後遞給我一張油印的小字報。我只看到:“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打倒反革命分子!”這是他呀!別的字怎麼也看不清了,頭發昏,身子全軟了,皮箱“咣”地掉在地上。隔了一會兒他講了情況:他大學時讀毛主席著作和詩詞,順手在書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評注,大多是從文學上考慮的,有的注“好,好極了”
37、,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錯了”。寫時沒多想,過後便忘了。他同宿告一位同事翻他的毛主席著作找語錄時發現了,在作家協會公佈出來。這在當時是件了不得的事,頓時全沸騰起來我聽罷,腦子完全亂了。我只想說:“你怎麼幹出這種事來!”我直瞪著他,恨他!連這句話也沒說,忽然提起箱子很堅決地走出他的宿舍我走!他跟出來送我,用自行車幫我馱著箱子,從東城走到西城,一路無話。連接我倆的那座無比堅固可靠的橋,一下子從中間斷開,兩岸中間是洶湧的激流。我在岸這邊背過身擊,他呢?他送我到學校門口,對我說:“我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計沒什麼希望了。我雖然喜歡你,但我沒資格再愛你。咱們算了吧,也不再聯繫了。你將來不管分
38、配到哪兒去,把地址留給我南通的大哥,行嗎”他在我面前從來沒這樣狼狽過,老實說,這幾句話我也沒聽進去,自己回到宿舍,箱子一撇,一連三天沒下床,腦子裏全在劇烈地打架。恨他呀!他怎麼在毛主席著作裏寫這些混帳話!這和他平時對我講的党如何培養他呀,對毛主席感情如何真摯呀,要一輩子忠貞不渝幹好革命文藝工作呀完全不符合呀。我想,我是不是叫他騙了?迷住了? 他是否真的打著紅旗反紅旗? 我把他兩年來對我講的話翻騰一遍,仔細回憶,琢磨其中是否有對我潛移默化搞反革命的內容,但怎麼也想不出來。我真是痛苦極了,難道被他騙得這樣的實在和徹底?不,我要去他單位親自參加他的批判會,聽聽別人對他怎麼看,弄清他的真面目!第四天我
39、起床去作家協會。六當時在我面前擺著兩種崇拜:一是對毛主席的,一是對他的。對毛主席是對理想偶像、至高無上的崇拜;對他是對一個活生生人、情意相融的崇拜。但是,對他的崇拜是基於對毛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對毛主席無邊無際的崇拜之中。這大關係我心裏非常清楚。具體說,對毛主席的崇拜是無條件的,對他的祟拜是有條件的。如果他真的反對毛主席,我只有毅然決然和他分開。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決斷定出他宿舍的原因。可是硬從心裏扯出一個血肉相連的人哪有那麼容易?可我又怎麼解釋他做的這件不可饒恕的事呢?七作家協會的五層大樓顯得高不可攀,外牆上懸掛著要打倒他的巨幅標語。我馬上置身一種氣勢逼人的異樣的氣氛裏。我登上五樓會議室參
40、加他的批鬥會。一連十天,我天天都去。作家協會的一些人認識我,他們都不理我,卻佩服我尋求真理時表現出的執著與虔誠。我靜靜地坐在會場後排一角,認真聽著每一個批判者的發言,還把樓道中所有關於他的大字報全都仔細看過。我發現除去他告訴我的這件事,再沒有別的內容。批判者是有道理的,但那些上綱上線、氣勢洶洶的言辭卻不令我信服。在那場合中,我感覺只有我是最神聖的。批鬥後他被掛起來,天天在作協打掃衛生。我沒去找過他。因為我還不能判斷他,儘管這件事發生在他大學時代,而且只此一樁,但我仍舊拿不准他的本質。深深的苦惱、困惑,以及激烈的情感衝突和思想鬥爭,使我一時一刻無法安靜下來。這問題誰也無法幫我解決,誰也不會為我解
41、決,於是我決定去他老家南通一次,看看他的根兒,是不是也和他對我說的一樣。八正巧“一月風暴”發生了,學生們都湧向上海串聯。我隨同學們到上海,藉故在上海的姑媽有病留下來,同學們一走,我便買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經給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聯用的“北師大井崗山紅衛兵”的介紹信,說我要瞭解一個人。沒想到他家在當地那麼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幹部馬上說他家是個革命家庭,父親因主張抗日被日寇殺害,兩個叔叔都是新四軍時期資深的地下黨員等等。所講的和他告訴我的好比一塊版印刷的那樣完全相同,我的心便發生了變化。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學教書,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個純樸老實的人,人比他還瘦,臉形、眼神和有些動作很相像。我不知該說我是誰,大嫂卻馬上認出我,因為大哥家有我的照片,對我分外親熱。鄉間人的感情實實在在,沒法兒擋,只有熱乎乎被感動地接受。轉天一早,大哥帶我去見他母親。去往他出生長大的那塊故土。從公社到他老家還有四十多裏地,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