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绍基论书语 1二一一年三月十三日星期日跋陈叙斋藏赵文敏书千文 智师真草千文 ,草书分行比格,与真书齐同,故意近章草,而少参差超迈之趣。惟怀素小草书千文 ,神明变化,妙极古穆。文敏为此,使转纵横有自然凑泊之妙,盖曾见素师墨迹而仿为之者。素师卷今在六舟上人小绿天庵中。叙斋前辈嗜古搜奇,亦曾寓目及之否? 跋僧六舟藏米书老人星赋墨迹 楷则至唐贤而极,其源必出八分。唐人八分去两京远甚,然略能上手,其于真书已有因规折矩之妙。宋人不讲楷法,至以行草入真书,世变为之也。唐贤三昧远矣,况山阴裴几乎?襄阳精于摹古,迹恒苦行草中无楷法。此老人星赋典型庄正,乃有六朝之方整,而兼北海、季海之宽绰稳实者。宽处可使走马,
2、密处不使透风,信有此理。昔曾见米老大篆分石刻古拓本,欹斜无范,不料其入真书中已有此力量。顾其真书不多见者,欲以简礼逾二王,不欲以模楷媲唐贤耳。究之短长自在,何若乃口口耶。 跋文氏停云馆刻晋唐小楷 山阴真面目无处寻觅,世间纷尚黄庭 ,其实了不见古人意思,即此刻亦苦横、直、撇、捺、戈法无古劲厚远之气矣。惟曹娥全是分书意度。余尝谓度尚大字八分碑,右军仿其意作小真书,故心手间尚有分法。子敬洛神赋用笔横逸疏宕,欲出父书之外,颇见本色。欲求二王律令,观此两种可想象十一,其余殆无足摹览,非谓停云刻不佳也。 跋贾秋壑刻阁贴初拓本 唐以前碑碣林立,发源篆分,体归庄重,又书手、刻手各据所长,规矩不移,变化百出。汇
3、帖一出,合数十代千百人之书归于一时,钩摹出于一手。于执笔者性情骨力既不能人人揣称,而为此务多矜媚之事者,其人之性情骨力已可想见,腕下笔下刀下又止此一律。况其人本无书名,天下未有不善书而能刻古人何绍基论书语 2书者,亦未有能一家书而能刻百家书者。余少年亦习摹勒,彼时习平原书,所钩勒者即尽与平原近。心是所学,谓本是一意,后渐于书律有进,乃知其误也。戏鸿 、 停云疵议百出,弊正坐此。而淳化则罕有雌黄,特因其所从出者,世不睹其初本,不能上下其议论耳。以余臆见揣之,共炉而冶,五金莫别,宋人书格之坏,由阁帖坏之。类书盛于唐,而经旨歧类;帖起于五代、宋,而书律堕。门户师承扫地尽矣。古法既湮,新态自作,八法之
4、衰有由然也。怀仁圣教集山阴裴几而成,珠明鱼贯,风矩穆然,然习之化丈夫为女朗,缚英雄为傀儡,石可毁也,毡椎何贵耶!汇帖遂俑于此,重毕施缪更相沿袭,淳化遂成祖本,尊无二上。南渡以后,灾石未已,试看汇帖中于古人碑版,方重之字不敢收入一字,非以其难似乎?简札流传,欹斜宛转以取姿趣,随手钩勒,可得其屈曲之意。唐碑与宋帖,低昂得失,定可知矣。羲之俗书趁姿媚,昌黎语岂为过哉!东坡、山谷、君谟、襄阳、不受束缚,努力自豪,然摆脱拘束,率尔会真者,惟坡公一人。三子者皆十九人等耳。 跋吴平斋藏争坐位帖宋拓本 折钗股 ,屋漏痕,特形容之辞,机到神来,往往有之,非必谓如是乃贵也。有意为之,必成顿滞。至习颜书者,尤先习其
5、庄楷,若骤摹是帖,即堕入恶道矣。颜楷帖多于颜行,所以竞习坐位者不过期速化耳。凡事畏难不如其已。跋大字麻姑山仙坛记宋拓本 颜书各碑,意象种种不同,此碑独以朴胜,正是变化狡狯之极耳。惜公书原刻传至今日者不逾十石,未足尽窥其转形易势之妙也。 跋重刻李北海书法华寺碑 北海书,石刻惟大照禅师碑余未及见。所见者,若戒坛铭 、 叶国重碑 、娑罗树碑 、 东林寺碑皆翻本,无足观。至李思训碑 、 任令则碑之荡轶, 端州石室记之敦朴, 麓山寺碑之遒劲, 李秀碑之肃穆, 卢正道碑之精丽, 灵岩寺碑之静逸, 龙兴寺额四大字雄厚,既各造其妙,而纯任天机。浑脱充沛,则以法华寺碑为最胜,去春在吴门韩履卿丈崇以何绍基论书语
6、3此宋拓本见诒,携至济南,手自钩摹,令老仆陈芝勒石,虽于神理未能微肖,然规模粗具矣。 北海书于唐初诸家外,自树一帜,与鲁公同时并驱。所撰书多方外之文,以刚烈不获令终,大略俱与鲁公同。余平生于颜书手钩忠义堂全部,又收藏宋拓本祭伯文 、 祭侄文 、 大字麻姑坛记 、 李元靖碑 ,于李书则见北云麾原石全拓于番禺潘氏,收宋拓麓山寺碑于杭州,近日收得灵岩寺碑上下两段于长清灵岩山鲁般洞,见古拓精本卢府君碑于崇雨令中丞处,今夏得此宋拓法华寺碑 ,墨缘重叠,可云厚幸。窃谓两公书律,皆根矩篆分,渊源河北,绝不依傍山阴。余习书四十年,坚持此志,于两公有微尚焉。苦臂腕孱弱,复多嗜少专,瞻望前哲,徒增叹愧耳。 跋麓山
7、寺碑并碑阴旧拓本 是碑题额曰麓山寺碑 ,碑文云麓山寺者,知俗称岳麓寺者误也。北海书发源北朝,复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荡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而奄有徐会稽、张司直之胜。顾世间石刻日少, 李秀仅存六础,原石拓在南海潘氏者,早成孤本。 灵岩寺碑自阮文达师纂山左金石志时,已云仅存赵晋斋家藏拓本矣。近日吾儿庆涵忽得一本与赵藏无二,然亦止此两本耳。 东林寺 、叶有道久无原石, 娑罗树亦重携本, 端州石室记 、 少林寺戒坛铭则本非真迹。其恒赫世间者,止陕云麾与麓山寺而已。 云麾颇嫌多轻悦处,惟此碑沈著劲栗,不以跌宕掩其朴气,最为可贵。碑阴字肃穆静实与李秀碑近,当日书意兼有此两路,而是碑乃兼具之也。 跋
8、周允臣藏关中城武庙堂碑拓本 覃溪论书,以永兴接山阴正传、此说非也。永兴书欹侧取势,宋以后楷法之失,实作俑于永兴。试以智师千文与庙堂碑对看,格局笔法,一端严,一逋隽,消息所判,明眼人自当辨之。因其气味不恶,又为文皇当日所特赏,遂得名重后世。若论正法眼藏,岂惟不能并轨欧、颜,即褚、薛亦尚胜之。余虽久持此论,而自覃溪、春湖两先生表彰庙堂 ,致学者翕然从之,皆成荣咨道之癖,余不能夺也。 何绍基论书语 4跋道因碑拓本 是帖拓不甚旧,而装饰精致,珍如古物。每想宋时拓帖,至今日皆宝侪彝鼎,而汴、杭书律不复有唐贤规矩,东坡、山谷亦自用其才,不遵轨辙。当时毡腊皆宋拓也,视如尘土,此事遂渊源欲绝。若得知珍重如是本
9、者,何至宋、元来楷法竟不可问津乎?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为正轨。守山阴裴几者,止能作小字,不能为大字。率更模兰亭 ,特因上命,以已意仿前式,手眼中谓有右军,吾不信也。兰亭善承家法,又沉浸隶古,厚劲坚凝,遂成本家极笔。后来惟鲁公、北海各能出奇,可与是鼎足,而有唐书势于是尽矣。大孙能习是帖,余旧得宋拓有梦楼跋者,后复得一本胜此,最后得此本,亦胜近拓,而装覃之佳如此,珍之珍之! 跋张星伯藏道因碑宋拓本 二十年前,见房彦谦碑分书笔势与道因楷法相同,疑即都尉所书,而误传为率更者,彼时尚未见碑阴有率更衔名书款也。然鄙意以为率更分书横逸峭劲,非韩、蔡所能
10、到,以其法为真、行,殊无庸借径山阴。乃所传虞恭公 、化度诸碑,俱不能出山阴贵矩。由太宗重二王,尤秘兰亭茧纸,至令诸臣模写。渤海特出之姿,亦不能归其轨。由善妈幼孤,克承家法,乃能以率更分书意度力量并其形貌,运入真书, 卓自立,以传于后,岂非墨林中一巨孝哉! 跋道因碑旧拓本 有唐一代,书家林立,然意兼篆分涵抱万有,则前惟渤海后惟鲁国,非虞、褚诸公所能颉颃也。此论非深于篆分真草源流本末者,固不能信。都尉此书逼真家法,握拳透掌,模之有棱,其险劲横轶处,往往突过乃翁,所谓智过其师,乃堪传授也。欲学渤海,必当从此帖问津。若初学执笔,便模仿化度 、 醴泉 ,譬之不挂帆而涉海耳。世人作书,动辄云去火气,吾谓其
11、本无火气,何必言去?能习此种帖,得其握拳透掌之势,庶乎有真火气出。久之如洪炉冶物,气焰照空,乃云去乎?庸腕拙尔,如病在阳衰,急须参、耆、桂、附以补其元何绍基论书语 5阳,庶气足生血。今顾日以滋阴为事,究之气不长,而血亦未尝生也。书道贵有气、有血、否则倔馀于血,尚不至不成丈夫耳。此旧拓本在今日已为难得,寒夜展视,聊发臆论。时庭前聚雪为山,有万笏干霄之势。丁酉冬腊八日漫记,是日甚寒,字字欲冻。 跋祁叔和藏宋翻宋拓化度寺碑 醴泉铭以疏抗胜, 邕师铭以遒肃胜,得此古拓观之,可以窥见吾乡率更真实力量,不依傍山阴裴几处,叔得兄方勤习篆分,八法源流当已洞彻,颇以斯语为然否? 跋汪鉴斋藏虞恭公温公碑旧拓本 书
12、家有南北两派,如说经有西、东京,论学有洛、蜀党,谈禅有南北宗,非可强合也。右军南派之宗,然而曹娥 、 黄庭则力足以兼北派,但绝无碑版巨迹,抑亦望中原而却步耳。唐初四家,永兴专祖山阴,褚、薛纯乎北派,欧阳信欧阳信本从分书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军也。 醴泉宏整而近阔落 , 化度遒紧而近欹侧, 皇甫肃穆而近窘迫,惟虞恭公碑和介相兼,形神俱足,当为现存欧书第一。前辈推重化度 ,乃以少见珍耳,非通论也。余于咸丰乙卯冬,至昭陵细观此碑,其下截半字残画尚多,而拓者皆遗之,但取完字,故相传古拓无有过八百字者。此拓精腻有韵,金和玉节,折矩周规,令人使尽气力无从仿佛昔朱朵山殿撰藏本剧佳,此尚当过之也。
13、跋崇雨令藏智永千文旧拓本 右军书派,自大令已失真传。南朝宗法右军者,简牍狎书耳。至于楷法精详,笔笔正锋,亭亭孤秀,于山阴裴几直造单微,惟有智师而已。永兴书出智师,而侧笔取妍,遂开宋、元以后习气,实书道一大关键,深可慨叹。 先文安公藏宋拓本,临仿有年,每以横平坚直四字训儿等。余肄书泛滥六朝,仰承庭诰,惟以此四字为律令。于智师千文持此见久矣,未敢宣诸楮墨也。雨令中丞工书耽古,出示一本,虽非宋拓,然神采腴润飞动,自是数百年物。 何绍基论书语 6跋牛雪樵丈藏智永千文宋拓本 颜鲁国与素师论书,谓折钗股何如屋漏痕?屋漏痕者,言其无起止之痕也。顾唐贤诸家,于使转纵横处皆筋骨露现,若智师千文笔笔从空中落,从空
14、中住,虽屋漏痕犹不足以喻之。二王楷书,俱带八分体势,此视之觉渐远于古。永兴得笔于智师,乃于疏密邪正处着意作姿态,虽开后来无数法门,未免在铁门限外矣。 跋魏张黑女墓志拓本 包慎翁之写北碑,盖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横平竖直 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记问浩博,口如悬河,酒后高睨大谈,令人神王,今不可复得矣。 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费力,直是腕力、笔锋天生自然,我从一二千年后策驽骀以蹑骐骥
15、,虽十驾为徒劳耳,然不能自已矣。 跋玉版洛神赋十三行拓本 意思奇矫,所谓外人那得知者,直亦不欲其遽知耳。后鹤铭实师其意。唐则诚悬,宋则东坡,根矩秘传,波澜不二,良工不示人以朴,故亦无道破及此者。然非如此佳刻,亦何从窥其津逮耶? 刘文清跋云:唐人临本,亦从永兴法中来。唐临断不能臻此,谓是唐模可耳。至永兴法出智师,而不能尽其浑融变化之妙,于子敬此帖风马牛也。文清书格到宋人,而短于鉴别,故所见如此。 尝怪坡公书,体格不到唐人而气韵却到晋人,不解其故。既而思之,由天分超逸,不就绳矩,而于黄庭 、 禊叙所见皆至精本,会心所遇,适与腕迎。子敬洛神则所心摹手追,得其体势者,来往焦山,于贞白鹤铭必间坐卧其下,
16、遂成一刚建婀娜百世无二之书势,为唐后第一手。余生也晚,若起公何绍基论书语 7于九京当不以斯言为谬误。但恐以漏泄秘蕴,被公呵责耳。 斜正信绌不使一直笔,能临楮出此意耶?腕际纵横,胸中兀傲,自然造此耳。明贤乃无睹斯境者,为松雪所缚也。 跋旧拓肥本黄庭经 观此帖横直撇捺,皆首尾直下,此古屋漏痕法也。二王虽作草,亦是此意。唐人大家,同此根矩。宋人虽大家,不尽守此法矣。乃停云馆刻,此帖多纡折取势,刚柔厚薄相去盖远。停云以越州石氏为祖本,我知石氏本必不然也,文氏以已意为之耳。 神虚体直,骨坚韵深。 以唐贤大楷求黄庭遗矩,此真知书人语。又每以鹤铭与黄庭合观,最为得诀矣。 今世黄庭皆从吴通微写本出,又复沿模失
17、真,字势皆屈左伸右,为斜迤之态,古法遂失。元、明书家皆中其弊。苦不自悟者,由不肯看东京、六朝各分楷碑版,致右军面目亦被掩失入矣。试玩此帖 ,当有会心处。然从未习分书者,仍难与语此也。 合南北二宋,为书家度尽金针,前惟黄庭 ,后惟化度 ,中间则贞白鹤铭 ,智永千文耳。 跋褚临兰亭拓本 禊帖传本,大抵以纤婉取风致,学者临摹,遂往往入于飘弱。窃疑右军当日以鼠须写蚕茧,必不徒以纤婉胜。唐初诸贤临本,亦当似之。故临此帖者仍当以凝厚为主,子昂乃深得此意。世间禊帖石刻无虑数十百本,而其精神气息,全在学书者自赏于牝牡骊黄之外,无取纷纷聚讼也。是本风致婉弱,虽非精本,于初学诚非无补云尔。 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
18、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初唐诸公临本,皆窥此意,故茂逸超迈之神,如出一辙。然欲遽指为山阴原墨,则诚未见何本为可据。以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近日禊本皆纤瘦少精神,独此觉墨晕间尚有风力,可算佳本。 跋吴平斋藏秦山二十九字拓本 秦相易古籀为小篆,遒肃有馀而浑噩之意远矣。用法刻深,盖亦流露于书律。此二十九字古拓可珍,然欲溯源周前,尚不如两京篆势宽展圆厚之有味。斫雕何绍基论书语 8为朴,破觚为圆,理固然耳。 书邓完伯先生印册后为守之作 余廿岁时始读说文 、写篆字。侍游山左,厌饫北碑,穷日夜之力,悬臂临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务得生气。每着意作数字,气力为疲尔,自谓得不传之秘。
19、后见石如先生篆分及刻印,惊为先得我心,恨不及与先生相见。而先生书中古劲横逸、前无古人之意,则自谓知之最真。张翰翁、包慎翁、龚定庵、魏默深、周子坚,每为余言完翁摹古用功之深,余往往笑应之。我自心领神交,不待旁人告语也。慎翁自谓知先生最深,而余不以为然者,先生作书于准平绳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劲腕,纯用笔心,不使欹斜,备尽转折,慎翁于平,直二字全置不讲,扁笔侧锋,满纸俱是,特胸有积轴,具有气韵耳,书家古法扫地尽矣。后学之避难趋易者,靡然从之,竞谈北碑,多为高论。北碑方整厚实,惟先生之用笔斗起直落,舍易趋难,使尽气力不离故处者,能得其神髓,篆意草法时到两京境地矣。慎翁字皆现做,殆未足知先生也。先生作印使刀如笔,与书律纯用笔心者正同。哲嗣守之兄搜藏各书印册,余获见久矣,未尝敢著一语,酒后纵墨题此用别纸写,不书于册者,愿守之为我秘之也。